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票证岁月(1)
20世纪50-80年代,我国的生活资料大多凭票供应,票证种类达数十种,其中粮票是大哥大,布票是大姐大。没有这些票证,就无法生活。当年,国家对城镇户发粮票,而农民土里刨食,自给自足,所以国家不发给粮票,如去城里饭店吃饭,可以带米兑饭。于是,饭店里就形成了一条鄙视链:用全国粮票的看不起用地方粮票的;用地方粮票的看不起用米兑饭的农民。当年的黑市粮票很贵,手指宽的一张粮票,值好几元人民币,当年有几件进城入饭店吃饭的伤心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光有钞票不能吃饭
那是1968年除夕前几天,我凌晨起身,担起百十斤芋艿,去离家十五里的五乡赶集。开门一看,白茫茫一片,原来夜里静悄悄下了场大雪,好在已停,于是硬着头皮挑起芋艿就赶路。往五乡得先走沿山山路,辛岙与辛峰之间有条傍山的军事公路,路面白晃晃盖满了雪,远处偶有豺狗嚎叫声,好在它只敢在远处,不敢贸然近来。我深一脚浅一脚,忽一脚踩空,箩筐侧翻,芋艿滾了一地。好在地面有白雪,滾散在上面的芋艿很容易辨认,拣得很快。远处豺狗嚎声似乎在靠近,我毛骨悚然,赶紧拣完芋艿,挑起担子,逃离这个危险之处。
数小时后到了五乡,已有赶早市的到来,听邻旁的两个人在议论,说近几天宁波城里芋艿很俏,价也高。我支起耳朵,听了一会,想,今天有雪,行路不便,宁波城内芋艿肯定更少,何不一鼓作气挑到宁波去。想到这我当机立断,挑起芋艿,向尚有二十几里地的宁波城赶去。
沿着公路,路面上砂石与雪混在一起,踩上去很扎脚,但有好价吸引,走一步只会近一步,坚持三小时就到。雪后风虽凛冽,然而有担在肩,身上冒汗,两下抵消,倒也不觉冷。天亮了起来,行人渐多,路面上雪开始化成水,溅得两只裤管湿漉漉的。九点前终于到了宁波大世界旁农贸市地,提着空篮子的市民一下子围上来——果然不出所料,因为下雪天,农民们大多不来卖货,今天终于被我赶上个好时机。于是,里三层外三层争购中,百十余斤芋艿比平时贵二分之一价,很快卖完了。
这时肚子饥饿感提醒了我,凌晨急匆匆出门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本想在五乡卖掉后就回家,但又一鼓作气,挑着百十来斤担子,居然到了宁波。现在芋艿虽然变成了钞票,但肚子却''咕咕''地叫起来。
但我一无粮票二无米,芋艿价格卖得好,光有钱不能吃饭。我抱着侥幸心理,硬着头皮,去问了几家饭店:
我:''请问,没有粮票能吃饭么?''
饭店:''不能。带米了么?有米就可以。''服务台内的人回答。
我:''米也没有带,用钱买不行么?''
饭店:''不行!'' 回答很干脆。
这是五十年前,二十岁的我,凌晨三点空着肚子,挑着百十斤芋艿,赶了五十里路,中午饥肠辘辘,与几家饭店的对话——不,这是农民与时代对话。饭店代表着时代,而我,代表着农民——因为,当年农民处境都一样,国家不发粮票,进城自己带米,如果连米都没带,就不能吃饭,这样的故事,全国何止发生在我身上!
当时没有任何办法,饿了一天的我,只能忍住饥饿从宁波走回家……
路上,我满脑子翻腾:粮票……米……粮票……米……而忘记了揣在口袋里还有卖了芋艿的钱。
带了米,也不一定能吃饭
那个年代,别以为农民带米入城市,就一定能吃饭。
我们生产队队长姓吴名之亮(化名),很黑,绰号''黑炭''。村里叫绰号叫顺了口,叫他名字反而显得生分。那一年生产队养了几十只鹅,决定拉到宁波去卖,黑炭亲自带队,我也去。
一行四人,半夜动身,天亮拉到了宁波老江桥旁农贸市场。鹅很行俏(很受市民欢迎),卖了好价。黑炭队长很开心,建议大家''到体面些的饭店去开次洋荤''。黑炭队长既是生产队长,又是青年中的自然领袖,今天他这样建议,是想犒赏一下大家,大家自然响应,可以回去在侃大山时吹一吹。
他提着一袋米——今天四个人吃饭,米由黑炭队长带来,回去结算。当年的饭店,服务台上都有一台小磅秤,用来秤农民的米——这是大众型饭店的标配。
去''找家体面点的饭店开洋荤'',自然开心。大家沿着江厦路,到东门口左转,沿着中山路,向西寻去。找到了家门面较豪华的饭店,欣欣然走了进去。
''出去出去,这里不是你们吃饭的地方!''大厅里一个穿白色衣服的人,在瞬间判断出了我们是农民,老远就不友善地逐起客来。
''有米还、还不能吃饭?''黑炭队长情急时往往会有点结巴,他举了举米袋子,向白衣者示意。
''不能,这里是高档饭店,只接待用粮票的。''穿白衣者不屑地说,并抬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打出粮票宽度的样子,重复强调,''有粮票么?''。
——手指宽的粮票,当年的农民的确没有,白衣人当然知道,他明显有嘲讽和鄙视我们的味道。
服务台内,几个姑娘瞅着我们在窃窃私语,神气中满是对我们的看不起。台面上也确实没有小磅秤,看来是的确没有收米兑饭的业务。进进出出的人们,衣着体面,纷纷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们。
原来带了米,并不是所有饭店能吃饭。''高档饭店''拒收米,只收粮票,等于拒绝农民吃饭——这倒是黑炭队长没有想到的——原来豪华饭店不属于农民。
''有米也不能吃、吃、吃饭?'' 黑炭队长有点懵,也有点恼,提着米袋怔住了。''到体面点的饭店开次洋荤''是他的建议,现在居然饭店不给他''体面''。他的黑脸忍不住红了起来,这是他动情绪的前奏,日常和社员口角前,他有两个特征,一是黑脸转红,二是讲话结巴。我们赶紧拉拉他的衣角,小声地劝他:''换一家,换一家吧,这家菜太贵。''
''菜太贵'',倒是很值得考虑的退出理由,黑炭队长逼自己冷静下来了。农民吃饭,菜太贵就不舍得,这符合思维习惯和生活逻辑。黑炭队长也清楚,这里毕竟是宁波,不是以他为领袖的生产队,于是,领着我们出来了——其实,他的''找体面点的饭店开次洋荤''与''菜太贵''就不吃,逻辑上是有问题的,''到体面点的饭店吃'',自然不能嫌''菜太贵'',但正因为''菜太贵'',所以''体面点的饭店''本来与农民是无缘的——但鹅卖得特顺利,仍支撑着黑炭队长带大家''开洋荤''的兴头。
于是,我们一行人继续向西,找''体面点''的,但又不''菜太贵''的饭店。
这次有了点经验,先由一个人,到每家的店门口''侦探''一下,看看服务台上有没有用来秤米的小磅秤,免得又被人家喊''出去出去'',自找尴尬。
终于找到了一家门面算得上''豪华'',符合''体面点''要求的,服务台上也有小磅秤。进了店,黑炭队长解开袋,刚要往盘上倒米,柜内的一个男服务员快速走过来,要过米袋,伸手抓了一把出来,先是闻了闻,又仔细地看了看,皱起眉头说:''这米太糙,这里不收。''
昔日农村,农家为了提高出米率,在轧米时,总会嘱咐轧米机师傅放松轧口,使米少碾掉些米衣,从而每百斤谷提高了二三斤出米量,但米会有点黄,看上去也有点糙——农民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吃糙米已成习惯。
糙米是黑炭队长从家里带出来的,他急了:''这米、米、米糙么?糙米饭更香、香、香哩……'' 结巴话还未说完,柜内人抓过一把从别人处收过来的米,给我们比较。两个手心里的米,黑炭带来的,确实逊色不少……
糙米烧出来的饭,比精米的更香,倒也实在,且有人说,米衣含的营养,远比内核丰富(这也许是主张吃糙米者自编的说辞),但饭店要的是米白,不要米衣的营养。精米烧的饭,也是香的。客人总喜欢又白又香的饭,于是,饭店对农民的米,就挑剔起来,这是商家之道。
柜内人又指了指小磅秤旁边,说:''不收糙米,是店里规定的!''
我们仔细一看,小磅秤旁确实立着一块小告示,上写着:谢绝糙米。
因米糙而不能吃饭,与第一家拒收米没有粮票不能吃饭,实质是一样的。黑炭队长因鹅卖了好价而''到体面点的饭店开洋荤''的兴致,被浇灭了大半,感到很没有面子。
我们又被变相地赶了出来,黑炭队长感到对不起我们,很抱歉地结巴着说,他带米时,没有仔细想过米糙不糙这个问题,想不到现在却成了问题。
我们安慰他说,每家的米都一样糙,也许……
饭总是要吃的,继续往前走,这一次更有经验了,不但要侦探有没有磅秤,还要侦探磅秤旁有没有''谢绝糙米''的告示。
这样一家一家看了三五家,家家都有这种告示。甚至也看到有些提着米的农民,因被嫌''太碎'',饭店不肯兑给饭。这些人,也只得无助地徘徊在饭店门口……
''只收粮票不收米''和因''米太糙或太碎''而拒绝兑饭,使我们完全处于被动。眼看着中午将过,肚子咕咕叫得越来越频繁,黑炭队长提着米袋,脸色黑里越发透红,走在街上,不知所措,满脑子都是刚才被饭店拒绝的话:
饭店一:''出去出去,这里只收粮票不收米……'' ——有米不能吃饭!
饭店二:''你们的米太糙,店里规定不能收……'' ——有米仍不能吃饭!
饭店三:谢绝糙米,谢绝碎米……
这无疑又是时代在向农民喊话:你们进城,有米不一定能吃饭!
农民真难!
粮票代表米,米是农民种出来的,但农民却没有粮票,被饭店变相赶出来……
就这样,肚子咕咕叫着的我们,为了安慰黑炭队长,对''开洋荤''都装得无所谓起来,但心里都不是滋味:他妈的,米是农民种出来的,豪华饭店却因农民没有粮票不准进去,难道粮票所代表的不是米?米糙些,难道不是米,有标准么?农民吃糙米有错么?还有那边几个,米碎些,可能是轧米机之故,他们有错么?但是,一切饭店说了算,农民能奈何?
最终,我们吃了些街头小摊上的杂粮,填填肚子回来了。路上,大家都郁郁寡欢,议论纷纷:''米太糙了,下一次一定轧白点,米也不能太碎……'' ''不!'' 有人打开了思路,''应该尽量搞些粮票,看来,有它最省心。''
是的,大家公认,那家只收粮票的豪华饭店白衣人用食指和拇指比划过的仅''一指宽的粮票'',才是解决上城市吃饭问题的最好方案。
从这次以后,黑炭队长家去轧米时,再也不要求''糙''一点了,不仅如此,有些人家还把原来给小孩吃的鸡蛋,省下来,每个月拿到供应户家,兑成粮票,以免下一次上宁波,重演有米也不能吃饭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