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文/马卫民
1
18岁那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海原县回民中学教书。初为人师,心情格外激动。面对那些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学生,我的心里装满自豪。虽然年龄相仿,但差别是肯定有的。
登上三尺讲台,我用一段流利的英语作自我介绍,教室里寂静如水,羡慕的眼光注视着我,让我瞬间自信满满,阳光灿烂,感觉当老师真好,尤其是当一个英语老师。
秋天的阳光像金子一样铺撒在洁净的校园,小鸟在榆树的枝叶间动情地歌唱。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刻,我们的教与学从ABC开始。我知道,今后的日子一定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教的第一届高中生是海原回中的首届高中生,意义非凡而重大。语文老师陈君健、数学纳光祖、化学李正虎、地理马佩贤、历史杨志武、物理侯正宝、政治李玉坤,我们几个任课老师同舟共济,相互补台,一心一意培育学生。毫不夸张地说,首届学生的成败牵扯到方方面面。
这一届学生来自海原的各个乡村,他们没有接触过英语,不知道“English”为何物。一切从零开始,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只有脚踏实地,破釜沉舟,方能柳暗花明,旗开得胜。
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全部教给学生。
从1981年到1983年,两年的教学短暂而充实。功夫不负有心人,高考结束时,莘莘学子不负众望,他们在“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几乎一半的学生在高考中榜上有名,其中车如山的英语在全县拔了头筹,被固原师专英语系录取。还有好多学生被中央民族大学、西北民族学院、固原师专等大专院校录取。含辛茹苦,历经坎坷,最终所取得的结果出人意料。一时间,海原回中的牌子响彻山城。
那年月,英语教师稀缺,除了县城的中学,乡下和小学是无法开设英语课的,因此,英语老师便成了宝贝,炙手可热。
记得我去教育局报到时,给分管教学的一位副局长谈了我的去处,我想去西安中学,理由是离家近。副局长姓米,山东人,小个子,为人和蔼可亲。一口山东味的普通话,说起来慢条斯理,和风细雨。他笑眯眯地告诉我:县城的英语老师都不够,哪能轮得上乡下呢,再说了县城总比乡里好吧,人家都争抢着进城,你却想走乡下。
当时的城乡差别不大,县城连一栋楼房都没有,街道全是砂砾路,晴天到处尘土飞扬,雨天满街的泥泞,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处可言。
就这样我被分配到新成立的海原回中,担任海原回中第一届高中两个班的英语教学工作,并且兼任高一2班的班主任。
教书育人的工作波澜不惊,生活沿着既定的轨道缓慢向前,除了没完没了的授课、批改作业、下班辅导,日子在接连不断的重复中一成不变。
当老师最大的好处就是每年有两个假期可以享受。
特别是寒假期间,老家也没有什么农活可做,我们就窝在李万和家的热炕头上看录像,那年月手机还没有出世,也就没有抖音和快手,街头小巷到处都是录像厅,高音喇叭的噪音笼罩了整个县城。许多小青年都是夜以继日地追剧,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我们这些年轻教师,不屑于去录像厅和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但录像的吸引力无法抗拒。我们看录像是租了录像带,用学校的录像机看。看得最多的是《上海滩》《射雕英雄传》《霍元甲》《精武门》。困了,在热被窝里打个盹;饿了,吃他家的黄米馓饭和荞面搅团;渴了,就喝一碗凉水,夜以继日地迷恋徐文强、郭靖、霍元甲和陈真,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校园里到处流淌着《上海滩》的主题曲“浪奔浪涌,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回忆往事,只感觉年轻真好,可以无所顾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穿自己喜欢的衣服,风衣、围巾、墨镜、喇叭裤、花格衬衣是年轻人的标配,大家都希望自己像徐文强一样风流倜傥,希望自己能够遇到一个像冯程程一样的姑娘。
生活不只是黄米馓饭和荞面搅团,还有爱恨情仇和江湖恩怨。有时候,我们一群年轻教师也会相约,一起去南门影剧院,看一场《少林寺》。坐在影剧院的长条木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幻想着自己有一身武功,可以应对街面上的那些小混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正是改革开放的初级阶段,社会秩序相对比较乱,大街上经常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特别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小青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三五个人就是一个小团伙,在街边的小摊点上喝上几瓶啤酒,然后乘着酒劲开始寻衅滋事,他们打人的道理很简单,只是看着某个人不顺眼。有时候在影剧院门口,有时候在昏暗的路灯下,有时候在学校大门外,有时候在小巷深处,总会看到一些打架的场景,就像录像厅里看过的某个片段。惊心动魄的暴风雨过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挨打的也不报警,受点皮外伤,自行处理一下,然后,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过几天,打人的和挨打的不期而遇,大家相视而笑,一笑泯恩仇。也有可能坐在一个板凳上,推杯换盏,相见恨晚,真是不打不相识。
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八十年代初,最流行的一首歌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正如歌词里所写的那样,“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在热血沸腾的青春期,多多少少犯点小错,连God都可以原谅,谁还没有年轻过。
2
最难忘的一段岁月是在老回中度过的。
讲台虽小,却包罗万象。教师这个职业虽然平凡,却彰显着神圣与伟大。老师最朴素的理想就是把平凡的事情做得不平凡,把简单的事情做得不简单,不误人子弟,一片丹心,一片赤诚,甘为人梯,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一方天地,给学生一双飞翔的翅膀。
退休之后,我受聘于海原县文化旅游广电局做编创,给海原县花儿艺术演艺有限公司写点文艺作品,每次踏入这片熟悉的大院,每天坐在二楼的办公室电脑前,我的思绪犹如解冻的河水,哗啦啦地流个不停。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历历在目,实难忘怀。
回忆是美好的,也是甜蜜的。
那些年,我们在校园里亲力亲为,种下许多树木,有松有柏、有榆有柳,如今幼苗已长成参天大树,它们依然活在四季更替的岁月中,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只可惜,那些曾经种树的人已经各奔东西,有的去向不明,有的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如今,海原回中已更名为海原县高级中学,并搬迁到新的地方,留下一座空旷的院落。老校区变成海原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孵化园,这里风声雨声依旧,小鸟的鸣啭依旧,却没了琅琅的读书声。老回中的名字像刀刻在记忆深处,没齿难忘。
前不久,我的同学加同事李万和建了一个微信群,起名“岁月如歌老回中”,把能够联系到的老同事都拉进来,大家在群里谈笑风生,晾晒那些泛黄的旧照片,曾经的青春岁月,玉树临风,花儿一样的少男少女,如今已是满头银发,满脸沧桑,直教人感叹岁月如歌,时光如水。所有的相遇都是缘分,忆往昔,缅怀故地故人,回忆渐行渐远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遥想当年,我们正年轻,风华正茂。“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成长在八十年代的青年,正好在八十年代建校的海原回中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真是恰到好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一个好校长就是一所好学校。
海原回中的第一任校长叫唐永明,甘肃靖远人,为人忠厚老实,穿着朴素,管理学校却是内行,他为海原回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发展基础。我至今记得唐校长在教师大会上讲话的样子,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甘肃靖远方言,稳如泰山地坐在主席台上,指挥千军万马,运筹帷幄。他讲话时铿锵有力的声音、恰如其分的手势、魅力四射的气场,无不影响在场的听众,大家被他的语言感染、感动,内心深处集聚着一股磅礴的力量,蓄势待发。
一群好老师就能成就一所好学校,教出一批好学生。
来自上海的支宁教师张文龙,数学课教的生动而幽默,讲抛物线时,他能轻而易举地联想到男孩子尿尿。他说:男娃娃浇尿,就能形成一个抛物线,女娃娃不行。他的话惹得课堂上笑声一片。课后,一群男生跑到厕所里,站立一排,比赛看谁尿得高,谁的抛物线更大更好。后来,这件事成为学校一个经典笑话。一直到今天,每当我们想起张老师,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抛物线,想起男孩子尿尿。
河北籍老师马佩贤,当了一辈子老师,教了一辈子地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海原人民。一个地球仪、一把“T”字形挂地图用的木头架,陪伴着他的教学生涯,几十年如一载,从五大洲到四大洋,从中国到世界,他的心里装着万水千山,装着每一个海原的孩子。有一次,他的课堂上有个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他用手轻轻地拍醒睡觉的学生,语重心长地说:我的课讲得不好,成了你的催眠曲。党和人民每月给你十几元的助学金,不是给你的瞌睡钱。那时候,党的民族政策就像阳光雨露,在海原回中就读的学生,每月都有15块钱的助学金,在当时这15块钱了不得的,比一个民办教师的工资都要高。这笔钱就像甘霖,滋润着孩子们的求学之路。
陈君健老师是我的老搭档,我们一起带过两届高中。据说他的名字来自于《周易》里的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陈老师是正儿八经的上海人,却在海原山区工作了一辈子,他的上海普通话里夹杂着不少的海原方言。君健老师是一个教学能手,也是一个生活能手。他上得了讲台,也下得了厨房,而且还会在缝纫机前做衣服。男人能干的活他会干,女人能做的事他也会。平日里,他的头发梳理的整整齐齐,油光发亮。无论工作多么紧张,他都是忙里偷闲,为家人做上一顿可口的上海菜。在我的记忆里,他好像没有进过学校食堂,也没有下过馆子。他不是缺钱的人,他之所以如此这般,我想,这应该是他的一种生活态度,应该是岁月清浅处,烟火伴清欢吧。
陈老师是一位特级教师,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1958年他来到海原,从此,与海原不离不弃。1982年,他从乡间走进县城,和我成了搭档,他教语文,我教英语。他高尚的人品和严谨的教学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激励着我。正如从海原回中走出去的学生石舒清所评价的那样“海原知识分子的底蕴和面貌,就是由陈老师这样的人影响和改变的。功何如也?功莫大焉!”
陈老师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品德高尚,德才兼备,文质彬彬。君子的生活,雅致而富有诗意;君子的言谈,温文尔雅而富有哲理。君子之道,借鉴古今;引领风尚,润泽人生。
像陈君健这样的谦谦君子,在海原回中为数不少。
来自首都的佟学猛老师也是教语文的,他在老回中带了一届又一届的初中,他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写得一手好板书,讲得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无数学生。他的生活轨迹很明晰,从家里到课堂,从课堂到家里,两点一线,除了风声雨声读书声,生活中再没有其他的杂音。佟老师喜爱运动,课余时间时常看到他在单杠双杠上矫健洒脱的身影,让人羡慕不已。他的妻子刘风霞也是回中的老师。刘老师没有站过讲台,她是司钟兼收发,学校没有收发室,她家堆满了报刊杂志和信件。从清晨到夜晚,她的钟声准确无误,分秒不差,几十年如一日,标准的北京时间。全校师生在她清亮的铃声中上课下课、起床就寝。退休之后,夫妻双双把家还,也算是叶落归根,在皇城根下安度晚年,直至离开人世,在北京的回民公墓安息。
那时候,校园是一片净土,纤尘不染。老师之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全心全意为教学。从老回中的教师队伍中走出去了三任海原教育局长。后来,又有5位回中毕业的学生先后担任过教育局长。从学生中走出去了无数精英,有省部级领导,有厅局级领导,也有县处级干部,更有专家教授。各行各业都有海原回中培育的学子,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展现才华,成为国家的栋梁。
纳光祖先生也是回中师生敬重的一位好老师,1968年宁夏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分配到海原县树台初级中学任教,海原回中成立初期,他调任到县城。从此以后,他的根深扎在老回中,直至退休。纳老师祖籍永宁纳家户,他的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为人师表、教书育人。他去世后,学生马天堂写了一片怀念文章,其文写到:“我的高中数学老师纳光祖先生辞世已经好几年了。想起他总是有种温暖亲切和淡然忧伤一同涌上心头。他的温润敦厚、他的纯朴儒雅、他的谆谆教诲、他的长者风范。除了这些,在我好些年的认知中,他给我理科老师应有的严谨认真和沉默寡言。其实,他是位颇深情的长者,于心底是有许多的不被外人所知的忧苦与伤痛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在岁月的天空中,任何一个人都注定是被时光挥拂而去的一朵浮云,在人生际遇中似乎没有谁是全美的无憾的。在精神情感的烟波中,也没有谁不是孤寂的。纳光祖先生,是一位从教他乡的游子,是我们许多人敬重的故人。在我,是敬仰的老师、慈祥的父辈。冥冥之中的巧合,让我看到20多年前他写的短文《回家的路》,一读之下,潸然泪下”。
其实,在每个游子的心里,都有一份“月是故乡明”的情愫。几十年的游离,饱含了多少鲜为人知的悲凉。为了山区的孩子,纳光祖先生无私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如今,他如愿以偿,回归故里,长眠于家乡的泥土之中。
每每回忆起老回中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我的内心难以平静。那些鲜活的面孔,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我的脑海一幕一幕地闪现。
曾经多少事,都在记忆中。
3
2024年八月一日,我和马静结婚整整40年。
40年的光阴在人生的征途算不上短暂,是值得书写和纪念的。比起那些闪电一样的婚姻,我们的婚姻弥足珍贵。
40年的婚姻被称作“红宝石婚”。
结婚40年,不离不弃,难能可贵,就像晶莹剔透、色彩纯正的红宝石,散发着耀眼和尊贵的光芒。
在40年的柴米油盐与风风雨雨的婚姻生活中,我们夫妻之间也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矛盾,但我们懂得忍让,夫妻感情像大海的波浪,起起伏伏,却一直向前发展。两人携手并肩,恩爱有加,一起走过40年,虽然我们的人生已经过了一大半,但夫妻感情却越来越深厚,这是几十年争争吵吵、磕磕绊绊、恩恩怨怨的积淀。
夫妻之间虽没有血缘关系,却胜过世间其他亲人。
无论如何,红宝石婚姻是很多人都向往和羡慕的婚姻。
在海原回中工作初期,我已经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工作之余,我时常想像着有一个白雪公主一样的姑娘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学校的年轻男老师多,女老师凤毛麟角,少的可怜。所以,大家的目光时常停留在县医院的护士、百货公司的营业员、毛纺厂的女工以及招待所的服务员身上。
有找了护士的,也有找了营业员的。一个教书育人,另一个治病救人;一个站柜台,另一个站讲台。
婚姻讲究的是缘分,那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方遇到合适的人。
我的心里有一个人,让我想入非非。
我教的学生中有一个姑娘,家住县城,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村里一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每次上英语课时,我总是忍不住多看她一眼。面对我的注视,她只是嫣然一笑,脸上泛起一股淡淡的红晕。或许,在她的心里,老师是老师,学生是学生,桌子是桌子,板凳是板凳。
师生终归有别,我心中闪现的念头就像秋风扫落叶,很快就了无影踪。
历经人生的坎坎坷坷、纷纷扬扬,我终于相信缘分。有缘之人千里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春暖花开时节,在我平淡无奇的日子里突然春光明媚。
经人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在海原县油面厂工作的姑娘。初次见面,我的内心欣喜不已。
第一次去她工作的地方,她正好在榨油车间上班。当时,她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清油的味道与少女的气息。
见过面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摩托车,也没有自行车,虽然在一个县城,联系起来十分困难,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度日如年。
几个月后,给我牵线搭桥的李老师带我去她家,与她的家人正式见面。当时,她家住在县城中心的一条小巷子,就是现在海原人称作的“汉民巷子”,典型的小院平房。
她家的院子不太大,却拾掇地井井有条。岳父岳母都有工作,家境殷实,也算是县城的小康之家。家里有5个女儿,她排行老二,大姐已工作,在县城的一所小学当老师,老三在石油公司上班,老四刚上初中,老五还在上小学。5个女儿,5朵金花,其中有一朵花落我家。
从那时起,我们相识相知,初步确立了恋爱关系。
暑假期间,我去她的车间,给她顶班,穿上工装,戴上工作帽,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油面厂工人。从讲台到车间,从老师到工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一切都是你情我愿。
春节放假,我时常跑到她家里蹭饭。她的父亲,我未来的岳父做得一手好菜,家里的几个女儿都不喜欢吃肉,我也就毫不客气,每顿饭有肉可吃,生活有滋有味,阳光灿烂,让我乐不思蜀。
岳母是北京人,支宁青年,五十年代初就到西海固,先是在西吉工作,后辗转到海原。她老家在牛街附近的南樱桃园。
北京人喜欢吃带馅的食品,如门丁、饺子、包子、馅饼、馄饨之类。有时候,岳母也会下厨房露一手,做一桌北京味道的饭菜,让人垂涎三尺,滋味难忘。人都说,饭菜里有童年的记忆,也有乡愁的味道。
我时常在饭桌前看见岳母若有所思,或许她在怀念自己的少女时光,或许她在思念远在北京的亲人。
知识青年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那个时代的口号,也是时代的缩影与产物,成千上万的大城市青年纷纷背井离乡,在异地他乡扎下根,他们奉献了青春,奉献了子女,甚至奉献了生命。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一个结婚证、一张黑白结婚照、一个简朴的茶话会,学校领导是我们的证婚人,一间职工宿舍是我们的婚房。学校的同事、同学都纷纷表示自己的一点心意,有的送上一对热水瓶,上面印着鲜红的“喜”字;有的送来枕巾,枕巾上绣着鸳鸯;有的送上一块钱或五毛钱。
那个时代,没有高额彩礼,没有攀比,婚姻讲究的是幸福美满,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很单纯,没有唯利是图,没有敷衍趋势,唯有真心真诚与美好的祝福。
我终于有了一个家,虽然不足20平米,却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火味。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我们的家不算华丽,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件书柜兼碗柜、一件衣柜,一张写字台、一台砖头大的录音机、还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婚后第二天,我们坐上班车,一起回老家二沟。老家不通班车,只能坐到小河桥下车。
没有宝马,没有路虎,也没有库路泽,老家的几个堂弟骑着几辆破旧的自行车等着接我们。
从小河桥到二沟,还有几里土路,而且都是上坡路。我们推着自行车,一路向南,一路歌声。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亲爱的人儿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
山风轻轻地吹着,歌声悠悠地飘着。蓝天上白云飘飘,田野里麦苗青青。几个年轻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而行,不知不觉就回家了。
母亲倾其所有,为迎接儿媳妇准备了一顿丰盛的午饭,羊羔肉、鸡肉,还有手擀长面和咸韭菜。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新人,就多了许多的热闹,母亲的脸灿烂如花。院子里挤满了乡亲,有老人也有小孩。妻子挨个分发喜糖,一颗水果糖含在嘴里,甜在心里。
晚上,我们住在老家高房子的热炕上,听着呼啦啦的风声从屋顶吹过,悄悄话在热被窝里像水一样流淌。幸福的生活在不经意降临,让人感叹不已。
4
从老家二沟回来,我们又去了一趟北京,也算是旅行结婚。银川到北京,乘二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在慢悠悠的时光里欣赏一路风景,别有一番滋味。妻子从小在北京长大,对北京情有独钟。
到了北京,我们住在牛街的姥爷家。每天早晨,退休在家的姥爷总会在胡同口的小摊点给我们带来早餐,有豆浆油条,也有稀饭包子。吃完早饭,姥爷提着鸟笼,带着象棋和我,到附近的万寿公园里遛鸟、下棋、避暑。
北京的七月,是最热的时节。万寿公园树木参天,绿荫遮天蔽日,我和姥爷坐在大树下,楚河汉界大显身手,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给我们当裁判。
直至饥肠辘辘的时候,我们才停止博弈,起身站立,拍拍屁股上的土,然后回家吃饭。
北京的夜晚,同样奇热难耐。那时候,姥爷家还没有空调,只有一台电风扇在狭窄的屋子里嗡嗡嗡地扇个不停。电风扇的声音像一首循环往复的催眠曲,把我们带入梦乡。
在北京度蜜月,是我们人生中难以忘怀的一段经历。
小胡同、四合院、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前门、颐和园长廊、南湖岛、万寿山、大观园、天坛、故宫、圆明园、南锣鼓巷、烟袋斜街、王府井、西单、香山公园、八达岭、十三陵、恭王府......,在北京,要去的地方真是太多太多,数不胜数。
一个月的时间,我们几乎走遍了半个北京城。住在北京,吃在北京,游在北京,当时的感觉非常好,感觉北京就是我们的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像吃啥就吃啥。
东来顺的铜锅涮肉,鸿宾楼的爆炒肚丝、炒鹅肝、烤鸭,宝瑞的门钉肉饼,牛街的酱牛肉、烧饼夹肉,新街口的八旗烤肉,还有北京风味的小吃,糖火烧、糖耳朵、驴打滚、豌豆黄、艾窝窝、面茶、炸酱面,北京不只是全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也是全国餐饮的中心,它汇聚了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让人深入其中,流连忘返。
北京的公交四通八达,北京人坐公交是常态。无论是上班族还是购物买菜的老太太,底层百姓的生活离不开公交。在北京,我们也时常坐公交出行,有时候也会发生做错车的事情,南辕北辙,方向相反。
与北京挥手作别的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北京的天气也凉爽了许多,当我们再次登上绿皮火车的时候,心中装满沉甸甸的难舍难离。
上小学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就是一位北京知青,她的名字叫金红叶。她给我们讲了许多北京的事情,也给我们教唱了好多歌曲,并且还给我们排了一个舞蹈节目,名字叫“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是领舞,高举着鲜红的国旗,绕舞台一圈,然后高喊一声:同志们,冲啊!我的同学们就雄赳赳气昂昂地端着木头枪冲了上来。“看,革命洪流滚滚向前,全国军民发出钢铁誓言,为领土完整为祖国统一,一定要,一定要解放台湾......”。
在我们唱的歌曲里,对我影响最深的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
金老师长得很漂亮,穿着一身军绿色的服装,青春洋溢的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明亮的眼睛里闪耀着自信的光芒,浑身上下散发着首都姑娘浓烈的气场,满满的正能量。
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她给我们教汉语拼音、教唱革命歌曲、朗诵古诗词、编排表演唱和情景剧。闲暇时,她常常坐在宿舍门前吹口琴,琴声悠悠地飘在校园的各个角落,连树上的鸟儿都停止了鸣叫,洗耳恭听她的琴声。
那时候,我的心里就想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娶一个北京姑娘当媳妇。
后来,那个像香山红叶一样美丽的北京姑娘,悄悄地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再也没有了后来。她给我留下的只有绵绵不绝的念想。
小时候,北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刻骨的向往,一个强烈的梦想。
没想到正值青春年少时,我的梦想终于变成现实,与北京不期而遇,亲密接触。
人生路漫漫,有多少相见就有多少别离。最终,我们都会和最美的地方、和最亲的人挥手再见,但是,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都是我们曾经最美好的相遇,它必将留在记忆深处,成为永久的内存,让人无法忘怀。
在退休的背景下,回顾过去,心中有怅然,也有感怀。回眸往昔,人生犹如季节一样,层次分明。
沉迷在一些往事中,只不过是在维持着精神的寄托而已。时光不会倒流,人也回不到过去。
越来越喜欢“我与我周旋”,喜欢独自出游,喜欢抖音和快手,喜欢一朵花、一株草,喜欢把眼前的风景拍下来,喜欢站在高山之巅看日落、看晚霞。
在人生的晚秋里漫步,只觉得时光静谧,天地大美而不言。秋风从远处传来,带来熟悉的味道,会使我想起故土的树木、花香、悬崖、干涸的土地,想起山沟小路边一根营养不良的野荞麦,想起山坡上柠条开出细细碎碎的小黄花,这些事物充斥着我的记忆,让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人的影子,甚至是他们身上磨烂的旧衣裳。
退休之后,与很多人失去了联系,偶尔有个电话,不是打错了就是骚扰电话。说实话,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此刻的生活不被外界打扰就已经求之不得。
我感觉到:人与自然保持密切联系就是一项非常好的选择,当你与天地万物接通时,你的心扉总是广阔无垠的。
每天早晨在鸟的叫声中醒来,鸟的鸣叫拉长了白天的时间,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脑海仿佛被清零,那种空旷与辽远,似乎在重新讲述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作者简介:马卫民,回族,宁夏海原县人。喜欢写作,有五十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发在《散文选刊》《大地文学》《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沙坡头》《宁夏日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散文集《我的村庄我的家》《故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