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代青山创业
中国农民习惯用农历,“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指的是以山西运城为中心的中原,也有以中州河南为中心一说。又道是“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什么时间种什么东西老祖宗说得明明白白,耽误不得。可中国幅员广大,跨越了五个时区,最东边和最西边的时差有四个小时;按季节上半年由中原向东北方向每隔一个省差不多晚半个月——中原三月份已经春暖花开,可黑龙江大地回春得到五月份;而下半年东北方向每隔一个省会提早半个月,中原十月份还穿短袖,北京已经穿长袖,黑龙江已经穿秋衣,而三江平原已经穿棉衣。
这一年三江平原的春天来得早,挠力河的冰不是从太阳照着的河面开始融化的,初春太阳的热量还不如一场浩荡的春风。挠力河的冰是先从冰层底下开始融化的,即使在最冷的季节挠力河水都没停止向乌苏里江继而向大海奔流。一进入春天,从上游流下来的水就越大越暖,就会一点点削薄冻有两米的冰层,让它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有时会裂开一条缝,流进一股新鲜空气,这足以让鱼们沸腾;有时又会合上,这些裂缝开合的频率会越来越高,直到满河都飘浮着冰块,就听见有人说:“这回好了,苏联人不容易过来了。”
这是水利连代连长在说话,他带着师部给他配的赵指导员、从他原单位调过来的丁副连长、从六师请来的女总工付桂丽、还有两位参与者知青排长冯国庆和知青旅行家赫连生,代连长正在给他的新建连选址,说:“付大姐,您对咱们师的土地情况比我熟,付政委就在图上一比划,说:‘中日合资农场就在这儿了。’这里是湖区,别看现在能下去脚,涨水能退到这儿,百米以外,东边是二十九连,西边是二十八连,对面是苏联,哪儿还有地啊?”
付桂丽五十多岁已经满头灰发,她个子不高走路却很矫健,说话也直来直去,说:“六师的地分平原、林地、湿地和水面四种,平原早就开没了,咱们又在伐木、填湿地造地,几十年才能长成的大树很快就要伐光了,木材卖不上价有的都当了劈柴;湿地是生态保护区和蓄洪区,也要填光了,没见丹顶鹤越来越少了?哈尔滨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
大家都知道中国是个人口多耕地少的国家,粮食供应始终是个大问题,就采取了最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由学苏联做“英雄的母亲”——鼓励多生,到“一个家庭一对孩儿”,到“一个家庭一个孩儿”,到“晚婚晚育”,一定要把人口控制在八亿以内,各地就出现了超生罚款、超生开除公职和党籍、甚至强制“结扎”的情况,有的孩子长出了头发都被强行打掉,跟劁猪差不多,难怪外国说中国不讲人权。当初北大校长、著名经济学家马寅初提出“限制人口增长过快”被打成了右派,那时候的中国人口只有六亿,由此可见中国政策的颁布是不做科学论证的,知识分子更被视为政策制订的绊脚石。代连长说:“以色列的人均耕地比我们少农产品居然出口,日本和台湾的情况也一样,付总工您说这是怎么回事?”
付桂丽笑笑,说:“这哪是我的专业?我想可能有以下原因,咱们哪说哪了,不要记录。一、中国农业的亩产不高,大跃进时说亩产上万斤纯属自欺欺人;二、中国农业的产品单一,以粮为纲,还都是粗粮,北方地区要‘夹着棒子过长江’。而人要吃饱不能光有主食,还得有副食,肚子里没油水就容易饿;三、吃的东西不一定要自己生产,也可以用工业产品来换粮食,中国出口产品少没钱进口粮食,一到欠收之年就只能挨饿。”
这几个人已经忘了在他们以外的中国人的粮食还在凭票供应,全中国只有这地方白面馒头管够,三年困难时期都没挨过饿。代连长说:“咱们这一带原来都是漂筏甸子,腐蚀质很厚,是世界上第三大黑土地,攥一下就冒油,所以产粮高并且质量好;也是这边冬季长能让土地得到充分休眠。问题是每年都会遇上春旱和秋涝,就减产,所以我们要成立一个‘水利连’,付总工,您看水利连怎么干?”
付桂丽来时是做过功课的,兵团每个连大概有三万亩地,职工及家属加知青三百人,每人平均种一百亩,这在全国也算最高,所以是粮食主产区,实行的是机械化。六师给代连长的地只有这一块,一二百亩,剩下都在水里,要多少有多少,问:“你们打算怎么干哪?”
代连长就拿出一张草图给她看,说:“我们打算在这儿建个水位比湖面高的水库,配有发电站和泵站,把水提上来送进现有的灌渠,再开辟一些新渠让它们成网,六师这百万亩农田就不再受旱涝灾害,也让这里的居民都能使上电灯和电器。”——“电器”这个词儿是他日本亲戚告诉他的,他说世界已经进入了“电器时代”,日本已经普及电话、彩电、冰箱、洗衣机,可当时中国的家庭只有收音机,兵团下面有的连的电器只有手电筒,因为没电。
付桂丽看了代连长的草图,说:“你这方案肯定不行,得是正规的图纸还得有预算,上面才能批。”
这张草图是代青山自己画的,当时他向他的日本大舅哥佐藤一郎提出“修建挠河水利及发电系统工程”的想法时对方很为这个中国人惊诧,也说得找专业的设计院做设计,设计费不是个小数,他舍不得。他知道国内所有设计院、所、室都不接“私活”,给钱也不接,他们有工资,设计任务都是上面安排的,有时累得死,有时闲得死,设计得好不好就这玩艺,需方没花钱就不能提任何意见,工程质量就可想而知。他说:“付总工,咱们六师的设计任务不都是您布置的吗?这是咱们兵团的大事,有军区和司令部的批文,您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付桂丽知道这小子请她来是什么意思了——想省设计费,问:“你估计得投多少资啊?”
代连长已经找省里的水利专家在地图上看过,按一般标准至少得三百万,说:“我们只有十万块,还都是日本投资的设备,师部保我们班子的人的工资。”
兵团的所有项目都是在基本不具备条件的情况下上马的,付桂丽说:“我明白了,你想倒着来——别人都是落实了钱再委托设计,你是有了设计再找钱,都说你有头脑,果然名不虚传。”
跟在他们俩身后的几个人互相瞅瞅,没明白付总工说的是啥意思,只是代连长被戳破了机关嘿嘿笑。
付桂丽说:“我看你至少得投三百万,你得把你这十万块滚动三十次。”
代连长一拍大腿:“姑奶奶您咋这么聪明呢?省里的专家就这么说。”
付桂丽得意道:“我管了这么多水利工程能不知道?”
跟在他们身后的赵指导员说:“如果六师能把每年用在水利上的钱给我们花,也就是我们用十万块钱边干他们边验收边结算,我们挣到的钱再投到工程里,雪球就会越滚越大。”
付桂丽明白他们的心思了,说:“你们想过没有?兵团投在水利上的钱很少并且总欠着,要不就不会有你们这个水利连。”
丁副连长说:“那能不能在师部不增长水利方面投资的前提下,把粮食增产的一部分和卖电的钱给我们用于这个工程,我们的工程款不就有了吗?”
付桂丽深知兵团内部的管理,说:“关键是什么叫‘粮食增产’,好年景增产肯定跟你们无关,这账怎么算?这样吧,青山你准备五个人每人一条人参烟,两瓶西凤酒,我找我的同学试试。”
代青山的大舅哥曾想给他在日本找设计公司,收费竟然要三万块!在国内几条烟几瓶酒就搞定了,还得说社会主义制度有优越性,代青山说:“谢谢姑奶奶。”
付桂丽说:“咱们国家的事情说好办就好办,说不好办就不好办。就说这水利工程,有多少是社会义务献工?看似省了钱相关企业却没挣到钱,就没有积累,就没法扩大再生产;因为是献工质量就不行,漏渠病坝就是这么形成的。可如果有了投资也不会用最好的方案、最强的团队和最好的材料——都把它当作唐僧肉,八杆子打不着的单位都要啃一块,就还是漏渠病坝。你们如果能拿出好的方案和合理的预算我就支持你们。”
代连长瞅瞅他的两个副手,意思是:“你们看,不花钱也能办事。”
代连长要请付总工到渔业队吃“开江鱼”,付总工说:“给我一条带回去就行了。”看见了冯国庆,说:“我家老丫头被你介绍那个扈喜给迷上了,教了她一二次就天天嚷着要买小提琴。”
代连长向冯国庆挤挤眼,说:“小提琴我正好闲着一把,日本产的。”
付总工又对赫连生说:“听说你在做中国知青调查?知识青年到底应不应该下乡?你跟我们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