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代连长让大伙跟着他去渔业队吃鱼,六师的总工程师付桂丽要走他不让,说:“您不是想带条鱼回家吗?也听听小赫讲讲知青。”就让冯国庆和赫连生上了他的车,付桂丽上了赵指导员的车,他们一起去湖边的小码头。
在车上代连长问:“二位感觉我办的这件事儿怎么样?”
赫连生说:“我还没完全进入情况,您是既想办个水利连,也想办个农场,一套班子一笔资金办两件事儿?”
代连长说:“办农场我的钱够了,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发展得很快。可兵团已经没地,就得伐树填湖,破坏生态。只能搞个专业队,比如办家机械厂,我不懂技术,又不让到外面揽活,现在一面搞‘抓革命,促生产’,一面批‘唯生产力论’,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赫连生问:“没地就不能发展农业了?”
代连长说:“我跟我的日本亲戚在国内转了一大圈,他就说没地也能发展农业。它分节地型农业,比如精耕细作、埂坎利用、立体种植、复种套种轮作,这都是传统做法不能算;反季节农业算一种,就是扣塑料大棚,搞玻璃温室,让咱们北大荒的冬天不只吃那老三样——土豆、萝卜、白菜,也能吃上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豆角,可咱们这儿的冬季长取暖成本高,卖价就高,谁吃得起?无土栽培倒是一个方向,日本就在用‘水培’的方式生产蔬菜、水果,比如菠菜,把种子下在网箱和营养液里,让它们在流水线上生长,七天就能收获,质量还好。在日本居然一果一菜一价!日本人真讲信誉,贵的就是好的。可这在咱们这儿也不行,还是老百姓太穷,没购买力。”
国外的科技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可国内除了阶级斗争就在准备打仗,赫连生说:“没电您怎么发电?”
代连长对冯国庆说:“我就爱跟你们这种人说话,有头脑。我跟我大舅哥探讨过,可以引进日本的太阳能发电,你们知道什么是太阳能吗?人类使用的热能除了地核里的岩浆和太阳以外的光辐射——它们一个还不能开采,一个都被大气层过滤了,剩下全是太阳能,包括直接的太阳能,阳光的照射;间接的太阳能,我们吃的食物都是动植物用‘光化作用’合成了太阳能。这东西太深我不跟你们细说,总之,我会用日本的太阳能水泵来抽水蓄能,再用抽上来的水放水发电,再把富余的电卖给各连,咱们三江平原的晚上也能和大城市一样万家灯火。”
就这几天这个小学都没读完的人就成了水利专家,说的全是他们以前没听过的词儿,赫连生说:“您是说启动水泵用太阳能发的电,以后就用提上来的水发的电,哎代哥,您可知道‘虹吸原理’?”
“不知道。”
“司机把油箱里的油抽出来只须用一根橡皮管,把它弄成‘U’型,用嘴吸空里面的空气造成‘负压’,油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不用泵。”
代连长拍了一下方向盘:“这不就是永动机吗?我咋没想到?你们俩得帮我啊。”
他们看到了码头上停着一辆军车——珍宝岛前线的军人黑子明来会他们了。
东道主、渔业队队长吴天明已经用一只超大的铁锅炖了一条大黄鱼—— 一整条,五十多斤皮都不能破,这才叫“技术”。大家都围着灶台坐,看着锅里滚动的油花,嗅着满屋扑鼻的鱼香,代连长又向大家介绍:“各位,这是咱们六师分管基建的总工程师付桂丽女士,咱们水利连能不能成立全靠她了。”
付桂丽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鱼,像小女孩那样高兴得直搓手,用筷子在鱼尾夹了一小口放进嘴里尝了说:“真好。别给我戴高帽,我可没那本事。”
代连长又说:“这是我们水利连班子成员,我,丁凤山,师部新派来的指导员赵亮,别看咱们是合资单位,到啥时候都离不开党的领导。”
赵指导员客气地向大家笑笑,说:“抓革命、促生产同样重要。”
代连长说:“我还得特别隆重地介绍咱们守卫珍宝岛的战斗英雄黑子明和咱们二十九连的知青班长汪增美,还有他的两个好兄弟冯国庆和赫连生,他们都是当年的红卫兵领袖,现在的知青精英。”
有人等不及了,说:“连长,啥时候开吃呀?”
代连长说:“开江仪式还没做呢。”
付总工伸了一下舌头:“对不起我先吃了。”
代连长说:“您刚才也算开江仪式的一部分,老乌,你来正式的。”乌长胜就换上他的行头到门口唱啊跳啊去了,代连长看着赵指导员:“这就是个仪式,不能算封建迷信,来,咱们吃着,各位请。”
大家先问了珍宝岛那边的情况,黑子明说开化后战事有缓解,就进入了有关知青的话题。赫连生介绍了他这一年去过的知青点说:“全国的中学毕业生全部下乡务农并且要求在当地扎根,这种情况是又一个史无前例,大家对这件事怎么看?”
付总工说:“你去的地方最多,我们问你呢。”
吴队长说:“扎根不会吧?你们早晚回城。”
赫连生知道他说的话很难被这些人接受,就尽可能委婉地说:“我先说说政府和新闻上的观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我的问题是:他们以前受到的教育都有问题吗?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他们接受的错误教育不通过修改教材来解决,而通过下乡劳动来解决,会不会缘木求鱼?”
付总工思想单纯,说话直爽,说:“这都是跟苏联学的,苏联开办了好多劳改营,动不动就把知识分子发配劳改。”
赵指导员说:“换个话题,换个话题。”
大家都想听,赫连生接着说:“就算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对的,农民能给知青什么?当然,能学些农业技术,可他们学得更多的是愚昧和自私——在农村有文化是会被嘲笑的,农民之间的尔虞我诈不比城里人差,最主要的是农民即使是农村干部都毫无正义感,于是知青点就成了法外之地,他们都是十六七岁的孩子,没自理能力,吃不上饭是常态、身体患病和心理被摧残没人管,女生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更受欺负,自杀和暴力事件就经常发生,事实证明知青们不是学好了而是学坏了,总有一天历史的担子会交给他们,中国社会就会出现断层。”
赵指导员是带着政治任务来这个中日合资项目的,就是要把住被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侵蚀的关,说:“不会吧?我们这儿的知青都健康向上,没有不良之风。”
代连长给他倒杯酒说:“领导,你说的是咱们兵团,他们算农业工人,不算真正的知青,只占全国知青的百分之一还不到。你不用到别处,到咱们附近的集体户看看,连劳改营都不如,劳改营还有人管,不至于恶人当道;还得注意卫生怕得传染病,还基本能吃饱饭,他们完全是无政府状态,男生打架偷盗,女生陪人睡觉是常有的事儿。”
在座的人都很惊讶,有这么严重吗?
赫连生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根源是文革使百业萧条,大量中学毕业生失业滞留城市,解决的办法只有逐渐恢复生产和就业,而不是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把他们推到乡下就不管。即使解决不了就业,他们也有居住在城市的自由,这是对人权最大的侵犯,这就是我做了大量的知青调查的体会。”
赵指导员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个知青旅行家,还不时地点点头好像赞许的样子,听到这里却勃然大怒,说:“你说文化大革命是错的呗?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是错的呗?你信不信我说句话就能把你抓起来?”
冯国庆也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个自费做社会调查的怪人,中国太需要这种特立独行的人了,拍案而起道:“伟人也是人,伟人也会犯错误。”
赵指导员看到黑子明站在他们俩身边腰间佩着枪还对他怒目而视,说:“嘿,你们原来是一伙的。”问代连长:“青山,你说这事情怎么办?”
代连长说:“怎么办?凉拌,老吴你给上个凉菜。”对赵指导员说:“您政治水平高,阶级立场坚定,可得让人说话,不能把敢说话的人都抓起来。”对汪增美说:“你带他们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