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低处流
作者/唐寿彬
七
龙成飞的老家在离县城七八里的乡下,红星乡环绕县城,乡公所就在城东,是县城的组成部分之一,随着城关镇两个蔬菜大队被城市扩张所消融,红星乡就直接面对城市的“侵略”,成为“前线”,且已被“攻占”了数个村庄了。
龙成飞所在的村位于红星乡的边缘地带,属于这个乡离城稍远的村庄。父母务农,兄妹四人,龙成飞年长,一弟二妹,最小的妹妹在读高中,二弟和三妹在家中干农活。
父亲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早年在村里当村干部,后来在红星乡组织的转战全县各地钻山、打洞、修渠的一个施工队里当会计,这个施工队在全民皆兵的年代里,按军队编制,称为营连排,全县水利工程基本完成后,施工队解散,很多施工队队员被安排进本乡乡办企业——红星乡造纸厂,父亲也被安排当会计,当时正值“包产到户”,父亲骨子里对土地深厚热爱,决心在“自己的土地上”有所作为,发家致富,婉言谢绝了乡里的安排。
父亲最信奉的是勤劳至富。他每天起早熬夜,用汗水浇灌着深爱的土地,把庄稼侍弄得连那些一辈子务农的老农也翘起大拇指。可这丝毫没有改变他的日益穷困,他毫不气馁、精神饱满、愈加勤劳,他常常由衷地感叹邓小平的政策好,并回忆起五八年伙食团那阵“饿孚遍野”的场景,说做梦也没想到现在的生活:白米干饭随便吃。
前几年,红星乡号召种经济作物柑桔,父亲带头响应,与弟妹一道,起早贪黑,将后山那片荆棘丛生的坟地整理出来,满山遍野种上了果树,施肥、除草、打药、嫁接、剪枝、建蓄水池,一家人数年的金钱、精力几乎全部耗费在这片柑桔树林里,每当亲朋好友来访,父亲总是自豪地带他们参观这片奇迹般冒起来的郁郁葱葱的柑桔林,引起客人们的啧啧惊叹,并与客人一起憧憬树子结果后不可想象的收成。
岂知数年心血耗尽,待到开花结果之日,柑桔从一元多钱一斤跌到一两角钱一斤,一年的收入连投入的农药化肥的成本也收不回来,这种恶果,是当政者决策常常单凭拍脑袋,一窝蜂上项目的旧病复发所致,父亲此时表现出农民应有的偏执,热情丝毫未减,一天到晚仍然扎在柑桔林里,一如既往的辛劳着。他只能这么惯性地劳作下去,不可能一旦放弃这片柑桔林,放弃意味着一个维系了全部希望的梦想彻底破灭。柑桔味酸,上火,市场上已经有更好的品种出现,柑桔这种落后的品种还未上市,就已是注定要被淘汰的品种,但如果叫父亲把已长成林的柑桔砍了,再种新品种,一者下不了这个狠心,二者家里早已被这片柑桔林榨干了最后一滴血,哪有余钱另起炉灶?
父亲要龙成飞的弟弟与他一样维持热情,遭到他的抵制,低效甚至亏本的付出和劳作,让他当年的激情全部瓦解冰消,每当父亲吩咐他剪枝除草施肥时,他一点积极性也提不起来,尤其是父亲认为蓄水池太小,准备开建新的蓄水池时,他直接跳了起来:以前的投入打了水漂就算了,还要再搞大投入,意义何在?农村父子是不能心平气和地沟通的,只能是行动和语言的对抗,父亲对弟弟的懒惰暴跳如雷,弟弟对父亲的盲目和专制郁闷难宣,他不敢直接硬抗,只好敷衍、偷懒,有时甚至偷偷出来与村中的伙伴打牌,父子二人常常为此怄气,争吵。
弟弟于是经常向龙飞暗示,看能不能让他进本乡乡镇企业——红星乡造纸厂,他知道哥哥与红星乡造纸厂厂长秦世明的交清不浅。
九十年代,农村剩余劳动力就业路径十分逼仄,有门路有关系的到政府部门当临时工,或进乡镇企业。乡镇企业经营有好有坏,能按时发工资的乡镇企业少之又少,红星乡造纸厂位于县城边上,又是能按月发放工资的,这就使造纸厂十分抢手,连城里的局长和县长们想方设法向厂里安排自己的亲戚朋友。
造纸厂的基础职工多是曾经在“东风渠”上钻山打洞的民工,造纸厂的现任厂长曾是民工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木匠,进厂后成为一名采购员,在造纸厂以前不景气时,受尽白眼,吃尽苦头,俗称“烂采购”。造纸厂前任厂长无能且贪,工人们辛辛苦苦干一年,工资也无法兑现。民工虽卑微也有愤怒,在一春节的聚餐会上,工人们面对粗劣的饭菜,想到这样辛辛苦苦一年的工资大部份没着落,他们将饭菜倒在下水道里,将伙食团的铲子、汤匙拿来甩在屋顶上,把蒸饭的蒸笼丢在地上当球踢。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当此之时,秦世明自告奋勇当厂长。秦世明以一个厂里不起眼的“烂采购”的身份不是相当厂长就能当上的,经过一番复杂运作,再加上当时造纸厂濒临倒闭,领导们对这个烫手山芋也感头痛。死马当活马医。于是秦世明机缘巧合走马上任,在造纸厂负债累累的情况下,毅然贷款数十万元,更新设备,将造纸厂的销售承包给销售人员——这一招现在看来稀松平常,当时则属于吃螃蟹——腐化保守的内地,明明切实可行的制度和方法,不一定有人敢去实行,更主要的是销售奖惩制度严格执行,这也需要魄力,因为在当时的中国,一旦某人因某项政策得到天文数字般的收入,严重拉大与普通职工的收入,这项政策常常会在众声喧哗中夭折。企业负责人也会因手下有如此惊人的收入震惊甚至嫉妒,从而导致双方的合同形同虚设,秦世明还算比较有胆识的,克服了这些可能出现的障碍,由于思路对,方法新,再加上国内造纸业景气度回升,造纸厂很快转危为安,渐入佳境。十年后,造纸厂已变成拥有数千万固定资产,职工近千人的企业,成为本县首屈一指的纳税大户,秦世明也由一个倒霉蛋,变成R县的一个“闻人”。虽说不上呼风唤雨,在局部地区也可以引起温度微调。
秦世明与龙成飞的父亲同是“东风渠”施工队的“水利战士”,他比父亲小了十几岁,算是施工队中的“小字辈”,秦世明对父亲的为人十分赞叹,早在龙成飞在住院部工作时,秦世明就找他看病处方。他当年当“烂采购”时饥一顿、饱一顿,患上了严重的慢性胃肠病,在龙成飞的精心调治下,几乎根治,从此秦世明的爱人、父母、子女、岳父岳母、兄弟姊妹、舅子姨妹、堂兄堂妹、表兄表妹,还有他的一些朋友,很多都成了龙成飞的患者,加上二人又是红星乡老乡,上辈还有“渊源”,二人就成了好朋友,龙成飞的弟弟妹妹,也先后进了造纸厂,在杜英婵的跨省调动中,他也曾帮过忙。
造纸厂在县城开发区修了两栋宿舍,开发区是原城关镇蔬菜大队的地盘,近几年红星乡已并入城关镇,红星乡原政府撤销,部分干部进入城关镇任职,红星乡造纸厂变成了城关镇的镇办集体企业,城关镇根基深厚、一手遮天的游书记,对秦世明的厂和人高度重视,两个个性鲜明的强悍人物居然一见如故,水乳交融,成为莫逆之交,秦世明想在城里修干部宿舍,游书记马上在原蔬菜大队的地盘上划了几亩地给造纸厂,作为建房用地,建成后供副厂级以上干部及几名外聘工程师居住,秦世明的几个社会上有实力的朋友也购房住了进来,当时“房地产热”还未兴起,没有什么好房子供选择,秦世明修的房子就算城里最宽敞,设计理念最先进的“豪宅”,所以秦世明这几个R县的“富豪”朋友住进来,丝毫不觉掉价,住在一起,打牌凑人也方便,须知,这样的实力相当的牌友是不好找的。在“房地产开发”兴起之前,城里几乎都是老旧房,没有好房子,就没有像样的茶楼,人们还习惯在家里兴“场子”。
秦世明与龙成飞年龄相差十一二岁,人生经历、文化修养、社会地位差异天差地远,二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呢?一方面二人有上辈的关系,同乡的关系,医患关系,另一方面世龙成飞对秦世明的关注和主动结交,秦世明大名如雷贯耳,年轻人总有“英雄”情结,崇拜英雄,渴望成功,龙成飞望向秦世明的目光是充满欣羡的,不说别的,要解决弟弟妹妹们的就业,造纸厂就是首选,不与秦世明搞好关系,怎么办这些事呢?秦世明对龙成飞也是高看一眼,几乎有求必应。
秦世明以前一直住红星乡老家的房子,他刚到城关镇,游书记就在镇机关幼儿园内腾了一套教师宿舍给他们一家子住,造纸开发区的宿舍修好后,秦世明搬到了新宿舍,他与几个“富豪”朋友都是使用的一层,两套一百五六十平方的房子后面开个通道,住一家五口(他有三个子女)绰绰有余,自从秦世明搬进县城,龙成飞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抽时间去拜访秦世明,时间多是选择晚饭后。
秦世明是当今社会受益者,什么“明星企业”、“全国优秀青年企业家”、“县市人大代表”⋯⋯各种荣誉,光环在头顶闪耀。令龙成飞始料未及的是,秦世明心中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愤怒和怨气:来自方方面面的干扰和敲诈勒索,官僚主义、形式主义让他疲于应付。每与龙成飞见面,他就大骂贪官污吏,骂各种开不完的会议。他不是一般地淡淡地骂几句,而是非常动情上火的,秦世明每当披露一些肮脏内幕或说出具体事件,龙成飞就冷冷地指出这些现象的本质和根源,用了许多诸如“固有矛盾”、“体制性缺陷”、“其自身无法克服”,这些恰恰是教科书上用来批判资本主义的腐朽性的词语,看两人那阵仗,不亚于大学校园里,两个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而秦世明比龙成飞整整大了一轮,而且是社会上炙手可热的“大红人”。
二人除了谈这些充满“负能量”的话题,还谈厂里的管理,人事,秦世明在与R县的某些“大人物”和社会朋友交往的一些趣事和见闻,秦世明还谈到他当年在东风渠上当小木匠时的屈辱:由于他身体偏瘦,体力不是很强,居然没人愿意给他当师傅,让他十分尴尬,后来终于有个木匠师傅收他为徒,才让他摆脱困境。他当上厂长发迹后,多次高规格对待那位师傅的事,在红星乡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龙成飞的耳朵早已听起了厚茧。
秦世明也许把龙成飞当成了一个倾听者?龙成飞与秦世明保持一种亲切友好的关系,除了找他为自己和朋友办一些事,二人的确有点臭味相投,秦世明桀骜不驯,狂妄直爽,龙成飞愤世嫉俗,自命清高,内心渴望凭文学名扬天下,但被分在一个不起眼的县级二流医院,十分沮丧,与本县如日中天的“成功人士”保持接触和“友谊”,好像是一种心理补偿。
杜英蝉上班的供销社针织厂经常有订单不足的情况,偶尔也会也会有加班加点赶订单的时候,这是一个旧体制土崩瓦解的时代,很多现象非常诡异,如果说针织厂是供销社这栋大树上生发出的枝叶,那么作为主干的供销社这时已名存实亡,它的某些部门的房屋已在挂牌拍卖中,而它的“枝叶”针织厂却尚未枯萎掉落,如果管理有方,说不定还可转危为安,偏偏它管理混乱,千疮百孔,倒塌的日子指日可待。
这一天就是杜英蝉她们加班赶订单的一天,她们一般加到晚上十点左右,不会无止无休,龙成飞在医院职工宿舍吃完饭,母亲带着四岁多得小女儿在坝子里与同栋楼的其他小孩玩耍,这个宿舍的房子虽然破旧,但房前有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坝子,地面铺了碎石水泥进行硬化处理,虽然现在已经坑坑洼洼,松脱出的石子东一块西一块散落各处,但总的来说,还算宽敞平整,这栋楼的男女小孩聚集、打闹、奔跑、跳绳、唱歌、跳绳……还是比较适宜的场所。
时节已进入深秋,天气渐渐寒冷,萧瑟的秋风刮过破旧的小县城,飘起街道上的纸屑、落叶、尘土,天气比前段时间黑得早,龙成飞晚饭后看了一会儿《唐宋词选》,走出宿舍的坝子到街道上时,暮色已四合,往日杜英婵没加班,二人就去爬"城效旅馆"后面的小土山包,今天一个人就没有这样的兴致了,他犹疑片刻,想起好久没去拜访秦世明了,就朝城南开发区方向走。
他以前多少有些春风得意,现因院部每月因“住院病人缺额”扣他数百元,面临生存危机,心情十分郁闷,他边走边在心中审视他与秦世明之间的关系。
秦世明作为县内名声最响的企业家,他本人性格傲慢自大,本是难以接近的人物,龙成为作为一个小医院的小医生,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与他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可从他俩认识以来关系由疏到近,逐渐俨然“哥们”,他在秦世明家跨进跨出,吃饭吹牛,其乐融融。
秦世明固然狂傲自大,龙成为作为一个穷医生,因爱好文学而心中也暗藏一份骄傲疏狂,文学作品在理论上最蔑视金钱地位的,龙成飞虽然不敢在现实中藐视声威煊赫的秦世明,但与他相处,心理上并无卑怯畏缩之态,相反还能与他调侃玩笑,维持着“表面平等”的友谊亲情。
这段时间医院扣钱扣得他失魂落魄,心烦意乱,他自觉走投无路,没有了意气风发,他突然自卑起来,他突然发现他曾经自诩为秦世明的朋友,是多么没有自知之明的表现,虽然秦世明对他提出的让弟妹进厂的要求每求必应,还安排化验室、司秤这样轻松的岗位,这对一个小医生来说,已经是“超规格”待遇了。须知,在一个小县城,不论哪一级官员,即便是工商税务的一般工作人员,似乎都比一个平头医生的政治地位要高,对一个工厂的重要性也要强太多,他们的亲戚也未必能安排上这样的工种,造纸厂的很多工种之辛苦、繁重,甚至有的工种对身体有毒害,但在九十年代就业渠道极其逼窄的环境下,能够答应你进去,就是给足了你的面子,外面还不知有多少有关系、有背景的人在等着进来,还要在安排工种上对你特殊考虑,这就完全是秦世明的格外施恩了。他那么粗线条似的人物,可能有人对他的发迹嗤之以鼻,但他本人却认为自己本领非凡,一般人哪将你放在眼里?
龙成飞从小也自视甚高,而且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有天之骄子之称,被社会毒打后有所收敛,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俨然与秦世明平辈论交,甚至经常当着他的朋友与秦世明调侃驳诘,秦世明偏偏对他宽容包容,还因此被激起谈兴,与龙成飞相谈甚欢,渐渐地,龙成飞成了他的“陪聊”,每当他隔时间久了跨进他的屋子,秦世明的妻子易大姐总是惊喜见于颜色,笑逐颜开地道:“龙医生,你终于来了,这几天秦大哥心情不愉快,早就想找你摆龙门阵了……”
秦世明夫妇也许无意中将龙成飞当成了古代豪门“清客相公”?此时龙成飞站在路灯下,思考着这个问题。秦世明接触的都是高官巨富,而你龙成飞有什么呀?以前还坚信自己将成为全县屈指可数的名医,更坚信自己能在不久的将来在文学上有所建树,而今,在文学上成功的希望连一星半点也看不见,在一个县级二流医院生存下去的能力也值得怀疑,你还有什么资格和兴致去与一个当代“宠儿”高谈阔论、国际国内地神吹?带一副倒霉相到人家家里长吁短叹,人家对你作何感想?会不会认为你无能、迂阔呢?秦世明以前那些愤激,那些詈骂,说不定就是一种装逼,一种卖弄,甚至在逗你玩呢?
正在街道上心事重重,漫无目的的闲逛,忽闻有人喊“龙先生”,龙成飞抬头一看,只见秦世明与同楼的几个哥们逛街,龙成飞马上藏起一腔的心思,面带笑容走过去,与他们并肩散步。
秦世明见到龙成飞永远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表示亲热的方式是勾肩搭背,说道:“好久没过来耍,哪里发财去了?”
龙成飞偶尔与秦世明调侃驳诘,但要分场合,一般是在家里,单独相处,或身边都是相熟的人,这几个同行的朋友他都认识,但并不特别熟悉,他也就保持着拘谨矜持,他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特别是面对秦世明这种有权有势有钱的人,要保持读书人的庄重清高,切不可学小人狎昵之态。他尊重亲近你,可以说他是礼贤下士,不以权势欺人,也可理解“江湖人物”混社会的手腕。如果你因此得意忘形,以为你在他心目中真的颇有斤两,那便是不知东南西北了。因此,无论秦世明的举动多随和多亲热,他都脊梁挺直,目不斜视,淡淡地笑道:“我能发什么财,除了每天在单位上班。”
“喂,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县中医院的龙先生,别看他人年轻,肚皮里头有点货哟,我的怪病全给他整好了。”秦世明回头向同行的朋友道:“省里那些专家,给我弄来弄去,全是哄鬼装神,没有半点声响”
这一行人都是开发区造纸厂干部宿舍的住户,一位是生产副厂长,一名造纸厂施工队的包工头,专门承建厂里的基建,另四人则是水泥厂厂长,土粉厂厂长,R县比较有名的建筑老板,面粉厂厂长,每一个都是R县的知名人士,先富起来的一批人,每个人龙成飞都认识,因为龙成飞经常到秦世明家,这些人或多或少与他朝过面,他们听了秦世明的介绍,都礼节性地点头微笑,介绍完,秦世明就完全撇开众人,与龙成飞说这说那,好像完全忽略他们的存在。
粗线条农民企业家秦世明内心细腻,知道小知识分子自尊心强,面子思想重,唯恐他与这些财大气粗的人一起相处心头压抑,故意对他表示特别亲近。秦世明不只一次这么行事了。有一年春节秦世明在乡下老家摆宴席,宴请本县头面人物,除了这一行人,还有R县石县长、常务副县长、区委书记,乡镇企业局局长,环保局长,招呼吃饭时,他都以点名招呼“龙先生,吃饭了”来代替招呼全体入席,因为所有宾客中他是唯一无职无权也是最年轻的那一位。
秦世明怕他在一众“大人物”中不自在,所以反而处处特意关照他,岂知龙成飞以“才子”自居,在这些“不懂艺术”的家伙面前,虽位卑无职,无人搭理,内心都并无多少不安。
秦世明告诉龙成飞,他刚与石县长、城关镇游书记等人西欧游历考察回来,讲到西欧街道之干净,楼宇之豪华,汽车之密集,工业之发达后,他说了一件趣事:回国后,在县委碰到但书记,书记问他西欧行有何感想,他当着一众党政官员,脱口答道:“资本主义好!”引起一片哄笑,搞得县委但书记一愣,指着他的鼻子笑骂:“亏你还是共产党员,才去几天,魂就叫资本主义勾走了!”秦世明一脸严肃:“我们共产党人,最讲实事求是”。
这一行的人可能早就听说这个笑话,现在听了,也是笑声一片。秦世明是个肆无忌惮的人,他内心不一定真认为资本主义有多好,可他向来喜欢作惊人之语,可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水泥厂孙厂长道:“秦哥子有脾气,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怕他个卵!”
建筑刘老板道:“斗了几十年,与西欧的差距太大了,不然石县长带你们去干啥,就是去学习人家的好的,如果它们比你还落后,就该他们坐飞机过来参观我们的。”
秦世明见龙成飞笑容僵硬,神情郁郁寡欢,与平素慷慨陈词,飞扬跳脱的性格迥异,问道:“龙先生,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有啥子心事噢!”
龙成飞不愿说及自己在单位上的委屈和苦恼,这倒不是他故作深沉和虚伪,因为他认为医疗单位毕竟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地方,如果“家丑外扬”,让人知道你的单位居然有这些规定,对医院的信誉形象是有不好的影响的,而他作为这个单位的职工,形象也会跟着受影响,于是摇头笑道:“真没什么事,可能是昨晚上看书耽误了睡眠。”
“嘿,我会看相,你娃绝对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秦世明用手指点着龙成飞,自信满满地说。
那位搞建筑的刘姓老板插话道:“秦哥子,你今天的八字算不准哦,人家县中医院实行了承包制,医生的收入高得吓人,龙医生高兴还来不及吧,有啥烦心事嘛。”
“嗬,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呢?你的病人多,承包制对你有好处嘛,你是腰包鼓了,愁钞票没处花吗?”秦世明笑道。
龙成飞最不想听的就是社会上说他们医生实行了“承包制”之类的话,企业工厂车间实行“承包制”按劳分配还可以理解,医生实行“承包制”“计件制”,一个个活生生的病人是什么“物件”?医生这个职业毕竟不同于其他职业,那是治病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的地方,不说多神圣,多少要让人有点职业荣誉感和职业庄重感,“承包”这样的字眼太庸俗,太刺耳了!每当上班时有病人询问他:“你们医院承包了的吗”他马上面红耳赤,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扒了衣服在示众,觉得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处于别人的质疑、猜测中。
“什么承包不承包哦,只不过韩院长调整了政策,加强了医院的管理,看病怎么承包嘛。”龙成飞辩解道。
面粉厂厂长道:“龙先生你就不要遮遮掩掩了嘛,我表弟就在你们医院B超室工作,他早就告诉过我了,你们单位实行承包制近一年多了,他说你的病人每天门口排长队,你肯定是发了财的。”
是啊,县城就这么大,你认为可以秘而不宣,社会上已传得沸沸扬扬,龙成飞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是新政策的最大受害者,每月被扣几百元。”
众人听了均感吃惊,纷纷询问,龙成飞无奈,便说起了韩院长的改革,入院病人的收住率,以及他被扣钱的来由。面粉厂厂长嗤地一笑:“那几百元算啥子?据说你支一部分病人到私人承包的药店买药,每月收入几千元,那几百元动不了你半根指头,我表弟都跟我讲过了,龙先生你就不要假了。”
龙成飞只得再对“处方外流”事件做一番叙述,说曾经确有其事,但现在早已不干这事了。
秦世明骨子里是农民,而且上还是一个比较直爽耿直的农民,每闻不平,便着急上火:“你们那个韩院长真他妈脑子有病,病人住院要看病情轻重,该住院才住,哪有生拉硬扯的道理!若我是你们卫生局的局长,马上下他的课!”他的大嗓门加上他愤激的声音,引得街道两旁的路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龙成飞感动于秦厂长的愤怒,厂长是龙成飞的习惯叫法,实际上已改了名称,叫纸业集团公司董事长。现代人的心灵逐渐坚硬麻木,任你血泡子扑动,他却认为是咸菜水,若见别人撒同情之泪,反暗笑其人作秀或幼稚,许多人本身就蠢笨如猪,还要去“难得糊涂”,不知要糊涂到何等愚昧麻木的程度才算“难得”之境?有血性能义愤者久矣乎不复闻。秦世明久历世事,阅尽人世辛酸,血管里流的却还是鲜活热血。
同行的几位老板,也纷纷议论起来:“现在的医院不是在为人民服务,而是在为人民币服务了,感冒发烧也叫你查这查那,开的药也是一大包。”
“连住院都规定任务,简直搞笑,有点象当年文革时划右派,一个单位出多少个名额。”
“我多次找院长反映我的实际情况,可他就是不松口,我在医院都干不下去了。”龙成飞道。
“那你就不要给他们干了!”秦世明又是一声断喝,余人纷纷附和。
“对,有技术,哪里都是干,一走了之,不跟他卖命”面粉厂厂长说。
龙成飞对他们报以一笑,意思好像是说:感谢大家的好意,但我不可能将你们的话当真。秦世明见龙成飞不以为然的样子,心中大感不快,说道:“龙先生,你笑个……啥子,不相信我秦世明的话?”
他本来想说:“你笑个卵。”但考虑到龙成飞是大学生,文化人,硬生生将那个“卵”字吞了回去,龙成飞之所以能与秦世明投缘,且对他衷心敬服,就在于这些细节,秦世明居然有一代枭雄的气质,能够对所谓的文化人,保持足够的尊重,且能收敛自己身上的草莽气。他经常称呼小他一轮的龙成飞:“龙先生”,而不称“龙医生”,稍微带点调侃玩笑的味道。秦世明继续说道:“你有技术、有名气,不给他们干,谁能把你怎么样?我秦世明给你扎起,你干脆脱离你们单位,出来自己单干!”
龙成飞只好耐心解释:“第一关就过不了,医院和卫生局决不会签字同意你离开。县政府的红头文件上有明文规定:凡医院在职技术人员,一律不得出去单独行医,原则上不允许停薪留职,即使停薪留职,也不能在本地区范围内行医!你看,人家早就防着了,路早就给你全堵死了!”
水泥厂孙厂长哈哈大笑:“中国的事,你那么认真嗦,龙先生?”他学秦世明的口吻称呼他“龙先生”,却没有秦世明语气中的那份尊重、友好、亲切,相反有一种讥讽的味道。他的水泥厂是区办集体企业,也有上千万固定资产,但已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他做生日的花费也要拿发票回去报销,他常常参与秦世明也不轻易参与的大赌,动辄输赢几万、十几万,要知道那可是九十年代。人人渴望致富脱贫,于是他在豪赌的传说传遍了R县大街小巷,使人们羡慕嫉妒。他赌输了手头吃紧时,就开条子叫人到水泥厂拉厂里的水泥抵债。
他因与秦世明打了“干亲家”,又同住一栋楼,与龙成飞早就熟识,但他从不找他看病。别说他一个年轻医生,县人民医院的名老医生,他也没一个瞧得上眼,有个头痛脑热,也要司机送他上省城找专家;不带“长”字号的人,他正眼也不会瞧你一眼,他从不放掉任何一个炫耀他“特殊公民”身份的机会。一切法律法规和文件,他认为只对普通老百姓有约束力和吓阻力,在他面前,该拐弯的全部要拐弯。
历史上曾经强悍过的共产党,而今在某些人眼里,“稀松”得紧。
秦世明白了水泥厂厂长一眼,他对此君的豪赌向来是持批评态度的,说那是将自己当“猪”,任人宰杀,笑道:“他象你那么神通广大!不过呢,龙先生可能是书读多了,有点呆。脑筋转不过弯来,单位不放,你就没办法了?到时候可由不得它!我们厂里上千号人,至今没有一个医务室,你出来可以借用厂办医务室的名义嘛,由你来坐诊,挣多少你全得,我的企业难道还会打你小小医务室的算盘?你放万个心!”
建筑承包商刘老板击掌道:“这个点子好,按秦哥子说的干,再差也比你给单位打工强,我当年在建筑公司上班一个样,他妈的,钱领得不多,气受得不少。”
龙成飞身处卫生系统,深知自己如果出走,医院和卫生局的阻力将是不可想象的。医疗行业是特种行业,还处于铁桶管理之中,不象那些欲倒未倒的供销社或建筑公司、工厂,辞职转行停薪留职都相对自由;那些早已倒闭垮塌的单位,更不用说,无声无息中,你就“自由”了。但龙成飞不愿反复强调自己出来的难度,那倒像在吹嘘自己有多举足轻重似的,医院也不是没有停薪留职人员,但那绝不是医疗技术人员,而是像万二的弟弟万三那种在医院“打杂”的。
何况,他想也没想过真正地与医院彻底决裂,尽管他曾自请除名,造纸厂在城外的四五里的乡下,荒凉冷清,岂是安身之地?于是他答道:“开诊所?我工作了八年,仅有几千元存款,哪有那个财力?”
秦世明笑道:“厂办医务室,你个人自主经营,既为厂里的职工服务,又为社会服务,启动资金当然由厂里先垫着,等你以后找了钱再归还,我又不要你的利息。”
秦世明话音一落,这群人就有些兴奋了。这些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牌桌上可以一掷千金,对一些用得着的要人也可以不惜重金,但龙成飞是谁呀?一个县级二流医院的小医生,有何利用价值?值得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他们议论纷纷:
“龙先生啊,你遇着贵人了。还犹豫什么?干嘛!”
“有人帮你撑腰你都不敢,就太没脾气了。”
“我刚出来闯荡那会儿,白手起家,有谁这么帮我?”
“秦哥子袍哥人家,从不拉稀摆带……”
龙成飞思绪万千地沉吟着,秦世明道:“你娃哪点都好,就是婆婆妈妈的,这就是俗话说的秀才造反,三年都干不成,爽快点,一句话:敢不敢干?”
龙成飞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秦厂长,比方说,你离开医院,房子就是一个问题,就算单位同意我离开,肯定要收回房子,我们的房子是“房改房”,产权只有70%,还有30%的产权是属于医院的,只交了一千七百多元钱,你要离开,就没有权利住单位分配给你的住房了。”
秦世明哈哈大笑:“你那个烂房子,也值得稀罕?我们那两栋楼上还空着三四套房子呢,钥匙没带在我身上,如果带着,我马上甩一把给你,你随便选一套,将来找了钱,慢慢把钱还给厂里就是了,价格嘛,给你最优惠价!”
秦厂长说话行事从不拖泥带水,一切疑难在他面前就象一片蛛丝网,他一伸手就可以将它轻轻抹去。但因为来的太突然,龙成飞的思路一时跟不上来,十年寒窗,五年医学院,换来的铁饭碗,难道就在马路上凭秦厂长几句话就一旦毁弃?离开多年来安身立命的单位,去“赤身裸体”地面对社会,真有点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悬空感。
但隐隐地,他飞心里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社会的暖气吹拂,报刊杂志的宣传鼓动,早就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他以前认为那是别人家的事,他这个考上了大学固定了一门职业的人是与此无关的,谁知道世事变幻如棋,只身冒险创业的课题骤然摆在他面前,要他作出抉择,而这个冒险是打了很大的折扣的:有秦厂长的保驾护航、无息贷款,以厂医务室的名义办证,还有一套宽敞明亮的住房。
开发区造纸厂“干部宿舍楼”是造纸厂那个包工头承建的,他一直没发言,此时说道:“这房子是我参考省城高级干部的房子图纸建成的,在省城,厅级干部都未必住得上这么宽敞的住房,比你们医院旧旅馆改建的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倍,你知道,厂里只有副到厂级以上干部或者销售科长才住得上,你一来就有这么一套漂亮的房子,巴适得很嘛!”
房子的好坏倒在其次,有了一套住房,至少你离开单位,成为无依无靠的“孤人”后,你的起点就与一个白手起家的创业者有了本质的区别,生活受到的冲击要小得多,也光鲜体面得多。
一个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事业单位生活惯了的人,要他们立下决心割舍习以为常的惯性生活,去摸索不可知的未来,担心失败甚至毁灭的惊惧是刻骨铭心的。
秦世明见龙成飞目光闪烁不定,一眼就洞穿了他的心思,说道:“离开单位,到一个新地方,刚开始可能生意有些清淡,要打开局面肯定有一个过程。这你也不用担忧,如果你一时生意兴隆不起来,我们可以按厂内的中层干部给你发一段时间工资,扶持你一把。放心,凭你的技术和名气,我认为用不了半年,你就可以红起来。”
这简直是天上掉陷饼了,而且一个接一个,如果把今晚发生的事和秦世明说的话拿来讲给另一个人听,几乎没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的。你龙成飞与他非亲非戚,你的医术与他的造纸事业风马牛不相及,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助力,他凭什么这么自找麻烦?众所周知,这些社会上的风云人物是最现实的,他无求于你,你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可以制约他,他可以表面与你勾肩搭背表示亲昵,涉及到真正的利益、要动真格的时候,他们是滑不留手的,看秦世明的言行,倒好像成了他在求龙成飞接受他的好意似的,龙成飞感动之余,却被秦厂长准备按厂内中层干部的待遇发一段时间工资的扶持的待遇惊吓着了:如果离开医院,真沦落到那一步,他就栽到家了。
众大款纷纷鼓噪,全是煽动他出来自立门户的。
秦世明是这一群人的隐性首领,凡是秦世明说的事,他们多半都要随声附和,他们是R县最先富起来的先锋群体,对领工资吃饭不屑一顾,鼓动别人去冒险,而他们又事不关己,偶尔还有热闹可瞧,何乐而不为?
一行人走到一家名叫“多罗西”的OK厅前,便很自然地走进去唱了一小时的歌,并叫了几位小姐,每人分配一个,陪他们唱歌跳舞,这种边散步边“嗨”OK厅的消费方式,也只有这几个有钱人可以随意为之,龙成飞也随其他人进过OK厅,一般都是为了请官员或者帮了自己忙的人消费,有目的和需求,而他们只是把它当作了散步过程中的一种很随便的消遣方式。结账时龙成飞注意到,是厂里施工队的包工头买的单。造纸厂的厂房、办公楼,厂内的修修补补,都是他承建,秦世明是他的财神,正该他出血。
龙成飞知道这伙人回家后,还要在秦世明家里兴“场子”赌博,便告辞他们回家去了。
“龙先生,别回去睡了一晚上又改变主意哟。”龙成飞走了几丈远后,秦厂长在他身后喊了一嗓子,众人哄笑成一片,龙成飞也回头笑了笑,并未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