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位卑未敢忘忧国
珍宝岛前线军人黑子明大放了一通厥词就走了,在当年他的每个观点都可能成为反革命,只要他的两个听众举报,不需要其它证据,当年我革命组织——可以是公安也可以是本单位,办事效率就这么高。
黑子明走后代连长担心地问:“小黑对中国的外交持否定态度能上阵杀敌吗?”
冯国庆说:“打起仗来他比谁都勇敢。”
代连长信,又问:“你说打仗跟勇敢有关吗?”
“越靠近冷兵器时代跟勇敢越有关,越是现代战争越不靠勇敢,说不定哪天会机器和机器打仗。”
代连长不信,却佩服道:“难怪扈喜说你是大明白。我刚才算了一下,从1964年10月到1968年2月,三年半内中苏边境发生的摩擦事件高达4180起,居然每天平均3.2起,你说是双方都很勇敢还是缺乏政治智慧?”
冯国庆说:“在北约和华约国家之间就不会这么做,大不了设定一个军事缓冲区,就像南北朝鲜,东西柏林。在中苏之间就会,‘主义’对这两个国家比什么都重要,他们不怕死人,苏联和中国都不怕。”
倒是有人说中国就是不怕死人,死个把亿都没事儿,什么时候中国能因为不划算就不打仗就好了。代连长说:“不许乱讲话。”
冯国庆在老大哥面前很顽皮,就讲了一个故事:“话说中国古代有个春秋时代,五国争霸,群雄混战。鲁国有个叫‘弦高’的商人去周王室的辖地经商,途中遇到秦国军队,秦军要去偷袭郑国,他便一面派人向郑国报信,一面装成郑国的使者拿出12头牛犒劳秦军,秦军以为郑国有所防备,只好班师返回,让郑国躲过了一劫。郑国的国君要奖赏弦高,弦高婉言谢绝说:‘作为商人,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当作外人了吗?’——弦高原籍郑国,就是您的老家河南。”
代连长说:“我老家是山东。我现在也是个商人,可能比弦高还富,我有十万块!反正不是好来的——天下掉下来的老丈人的遗产,我老婆对钱也没概念,你说我能为国家干点什么?总不能代表外交部跟苏联谈判吧?”
冯国庆意味深长地说:“一个小人物做的一件小事情可能会改变历史进程。”
代连长说:“要不我怎么说你、黑子明、赫连生是一号人,有句话叫‘魏碑’什么来的?”
冯国庆说:“我以为您说书法呢,位卑未敢忘忧国。”
冯国庆向指导员李向阳申请了一次给北京家里的长途电话,这是个很大的面子,连部只有一部电话,生产和国防专用,有专人管理,谁都不能办私事;他提前三天就得预约,因为把父母和几个妹妹都叫到姐姐单位可不容易;还得经过师部和佳木斯的转换台,再经过北京的转换台打到他姐姐冯秀兰单位的转换台,找人就用了十分钟。这回好,只用了三分钟,冯国庆拿起电话说:“妈、爸、姐、妹。”电话那边就哭了两分钟。
“卫平,你过年都不回来?你那边冷不?打仗没有?”母亲问。
“国庆,我看到那个动员你们下乡的假小子、高干子弟朱晓会了,她已经回城工作,要不要我找找马良,他已经是西城区公安局副局长。”冯秀兰说。
“哥,韩淑珍上次在哈尔滨见到你,回来就跟他对象吹了,要不要我再给你们俩牵线?”大妹妹冯秀松说。
冯国庆说:“妈、爸、姐、妹,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我爸找到了。”
母亲说:“你爸就在旁边,让他跟你说话。”
电话那边冯国庆的养父冯津卫说:“国庆,你说的是你的亲生父亲马本顺?”
冯国庆说:“是,他在香港,我们这边的外事办可能会联系他,我想争取他到北京和你们相见。”
电话那边冯秀兰嗷地一声哭了起来,马本顺是她和冯国庆的亲爹,她一哭她母亲也哭,几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也跟着哭,电话里哭声一片,直到出现忙音——时间到。
前线不常有电文送过来,冯国庆就有时间去二十八连找扈喜,扈喜在二十八连排练她新创作的小提琴四重奏《三江之春》。那时候电话不方便,离这么近通信怕人笑话,见面三十多里地又太远,就只能每时每刻都想着对方。思念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比经常在一起都牢固,决不会对第二个人有想法,这很怪。可是后来通讯和交通越来越发达,有手机还能视频通话,人们在感情上却越来越脆弱,闪婚闪离家常便饭,这在当时的人是不可想象的。
冯国庆是跑步去见扈喜的,就像那次张建军跑步去连部开拖拉机,所不同的是张建军是单程,开车回来;他是双程,跑去跑回;张建军是为了救人,他也是为了救人,救两个被爱情煎熬的人;还有,他比张建军费鞋。每到好天气的傍晚,扈喜就会用保温杯里打好饭菜在路边等他,二人说个把小时话冯国庆又得往回跑,得赶在吹熄灯号之前入寝,扈喜就对他格外心疼。
“慢点吃,国庆,你来回跑四个小时,赶上马拉松了,值吗?”扈喜不止一次问。
冯国庆说:“值,见到你不说话都值。”
他们俩以这种方式约会已有一个月,连个“爱”字都没和对方说过,扈喜说:“这样,我每周六带上点吃的跑过去会你,我跑十里你跑二十里,你来回跑三个小时就行了,我也锻炼锻炼身体。”
冯国庆也心疼她,说:“你带着吃的不方便,走出来就好了。”
“天气不好就改下周。”
“这我哪里受得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扈喜就很为自己的魅力自豪,说:“大白话你讲吧。”
冯国庆眉飞色舞道:“古代有个名叫‘尾生’的少年,和一位女子有约,他们俩就像咱们俩,才貌双全;他们俩每次都在一座桥下见面,有一天天降大雨,那女子就想:‘尾生不会去了吧?’,就没去。雨过天晴那女子过去看,只见桥下发了大水,尾生紧紧抱着桥柱子被淹死在水里,就有了个成语叫‘抱柱之信’。”
这故事把扈喜感动得不行,说:“天上下刀子我顶着铁锅也会去会你。”
这次他们俩在渔业队小码头的那间房子里见面,冯国庆就向扈喜说了刚才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想请他生父在香港做英国人的工作,争取英国人协调美国人给苏联人施压,缓和中苏边境的冲突,扈喜说:“这比你转了四个交换台才和家里人通上电话难多了。”
冯国庆问:“你父亲不也是印尼华侨?你家和海外有没有书信?他们能不能呼吁中美建交?”
扈喜说:“我父亲是因为印尼排华才回到祖国的,没想到回国以后‘排侨’——对华侨有种种歧视。文革前我叔叔来过一封信,只是问候了一下健康,还寄了一张孩子们在草坪上玩的照片,上海公安就发现那块草坪不在印尼而在美国,并且在戴维营——美国总统度假的地方,你说他们有多厉害?”
“真是吗?”
“真是,我叔叔是约翰逊总统的球友,我父亲被抓去坐了三年牢。”
这是一部中华民族共同的悲伤史,最不幸的是 这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冯国庆说:“那,那你还是不要问你父亲了吧?”
扈喜呶起小嘴说:“你的事我能不管吗?”
“拐太大的弯了,再说咱们是个小人物。”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位卑未敢忘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