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仇人
文/赵志广
二疤瘌大名刘得贵,只因头上有块疤瘌,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背地里就都喊他“二疤瘌”。
二疤瘌头上的疤瘌是被仇人三犟头用铁锹打的。
那年夏天,三十多天滴雨未下,地里的玉米苗的叶子都拧着劲耷拉着,有的都旱死了。全村人都指望村南地那眼机井浇浇地,保秋收,可是,农村的电太不正常,三天两头停电,偶尔来次电也是后半夜了,有时来电五六个小时,有时候半小时不到就停。浇地的合上电闸,看着清清凉凉的井水从深井泵里流出来,满心欢喜,好不容易流到地头,电又停了,白白洇了土垄沟。眼看收成全无,全村人眼都红了,每天都有人抢机井浇地,每天都有人因为抢机井吵架。村大队部虽然规定排号,可没人搭理。谁家弟兄们多的,都抢先浇了地,玉米苗都长半人高了,家里人少的,玉米苗才露出地皮。
二疤瘌就是在这个夏天被三犟头打破了头。
二疤瘌住在村东头,单门独户,只生了一个小子,家里人少。三犟头住在村西头,也是单门独户,只生了一个闺女,家里人也少。两家的自留地,地边挨地边,平时干活儿,互相有说有笑,比邻家还亲热。两家地块离机井最远,家里人又少,都抢不到机井,地都旱得快冒烟了,苗都快死了,还轮不着浇,最后好不容易等别人都浇完地了,轮到两家浇地了,可电好像故意捣蛋似的,一连停了四五天。两家人看着快要枯死的玉米苗,整天唉声叹气抹眼泪。
一天早上,突然来电了,二疤瘌和三犟头听说后,拿起铁锹就往机井跑,几乎同时跑到机井房,都吵吵着说轮到自己浇地了,合上电闸就掉头往地头跑,等水顺着土垄沟快流到地头了,都抢着往自己地里改口引水,谁也不让谁,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动了手。二疤瘌个头高,劲儿大,一把把三犟头推了个狗啃屎。三犟头急了,爬起来,举起铁锹就朝二疤瘌头上抡,二疤瘌一低头,铁锹擦着头皮就抡了过去,在头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一下就流了一脸。二疤瘌用手一抹,一手血,立马红了眼,一只手捂着头,一只手轮起铁锹,“嗷嗷”叫着要和三犟头拼命。
不远处,大军正在锄地,见二疤瘌和三犟头吵起来,直起腰来看热闹,见要出人命,赶紧跑过来拉架,抡起锄头把俩人分开来。这时,电停了,水也不流了,二疤瘌和三犟头看着井水白白洇了土垄沟,也泄了气。大军趁机把二疤瘌送回村。赤脚医生检查了二疤瘌的伤口,擦了点儿酒精,洒了点儿药面儿,用白布包裹住头,叮嘱他回家休息几天,再喝点用洋槐树枝和土鸡蛋煮的水,防得破伤风。
二疤瘌头上顶着白布,像孝子带着孝帽子,感觉即晦气又窝气,非要到派出所告三犟头不可。大军拦住说,派出所警察抓了三犟头,你也落不着一点儿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如让三犟头赔点儿钱划算。
虽说最后,三犟头在大军的来回调解下,赔了一百多块钱和一篮子鸡蛋,二疤瘌才撂过手,但两家自此记下了仇。一晃五六年过去了,两家人还是谁也不搭理谁,在地里干活儿,走个对面儿,也把头扭到一边,装做没看见。
这年麦季,雨调风顺,麦子大丰收。全村人再一次重复了收麦的过程,先用镰刀割倒麦杆儿,用草腰子捆成一个个麦个儿,再用排子车拉到麦场。那时候,为了打麦子方便,通常是十几家轧好一个麦场共用,麦个儿拉到麦场后先垛成麦垛,等轮到自己家打场了,再铺场、翻场、轧场,轧好了,再扬场,扬干净麦籽儿了,先堆在一边儿,等全部轧完了,再铺开晾晒。在农村,因为家家户户都养了鸡鸭猪狗,不仅满院跑,还满大街跑,所以,打完场,家家都在麦场晾晒麦籽儿,又都怕别人悄悄偷了去,还得提防鸡、鸟、老鼠偷吃,就各自安排人日夜看场,等咬到嘴里嘎嘣脆,才装进布袋拉回家,放进大缸里存着。
二疤瘌和三犟头的麦场紧挨着,都是等别人晾晒完了,才最后轮到自家晾晒。二疤瘌和三犟头俩人日夜看场,单等晾干了装袋拉回家。
这天中午,晴空万里,烈日当头,四周围空气像是着了火,好像不需要洋火,麦秸就能烧起来。
二疤瘌正躲在场边的榆树下,摇着蒲扇,闭着眼收听收音机里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正听得入迷,突然感觉一声响雷传进了耳朵眼儿里,吓得跳了起来,抬眼望去,果然一大片黑云从西北方向飘了过来,赶紧跑回家,喊上老婆和小子,拿上布袋、簸箕,拉起排子车就往麦场跑,堆堆儿,装袋,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雨点子刚刚落到地上的时候全装了袋。在袋下铺上一层麦秸,又苫上一块儿大塑料布,二疤瘌悬着的心才放到肚子里,刚直起腰,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不远处,三犟头的麦子还在地上铺着,三犟头正和老婆闺女撅着腚堆堆儿。
快到树下躲躲雨吧,你还在那里傻站着干啥?老婆在树下喊道。
二疤瘌摸摸头上的疤瘌,转身躲进树下。
雨越下越紧,二疤瘌忍不住向三犟头那里看去,见仨人还在堆堆儿、装袋。
快看,仇人家的麦籽儿马上就被大雨冲到坑里了,真是恶人有恶报。小子指着三犟头一家人哈哈大笑。
紧挨着三犟头麦场的,是一个大土坑。
二疤瘌摸摸头上的疤瘌,跺跺脚,吼道,笑啥笑,都随我去帮他家装袋儿,不能让大雨毁了一年的收成!
小子嘟囔道,他是咱仇人,打过你,俺不去!
二疤痢一个巴掌扇过去。都他娘的啥时候了,还记仇?!骂罢,拿起簸箕就冲进雨里。
老婆和小子傻了眼,本不想去,但又怕二疤瘌骂,只得跟了过去。
三犟头见二疤瘌一家人冲过来,以为是要打自己,却见对方手里拿着簸箕,正发愣,就见二疤瘌一家人有的撑袋,有的用簸箕装麦籽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在二疤瘌一家人的帮助下,三犟头家的麦籽儿很快全装进布袋,用塑料布苫了起来。
三犟头这才直起腰,想和二疤瘌道个谢。二疤瘌不搭理他,一扭头,带着一家人又跑回树下。
三犟头跑过去,扑通一下跪在二疤瘌面前,连连磕头。
仇人,你的仇俺记一辈子,滚吧,别脏了俺的眼。二疤瘌骂完,把脸扭向一边。
三犟头一动不动直直地跪在雨里,任凭雨水流进眼里,再从眼里流进嘴里。
三犟头咂咂嘴,感觉雨水又苦又咸。
作者简介:
赵志广,笔名:庐珣,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平县小说学会会长、《鹅城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