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棵古槐,古老得已无法准确地判定出树龄来。这是因为这棵古槐主干已空,空得只剩下多半匝、半尺厚的树皮。听村上老人言:这棵古槐跟人一样,有过寂寞的童年、辉煌的青年、辛酸的壮年、安详的晚年。
这棵古槐原本野生在南坡沟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土坡上。它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静静地生长在这个世界;悄悄地吸食着黄土母亲的乳汁,静静地接受着太阳父亲的温暖。父亲发怒时,它就像孩子一样委屈地低下头,倾听着训斥;母亲呻吟时,它毫不吝啬地脱下自己的衣裳轻轻地覆盖在母亲的身上。在那僻静的环境里,造就了它寂寞孤僻而自强不息的性格。又由于特殊的环境,使其过早地成熟,十来岁时已长得膀阔腰圆,威武雄健。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的祖先发现了它,便叫了村上几位力士把它连根挖了出来,移植在如今生长的地方。
这地方可谓风水宝地,一面紧邻水渠,一边靠近粪堆。这棵槐树自从来到这里生长得异常迅速,没几年工夫竟比同龄树高出许多,干壮叶绿,直引得过路人赞不绝口。我的祖先更是百般爱护,从沟底挖来了酸枣刺围在树干上,生怕猪拱羊啃。每年两次用白石灰水涂刷树干,还用红颜色勾画出清晰的分界线。每每涂刷,这槐树显得更加精神,更加招人喜爱,人们夸奖、赞美、溺爱……渐渐地这棵槐树发生了变化。

起初,它借着水渠里的水面自我欣赏着自己强健的身躯,威武的英姿;进而,眯缝着眼睛藐视起周围的树木,并时常以其他树木的缺陷开心,笑这一个的罗圈腿,笑那一个的罗锅背。此后,它常常伸着又长又壮的胳膊,拍一拍这个的头,拍一拍那个的肩,并以长辈的口气对它们讲话,渐渐地树木们对它敬而远之。有一年,驼背槐树去世了,人们痛心地将它从黄土中挖了出来,这才发现驼背槐的主根被那棵槐树根缠绕得结结实实,但是人们并未追究侵略者,只是惋惜驼背槐的短命……
又过了几十年这棵槐树进入壮年,英姿不减当年,根深叶茂,浓荫蔽日。在其周围的罗圈槐、双叉槐等相继谢世,其死因与驼背槐相同。只有那棵歪脖子柏树命大,虽然数十年不长,但却挣扎地活着。夜深人静时,人们常常能听到歪脖子柏树无力地呻吟声,还有从远方传来的斥责古槐的声音。
有一年夏天,天空乌云密布,随之电闪雷鸣,这棵古槐被雷电拦腰击断,并将主干一劈为二,少一半被击出三丈以外的地方,大火将其化为灰烬。天亮后,人们闻讯赶来,观看着这惨景,若有所思,随后便步履沉重地离开。此后的十数年间,这棵古槐犹如一具不全的干尸残留在那里,其形象丑得吓人。人们指责着,咒骂着,视它为邪恶,就连小孩子也“禁止靠近”,生怕沾上邪气。只有那些不通人性的牲口被拴在上边,它们闲来无事,便用利齿啃着那厚厚的黑树皮,直啃得树干上一块黑一块白,千疮百孔。雨后,树根下常常聚集一汪泥水,成群结队的猪,尽情地在这里玩耍,并用它们的长鼻子,把地下的树根拱得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十年,至少有十年,这棵古槐一句话没说,甚至也未曾呻吟过。它静静地思考着,反省着。它也曾绝望过,然而更多的是振作。它凭借极好的先天“凝血”功能,恢复着内外的各种创伤,接着脱掉了那层又黑又硬的黑如木炭的外衣,并在主干的左上方发出了新枝。新枝只有一个,它凝聚了古槐全部的力量,故而在发芽那天就与众不同,幼芽壮而短,绿而黑,其生长速度异常迅猛。几年光景,竟长到了碗口粗细。人们观此,无不感叹,周围树木观此,暗暗自叹不如……就这样,这棵古槐便生机勃勃的步入晚年。
晚年的古槐,须眉浓密,仍活像小伙子。然而在它身上失去了年轻时的英俊潇洒,留下的却是沉稳安详;失去了年轻时的虚荣,留下的却是更多的人爱。春月里,它吐枝发芽,为人间带来一片片绿色;夏日里,它撑开蔽日的大伞,让人们在其身旁享受习习凉风;秋天里,它背着一串串黄橙橙的玉米,替农人看管晾晒;冬季里,它以自己巨大的身躯阻挡着凛凛的寒风,体现着自己的价值……它更喜爱孩子们,孩子们也都喜爱它,它敞开自己伤残的胸怀,给孩子们提供捉迷藏的场所,在它身边留下了一串串欢声和笑语;孩子们踏着它的脚面,沿着它的膝盖,爬上它的肩膀,骑在它的脖子上,它总是乐得合不上嘴。每年深秋它总要给孩子们带来礼物——槐豆(可制作转球的原料),孩子们用它做成转球,转阿转阿!直转出了美好的童年,转出了健康的体魄,转出了多彩的人生……
这棵古槐至今仍然健在,尽管它已老态龙钟,但仍根深叶茂;尽管它形象丑陋,但却和蔼可亲;尽管它历经坎坷,但却开朗乐观;尽管它已失去使用价值,但它在人们的心中留下的却是动人的传说,做人的原则,顽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