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维开
票证岁月(2)
上一篇讲粮票,这一篇再讲讲布票

20世纪60年代最困难的时候,国家计划供布,无论个子高矮年龄大小,一视同仁,年人均3尺。后来逐年有所增加,直到八十年代,布票才完全取消,布敞开供应。
布票成了票证岁月的大姐大
我国经济最困难的60年代初,每人只发三尺布票,那几年,我常年穿破衣烂衫,很羡慕城里人。有人说,票证年代国家发的布票城乡一样,何来城乡差别?
朋友,请听我慢慢道来,尽管城乡人均一样是三尺布票,但有一个巨大的隐形差别:城里人实际能享受到的穿衣资源,远比农民多。
从“工作服”讲起
在票证岁月的最困难时期,城乡每人才三尺布票。城市职工,有工作的大多有工作服(包括某些国家机关制服)。一套工作服(或制服),需要多少布?在人均三尺布票的非常时期,您拥有每年一套或数套工作服,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
也许有人斥我荒谬,认为工人和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得到工作服或制服,是天经地义,把它归为工农和城乡差别,列入农民之苦,是鸡蛋里挑骨,无聊之议。
且慢,如果在生活资料非常充裕的今天,此议确实可笑且荒谬,连我自己都会打自己嘴巴。但不要忘了,在六十年代初人均只有三尺布票的非常岁月,问题就不是这样了。试问:在当时,一个家庭中只要一人或几人每年能得有一套或几套工作服,等于这个家庭先有了几个''三尺布票''(注意,不仅仅是布票,而是成衣)?这在家家户户愁衣的情况下,作用大不大?
我绝对没有平均主义思想,工人,工商税务等公务人员,穿工作服无可厚非。我之所以例举这个看似荒谬的例子,意在说明当年穿衣,城乡虽都有困难,但城里的工人或某些国家机关公务人员,客观上比农民条件好得多——如果说城市人穿衣难,那农民是难的N次方。
这难道不是非常时期的工农差别么?
那个年代因为穿衣难,真奇怪,工人的工作服或公务机关的制服,大都演变成了两用服,除了工作穿,连休闲也穿,因为这衣服既是一种标志,也象征一种身份,看上去顺眼,显得尊贵。曾记否,当年走亲访友,甚至小伙相亲,都可以随意穿着工作服去轧场头——穿着有品位,又能彰显自己不一般的社会地位:工人阶级——在我这个青年农民的眼里,见到穿得体的工作服者,心里会肃然敬畏,观感不逊于簇新的中山装。
于是,有些家庭有人每年总会发工作服,有了新的,旧的改一下给家人穿,或者送人——工作服成了城里人独享的生活优势,客观上缓解了布票之乏,久而久之上升为优越感。
于是有人讲起俏皮话:工作服,工作服,已是我们的两用服,工作生活两相宜;三尺布票不愁穿,因为我有“公家服”……
农民,人均三尺布票,穿衣极度困难,劳动中,就只能穿破衣烂衫,那时候,有几家农民偶有城里亲朋送套旧工作服,穿上挺神气,对送衣者感激不尽……
我是农民,衣衫单薄,严寒受冻,冻得刻骨铭心。南方冬天,气候湿度高,冬天同样的零度,感觉总比北方冷。刺骨的寒风中,只穿两条单裤,布丁少的穿外,打满布丁的衬内,冷得两腿不停颤抖。那时候也没有手套,双手冻木,十指生疼,不时把冻木的手指,凑到嘴边去呵,才稍微恢复点知觉……
有一天,寒风凛冽,在田间劳动,旁边一个老农民,戴着一副棉纱劳动手套——不知是谁送的——他见我冻得呲牙咧嘴,很同情,微笑着褪下一只手套分享给我,我接过套上,疼痛的手指渐渐恢复了知觉,一股温暖直钻心间——我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雪中送暖。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分享我手套的老农微笑着的脸庞,常浮现在脑海中……因为当时太冷了,一只手套产生的短暂之暖,足以使我一辈子难忘。
后来,我上海的姑姑姑父,知道了我们的状况,把厂里发给他们的劳动手套,省出一些寄给我们,我才结束了冬天靠呵手干活的痛苦日子——我在感恩姑姑和姑父的同时,一直憧憬着:工人真好,还有工作服和手套发。
乡村供销社里的''对话''
六七十年代乡镇供销社的格局,与现在超市比,大相径庭。那时候,稍微大一点的百货店,都有一个收款中心。这个中心点位于店的中央或一侧,明显高于周边售货柜台。收款人员坐在收款台上,居高临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各柜台的买卖。中心与周边各售货柜之间,连着一根绷紧的铁丝(或钢丝),一只铁夹穿在铁丝(或钢丝)上。各柜台把营业售货单、票款等,用夹子夹住,用力一推,''嗖''地一声,夹子夹着售货单和票款,在店堂内人们的头上飞过,滑向收款台。收款人快速核对后,把找回的票款及开好的发票,夹在夹子里,又''嗖''地原路返回柜台。营业员从夹子上取下找回的钞票,布票,连同顾客购买的东西,从柜台内递交给柜台外的买货者。
店内生意繁忙时,店堂内''嗖嗖''声接连不断,夹子夹着的钞票布票及货单,在人们头上飞来滑去。
百货柜台内站着的营业员,除了随时注意通向自己头顶上穿在铁丝(或钢丝)上的夹子外,还须耐心回答买东西的顾客:
请问,买内衣需要布票吗?
''要。''
''买枕套呢?''
''要。''
''被面呢?''
''要''
''床毯呢?''
''当然也要。''
''连买内衣、枕套、被面、床毯等都需要布票,唉,那三尺布票还怎么扯布做衣呀!''人们叹息着。
这是在票证岁月中,农民与时代关于布票的对话,营业员代表的是时代,问话的是农民。
供销社的布柜台外,有人徘徊不定,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列在布架上的一匹匹布。他们在比较着布的门幅。布的门幅,就是每匹布的宽度,它有一米的,一米二的。同样扯一尺布,有的是1尺×1米,有的是1尺×1.2米,门幅越阔越划算。
凡来扯布的,大多是各家各户''集中布票办大事''。家里经过商议,把布票集中起来,今年我做,明年你做。家长总是给子女先做,亲朋好友往往把布票调剂给将要结婚的男女青年……所以,当年在布柜台前来扯布的,都是计划好了的,怀里揣着全家集中起来的布票。
营业员的动作很有观赏性:扯布人选中了布,由营业员从立柜上取下,熟练地把整匹布放在柜台上翻滚了几下,松出一些来,拿起尺,量足应扯宽度的,再过头一寸(给点优惠),按边折好,捏住,用剪力在边上剪出个小口,然后双手捏住布边,猛地往两边一发力,双手撑开在空中,''嘶''地一声裂帛之声响过,布与布匹分离,扯下的布,被营业员叠得方方正正……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随着头项铁丝(或钢丝)上的票夹子嗖嗖地一去一来,营业员从夹子上取下发票和找回的钱,放在叠得方方正正的布上,从柜台里递出来。扯布人接住,脸上漾溢着幸福的笑。
这就是我家乡人所说的“扯布”,其实是买布。因为布是营业员很有技术含量的动作“扯”下来的,故买布称之为“扯布”——很形象。
这样很有观赏性的双手撕开式扯布,大多是经纬布,按纬线扯开,布边笔直。如果是针织布,不能用手扯,只能用剪刀裁。这道理,只有内行的才懂。
当年扯件衣料真的不容易,扯布时周围围观的人们,脸上是满满的羡慕,当然有人会内裹着妒嫉……
新阿大、旧陈二、破阿三、烂阿四;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以上的标题是昔日农家的穿衣谣。
当年的农家,小孩添置一件衣服,往往要穿好多年。兄弟姐妹多的话,往往老二穿老大穿过的旧衣,老三穿老二穿过的破衣,老四穿老三穿过的烂衣,所以民间就有顺口溜:
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烂阿四……
当年一件衣服,从新衣到旧衣再到破衣甚至烂衣,在农户家里至少十几个年头。不信,听我分析:
小孩衣是新阿大旧阿二破阿三烂阿四,一个循环下来,十年有余。
我兄妹四人,我是老大,下面先是妹妹,再是弟弟,所以兄弟俩相差四年。母亲给我添置新衣,往往第一年做得特别大,我先穿二至三年,再给弟弟穿。因此,第一年穿在身上的新衣,往往衣袖盖过手面,简直可以“长袖善舞”,衣服的肩缝线垂在肩膀两侧,新裤裤䘾拖在地上,如果不把衣袖裤䘾卷得牢一点,动不动就下垂,绊手绊脚的,特别麻烦,这成了我小时候''穿新衣的烦恼''。每次做新衣服前,我总会向母亲提抗议:
''妈妈,衣服太大了,穿着不舒服,为什么量了我的身,还要做得这么大?''
母亲说:''做件衣服不容易,小孩长个快,衣服要穿好几年,头一年必须要做大点,否则明年后年穿不了。''
我与母亲的对话,母亲代表了时代,而我,代表了农家的小孩。因为那个年代,农民家庭为小孩添置衣服,没有一家不这样做,这具有普遍性。
大人添置了一件新衣,头一年只过年走亲访友时穿几天,然后脱下锁到箱子里去,以待来年再穿。这样至少三年。第四年起,衣服才''日常''起来,但干重活仍不舍得穿。第六七年起,衣服破了,出现了布丁,于是就成了农民的''工作服'',至少再穿二三年。农民们说:穿这样的衣服干活,心里踏实。
到底是''心里踏实'',还是穿不起衣的无奈,只有当年农民自知了。反正当年我看到过,自己也穿过的缀满布丁的破衣,现在是一件都找不到了。但那时,这种衣服才是农民田间劳动时的劳动服。
打满布丁的,才是农民的''工作服'',穿着干农活心里踏实。这是农民向时代坦陈的心语,农民的无奈,都默默转化为缀在破衣上重重迭迭的布丁……
现在,''三尺布票''的时代已经远去,年轻一代谁还会相信我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