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尾声
文/方传圣
举头三尺之上的神明,可曾听见悲怆的一声响。
心越是安静,往事便一帧一帧清晰的浮现眼前。今年我二十一岁,如同王小波笔下的“正值生猛的年纪”,可往往闭上眼,心却在加速的衰老。
许多年前,刘老头一家住在村尾最偏狭的山沟里,我喜欢刘老头,喜欢他老实本分,勤恳能干,还有执拗的可爱劲。宝哥是刘老头和晴姨的孩子,我与阿宝,是在我九岁的时候认识的。
听父母辈说,年轻时候的老刘虽然十分能干,奈何家中贫困,像样儿的房子都没有,烧土而砌的墙,用草搭的屋顶,勉强能住人,所以老刘在三十五岁时依然打着光棍;晴姨,是老刘用两袋米骗来的老婆。
宝哥比我大七岁,相貌英俊,性格温和,随晴姨;身材高大,力气大,饭量也大,随刘老头。九岁的时候,我学会了爬树,垂涎宝哥家院子前,果压满枝、金黄灿烂的柿子,趁着刘老头和晴姨出去干活儿,偷偷地去摘几个尝尝,还没有完全爬上树,就被一双巨大的手按下树来,转身一看,是刘阿宝,随机捏上一把泥土,往阿宝眼里撒去,光着脚丫落荒而逃,只听见迎面而来的风声与背后传来的听不大清楚的呼喊声。
那天晚饭过后,我正帮着我妈洗碗,一阵阵清脆的敲门声,透过门缝看去,是晴姨与阿宝。心慌极了,是来找我算账的吗?我很害怕,没有给晴姨开门,撒着谎说,有一群孩子在闹着鬼玩儿,用石子儿砸向我们家门。而后便躲在了灶台后面。过了许久,我以为晴姨与阿宝都离开的时候……“罗姨,您在家吗,我是阿宝……”
我妈便放下手中的碗出去开门了。
我躲在灶台后面,斜着头看阿宝和晴姨,想仔细地听清他们在和我妈说些什么,生怕阿宝向我妈告状。但我内心紧张,手心捏汗,什么都没有听清。有那么一瞬间,我与晴姨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看见了晴姨在微微对我笑,才发现晴姨的眼睛是那么的温柔、水灵、深邃与晶莹,如曹植诗中的那样“明眸善睐”,大抵阿宝那双大大发光的眼睛也是随了晴姨。那天晚上,我仔细地看着晴姨,感觉晴姨很漂亮,并没有大家说的那样狰狞可怕。
直到听见关门声响,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只见我妈笑脸,口中呢喃着“湘晴妹子心真善啊,阿宝也是眉清目秀,学习也好,这一家子,都是好人。
“你还不滚出来,你这混小子,还说什么鬼敲门,一天到晚尽在撒谎,真是被其他人给伙坏了,你瞧瞧人家刘阿宝,这么小的年龄,就知礼节,那里像你这样淘。”我的心又提在了嗓子眼上!
难不成阿宝向我妈告状了?真害怕我妈用鞭子抽我。只见我妈右手提着一篮子的柿子,左手提着我的“遗失的鞋”。
还不快来拿你的鞋,败家子儿!
才明白,阿宝与晴姨只是来归还我的鞋,还送来了一大篮子的柿子。
那天起,我心底认定了刘阿宝是我的大哥。
我问到:“妈,晴姨一出生就是哑巴吗?”
我妈:“不是的。”
“那晴姨是什么时候变得不能说话的?”
我妈:“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还不去写你的作业!”
“哎呀,好奇嘛。”
我妈:“语文课本后面的生字,每一个写二十遍!”
我和阿宝成为朋友后,更加钦佩阿宝了,准确的是说宝哥。宝哥不仅长的帅,性子温和,高大的身躯又不失威猛,空闲时帮着刘伯伯干活儿,最关键的点是,宝哥读书成绩是全村最好的。
宝哥对我说:“家里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晴姨会一直跟着宝哥转,宝哥去哪儿,晴姨就跟着去哪儿。就这件事,我还嘲笑过宝哥。”
宝哥说:“他以后一定要去读大学,但要找可以免学费的,有生活补助的大学,于是宝哥就锚定了往师范和军校考。”
宝哥还说:“等他上完大学后,晴姨与刘伯伯可以轻松些。”
十七岁的刘阿宝,去了北京,中国消防救援学院。
读书期间的宝哥,因为许多的原因很少回家。于是村子口便多了一个人站在那里,眺望着远方——晴姨。
后来老刘陪着晴姨,两口子忙完活后一起守在村口,期待着儿子的归来。
我第一次听见晴姨的声音是宝哥从北京回家。我很清楚地记得,宝哥提前给我妈打了个电话,那时候老刘一家依旧贫困没有联系工具,我家稍好些,有个座机,我一大早上就跑去告诉晴姨,今天下午宝哥回到家。
于是晴姨便在村口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一动不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宝哥看漏掉,直直地往前看去,死死地盯着通往远方的路。
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啊——呀——毫不夸张的说震得我耳膜痛,魂也好似从身体里抽取出去,这是晴姨发出的声音。
在阳光的照射下,远处是宽大的身影,是宝哥,是刘阿宝。
晴姨疯似的往前冲去,牢牢地抱住阿宝,牵着宝哥的手往家走。
晴姨手足舞蹈。
这一家子,幸福着……
第二次宝哥回家,带了个女朋友,叫罗满香,我叫她阿香姐。听宝哥说,他们两相互喜欢,是阿香姐向宝哥表的白。
宝哥对阿香姐说过,自己家贫,跟着他会吃许多苦。
所以宝哥带着阿香姐来村子里,是想让阿香姐了解清楚,让阿香姐作出理性的决定。
第三次宝哥回家,那年阿宝二十四岁,表现优异,立了很多的功,家里得到了国家的帮助,最重要的是,阿香姐一直跟着宝哥。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但那一年,下了。
那一年,宝哥在雪夜里向小阿香求婚,十七岁的我,在一旁躲着偷偷给宝哥递花和戒指。可是宝哥太害羞了,我还没有递过去,就被阿香姐发现了,阿香姐把我拽到宝哥面前,说我俩太老土,自己又红了脸,赶忙戴个帽子把自己的脸捂住。那一天实在冻坏了,我们仨去吃了一顿火锅。
阿香姐对宝哥说:“阿宝,要是明年冬天还下雪的话,我就答应嫁给你。”
宝哥说:“明年冬天下雪的话,依旧把小方带上,还来这里吃顿火锅,不要反悔哟,可要嫁给我哟!”
来年的冬天,家里依旧下了雪,这次来吃火锅的却只有两个人,我和阿香姐。宝哥,亲爱的阿宝,在九月份的一次救火行动中,牺牲了。
第二次听见晴姨的声音,是阿宝的骨灰送回家。
晴姨死死地抱着阿宝的骨灰……
阿——宝——阿——宝——
一直这样叫着。
直到晴姨嗓子出血……
直到晴姨昏死过去……
也是在那一天,我才从我妈那里知晓了关于晴姨的故事。晴姨是邻村湘家的姑娘,相貌出众,性子温和,唱的山歌很好听,深得许多男孩子的喜欢。有一天,晴姨家失了火,大火把家烧得精光,还有晴姨的爸妈和弟弟。
那场火过后,晴姨变得精神失常,两眼无神,憔悴消瘦,蓬头垢面,不爱说话,被同村人视为不祥。
老刘是在买米的路上遇见的晴姨,去往县城的路必须经过晴姨所在的村子,老刘看晴姨可怜,便给了她两个柿子和饼子,从那开始,晴姨便开始跟着老刘,形影不离。在大家的劝说之下,老刘与晴姨结了婚。
虽说日子过得辛苦,但毕竟老刘是个本分人,在老刘的照顾下,晴姨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有了阿宝后,晴姨脸上越发光彩。
阿宝牺牲后,余下的日子,晴姨无论晴雨,都守在村口,眺望凝视着远方,深怕一个不小心,遗漏了阿宝。
晴姨就这样一直等待着阿宝。
阿宝没有死……
一直等到……
村子口多了三堆土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