第五十五章:
代连长的乌托邦
有一天代连长来到一排的男生宿舍,说:“同志们,我就要走了。”
大家看到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咖啡色西装,就像个进城的乡巴佬,问:“连长您去哪儿?日本吗?”
代连长坐在了冯国庆的床上,说:“我媳妇和孩子去日本,在办手续,我搬家是要去新建的水利连,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冯国庆自大年初四和代连长在哈尔滨分手后一个多月没见到他,正想念他,说:“水利连?在哪儿?”
“挨着你们的渔业队,新编制,刚组建,我还是连长。愿意到我那儿去的报名啊,没别的,就是艰苦。”
大家笑了,他们知道新建连虽然艰苦却机会多,马立民去了新建连居然当上了副连长,就都看着冯国庆,他们知道代连长跟冯国庆好,冯国庆不去他们才能去,或者跟冯国庆一起去,动静太大只怕这边不放。
冯国庆说:“连长,您过去有住的地方吗?要不要我们帮您盖个临时的房子?”
代连长拽拽自己西装上的衣襟——这东西露个脖子,不得劲儿,说:“我们水利连全部是大型工程机械,盖房不缺人手,我们要学世界上最好的农场‘吉布兹’。”
知青们都知道代连长爱吹牛,不过他已经退休又当回了连长说明他在兵团有根基,问:“吉布兹是啥?”
代连长说:“我那地方对面是苏联唯一的犹太自治州,好多苏联犹太人都移民到了以色列,他们在那边建的农场就叫‘吉布兹’,是一种混合了共产主义和锡安主义思想的社区,那里的人又学马列主义又学犹太《圣经》,也一手拿锄头一手拿枪杆,跟我们农垦一样是半军事化的农业组织。他们没有私有财产,工作没有工资,衣食住行教育医疗养老都免费——这不就是共产主义吗?没想到在那儿实现了, 正应了马克思的话,共产主义必须建立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之上。他们居然把经济和文化都搞得很好,成了以色列旅游必去的地方。”
这真是天下奇闻,有人问:“您去过吗?”
“还没去。”
大家就笑他吹牛,又不敢挑明,说:“咱们兵团能允许您这样有想法就好了。”
代连长说:“以前咱们处处学苏联,现在跟苏联翻了也没的学了,不自己创新怎么办?”向大家拱手:“欢迎来我们家做客,国庆你出来一下。”
这两个曾经的上下级来到本连最美的地方——西河沟,远看柳树已经泛绿,近看却没有一片绿叶,这就叫“草色远看近却无”;水面上还结着冰却有点透明,说明下边在化,冬眠的鱼也醒了,中国的政治体制不知道能不能变化,显然这样下去不行,越搞越穷。就说这三江平原这么肥的土地、这么精壮的劳力,只能种粮食,效益就不好,可搞多种经营又不让,说是搞资本主义,难道社会主义的本质就是贫穷?
“密码破译得怎么样啦?”代连长问。
冯国庆就说了最近的情况:把播音室腾给了他们,从师部调来一个会俄语的知青,添了一台电台用的录音机,他们四个——加上吴队长和乌长胜他是头,每天给半天工,算半脱产。
“知青尽罢课闹革命了,能会什么俄语?”代连长说:“我要是国家的领导人就既不会跟苏联太好,也不会跟苏联不好。我要是部队头头密码破译了也假装不知道,就不断吃些小亏,为了钓更大的鱼。”
冯国庆发现这个没文化的人真有智慧,最主要的是他敢想敢干,说:“代哥,您跟您日本的大舅哥谈得怎么样?”
代连长又正了正衣襟站到了冯国庆对面,问:“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
冯国庆看看对方的新西装,不是上次那套在哈尔滨做的,说不定是在佳木斯做的,照抄都不会,有点“捉襟见肘”,说:“您不还是您?有什么变化?”
代连长捂嘴笑——怕露出他的豁牙子,说:“我以为我的命最苦,没想到时来运转。”
冯国庆感觉他就像捡了块金元宝。
代连长仍笑个不停:“我都不相信是真的,可就是真的。”
冯国庆感觉他真可能捡到钱了——继承了老丈人的一笔遗产。
代连长还是笑,说:“我这就是花子拾金,有了钱不知道该怎么花。”
冯国庆就让他笑,也不问他,这就是当时的中国人,别看他们穷,对有钱人却不羡慕,就这么有骨气。
代连长说:“我老婆继承了十万块人民币,十万块呀!我是不是黑龙江最有钱的人?”
冯国庆想想,全中国家里有存款一千的都不多,说:“您可能是全中国最有钱的人。”
“那我怎么花?你替我想想。”
冯国庆想起了马克·吐温的小说《百万英镑》,买东西都不用钱,玩笑道:“您早上吃油条还不得多加一个咸鸭蛋?”
代连长说:“我大舅哥让我去日本办厂,我不去。他又建议我在中国做生意,中国不允许有私人买卖。”
曾几何时新中国把民族工商业一扫而光,再允许个人做生意除非不信马列——马列都跟财富作对。说:“是啊,那你怎么办?”冯国庆也有点为“十万人民币先生”犯愁。
“我直接找了蔡司令,以日中友好协会的名义和兵团合办一家农场,就是我的‘吉布兹’。他一听说是以色列的共产主义农庄,就请示了沈阳军区,居然批了下来,对外叫‘水利连’,因为我大舅哥是搞水利的,会给我引进日本水利技术和设备,承揽兵团的大型工程。”
还真有日头从西边出的事儿,冯国庆兴奋起来,说:“太好了,我到您那儿去。”
“我找你就是这个意思,可我老婆不同意,因为这得像咱们原来的双鸭山中苏友谊农场,现在叫友谊农场,所有现代农业设备都是苏联赞助,兵团也让我赞助,干工程还不能挣兵团的钱,我老婆就不同意。”
冯国庆想:“怪不得外国人不敢和中国人合作。”
“你委托我办的几件事儿都有了进展,一,你小对象音乐作品的事儿,日本松山芭蕾舞剧团今年会访问中国,他们会特地派人来哈尔滨听你小对象的音乐,我跟外事办郑主任说了,他负责接待。”
冯国庆感觉自己也捡了一笔钱,说:“这太好了!可她还不是我对象,我们俩的关系还没明确。”
“要不要给她联系你可想好了。二、赫哲文化方面的文章,日本有现成的,我跟师部说了,名义上给师部,实际上给你,你破译苏军密码用。”
冯国庆还在想:“中国人啥时候变成了这样?外国人白送给东西还得求你?”
“三、你父亲我大舅哥给找到了,比我老丈人更有钱——不告诉你好了,怕你也花子拾金。”代连长害羞地笑,有钱对他仍然是件不好意思的事情,因为并不能得到亲友和同事的祝福。
冯国庆像根落了叶的木柱那样楞在了那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想到也有个父亲,说:“我父亲找到了?他在香港?他身体怎么样?他在做什么?”
“他住的是香港的豪宅区浅水湾——香港的房子全世界第一贵,那栋房子上亿,具体情况他没跟我大舅哥说,说会给你来信。”
冯国庆咬着牙没让眼泪流出来,说:“我知道他健在就好了,麻烦您转告佐藤先生,他不必给我来信,因为他这些年都不找我和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