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一
龙成飞的父亲是不太赞成儿子离开医院的,父亲以前当过大队会计,后又在“东风渠”红星乡施工队当了十四年的会计兼伙食团团长,在本乡本土居然混得妇孺皆知。“东风渠”施工队完成它的历史使命后,乡上本来安排他进乡办企业造纸厂当会计或伙食团团长,可当时正值邓公摒弃大锅饭,实行包产到户,他一者忧心家里没劳力,怕龙成飞母亲一人在家辛劳;二者由于骨子里对土地热爱,见土地“分”到户,又一次有了当年打土豪分田地时的兴奋,觉得有了“自己的”可以自由支配的土地,可以凭借自己的辛劳和汗水,发家致富。包产到户后,前三十年吃不饱穿不暖、甚至面临巨大饥荒的日子的确一去不复返了,但“勤劳致富”的愿望犹如水中月,镜中花,十多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低效劳动,彻底扫荡了他的雄心壮志,动摇了他勤劳致富的信念,他看不到任何一点可以改变的希望,他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一点地位和权力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当年当会计和伙食团团长时的荣光和尊重,已成了一场遥远的梦。考上大学,手捧“公家”饭碗的儿子是他唯一的一点安慰,是他最主要的精神支柱。而今,儿子突然打算放弃这份“吃皇粮”的工作,走向无组织无单位的社会,在街边“摆摊”,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龙成飞耐心地向他说明了在医院的处境、经济状况,以及杜英婵的下岗,他才勉强表示理解。父亲的固执和自信被泥土、贫困、年龄渐渐消磨殆尽,也不再过分坚持自己的观点。还有,儿子毕竟已经近30岁了,他不能随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何况这几年社会的发展令人眼花缭乱,见过点世面的父亲认为这也许是符合时代的潮流吧。凭技术吃饭是他的基本信念之一,他打算盘的技术全乡数一数二,当年凭此技术混的不赖,儿子凭技术在社会上安身立命,也不算太离谱。龙成飞的母亲是个言语不多的农村妇女,丈夫和儿子要做什么,她皆听之任之,从不参与意见。
尚在幼儿园的四岁小女儿,从父母的零星谈话中,知道他的在某处有一套更宽更大的房子,便天天嚷着要搬家,并将自己的书包、玩具、衣服放在一起,做好了“打点行装,随时出发”的准备。龙成飞对此惊异不已,女儿从未见过新房子,怎么会生向往之心呢?看来对新事物的追求和遐想,渴望现存生活秩序来一点改变,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
“你看,从儿童身上可以研究人类的本性。”龙成飞对杜英婵说。
“她懂啥呀?”
“正因为她不懂,按人类固有的天性说话行事,才更容易泄露人性的天机。”龙成飞说了几句话就自动闭了嘴,因为他发现杜英婵已泪盈双睫,不由得吃了一惊:我这点平常的感叹竟然引起她如此强烈的共鸣?仔细一看,原来杜英婵已被电视剧里的一个情节吸引住,被一个煽情的细节感动的五内俱焚。龙城飞说的什么,她根本没听进去。龙成飞素所深知,对任何思辨性的、需要动脑筋的问题,它通通不感兴趣,而对电视上庸俗廉价的悲情,她则常常一点就着,悲泪横飞。
龙成飞则恰恰相反,他喜欢绞尽脑汁思考问题,好多司空见惯的现象和最简单最基本的问题,他都要在脑中反复的探究,重新过滤,从而形成自己的理论残篇和哲学断想。女儿虽小,但她作为一个“人”表现出的某些本能和“德性”,引起他对人性的浓厚兴趣和深刻感悟。
感动杜英婵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是龙成飞一个小学同学免费赠送的。那位同学在县城摆了一个修理家用电器的摊子,这台电视是同学用买来的零配件自己组装的,而今,这位同学在县城办起了职业培训学校,租一个废弃的学校办学,他赫然成为R县第一个开创职业学校的人。他与龙成飞是穿开裆裤就一起玩耍的毛根朋友,他读书时成绩中等,一切唯成绩优秀的龙成飞马首是瞻,可以说是龙成飞少年时代的“跟班”和“粉丝“。他不满足于一个修理摊子,想开办职业学校,培训技术人才向全国主要是沿海一带输送,却一筹莫展,是龙成飞找到了教育局的熟人和同学,给他开了绿灯。他先是租废弃的学校办学,经过几年的发展,找县政府批了土地,正在兴建占地近百亩的职业学校,可以说,这位同学已成为时代弄潮儿和先富起来的一批人。而龙成飞还在为衣食发愁,与秦世明商量着出去“创业”,也无非是在一个连乡场都算不上的顺龙店的街边摊点,比起这位同学的事业,简直是云泥之别。小学同学无非是初中毕业后到电子科大办的培训班学习了三个月,却能闯出偌大一片天地,世事变换如白云苍狗,让人唏嘘感叹!
龙成飞从小受到的教育理念是,金钱是可恶的、肮脏的,与万恶的地主资本家沆瀣一气,现实中的清贫让他异常艰辛、倍感失落。离开医院到顺龙店,舍繁华而就荒僻,弃荣光而奔“下流”,难道其幕后推手不是金钱的驱动?到顺龙店仅仅是为吃饭而活着,留在医院呢?车间主工人似的“计件制”,又让“白衣天使”的职业高尚感荡然无存,横竖没意思,横竖没信仰,干脆选择直接面对人民币,赚取合理的利润,且不用昧着良心去完成收取住院病人的任务。
在单位上按部就班的惯性生活,在感情上牵扯着他,他对自己分配在这所条件较差的医院,是不满意的,是充满遗憾的,但他从未把这种情绪带到工作上,相反听到有人对这个医院有负面评价时,他的感觉是揪心且惭愧的,他幻想通过个人的努力,把自己从平庸的人变为“超人”,提升它,拔高它。于是,他象勤劳的工蜂,辛勤的蚂蚁,可谓鞠躬尽瘁——他从来就过于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是一个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者,而今,这一切都枉费了心机,甚至成为了一个笑话,迫得他最终要与医院决裂。秦世明早就顺手甩了一把位于开发区的住房钥匙给了他——不是免费供给,今后要赚钱来补足房款的。秦世明多次催促他早日搬过去,并希望医务室早日开张,龙成飞却仍然天天到中医院门诊部上班,犹豫着,观望者,对秦厂长说等许可证办下来再说.秦厂长说:本来下了批文跟着就应该下发许可证,卫生局有人因为你的原因故意卡着,这是故意装怪,先干着,会办下来的。秦世明这类人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只要认为自己“有理”,说干就干。
昨日办公室主任秦文清到卫生局办许可证,医政股工作人员明确告诉他:你们的许可证是为中医院的龙成飞办的,韩副局长亲自打了招呼,不能给你们办!财务科主任认为自己跟柳局长是亲戚,又跑了一趟,柳局长根本不搭理他,他才知道,这根所谓“亲戚”的柔丝在双方的角力中,根本经受不起二两力。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办公室主任告诉龙成飞他在卫生局的遭遇后,龙成飞还是暗暗胆寒,他没有想到韩院长果真会明火执杖的予以反对,因为造纸厂的申办手续、证件,一眼望去是完全没有程序上的问题的。这样,龙成飞“暗渡陈仓”妙计就宣告破产了,变成了势力悬殊的“攻坚战”,但龙成飞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他聘请了一位乡医院的女医生,这位女医生四十多岁,乡医院处于瘫痪状况,医生们都各自出去单干是或改行,或待业在家——龙成飞对此羡慕不已,想自己要是乡医院的医生该多好,不必去经过医院同意,也不必去过卫生局这关,医院自动散伙,各奔前程,他们还可以顶着乡医院的牌子各自独立行医。乡医院的女医生和一位卫校毕业的护士与杜英婵一道,正在郑屠户的门面里打扫卫生,将省城进回的中药装进中药柜,将西药分门别类,摆进铝合金玻柜。由于人手不够,龙成飞的弟媳也来帮忙,她是个心灵手巧且美丽的农村姑娘,正在等待龙成飞将她弄进造纸厂当工人,龙成飞已向秦世明提过这件事,秦世明已答应近两个月内解决,龙成飞此时缺人手,只好调她来顶一下。她们几个在尚未颁发营业许可证的医务室里忙得不亦乐乎,卫生局拒绝颁证的消息,她们都还蒙在鼓里哩。
“离开你龙成飞,医院照样不会垮。”他去年处方外流自己请求除名时,韩院长如是说。韩院长是单位的一把手,在单位上有绝对的支配权和控制权,对单位的技术人员向来利用着、轻蔑着的,你技术再好,也只是一个螺丝钉,螺丝钉想放那儿就放那儿,应当安分守己,党叫干啥就干啥,是绝不可有丝毫怨言和怒色的。
毛泽东在《纪念白求恩》中说:这对于以为技术不足道,没有作为的人也是一个极好的教训。这从一个侧面说明,早在延安时期,就弥漫着一种对技术及知识分子的鄙视,受人尊重的是“首长、”号称“公仆”,管人的“官”,这种现象,受到毛泽东的特别批评,但勿庸讳言,既使批评这种现象的毛本人,对知识分子也是不太信任的。
对韩院长这句豪言壮语,龙成飞并不生气,他只是希望,当龙成飞真正离开时,他能表现出这种睥睨一切的“脾气”,放龙成飞一马。从书记和胡副院长找他说话,平素想都不敢想的条件,他们都能一一提出,他就知道韩院长阻止他的决心了,而今,韩院长果真变成了一座大山,横亘在他“胜利大逃亡”的道路上了。
正当炎夏季节,太阳当空照,大地似火烧,各种病毒、病菌趁机肆虐,各大医院人满为患。医务室的各种准备工作已完全完成,只等龙成飞“上岗”营业,到了龙成飞计划并早已放出风声开业的那天,龙成飞早上骑着自行车走出“城郊旅馆”的大门,向右转是闹市区县中医院,向左转是顺龙店、造纸厂,今天是开门营业第一天,本该向左转,但他七八年来习惯向右转,习惯成自然,已形成条件反射,他迟疑了一下,想到中医院诊疗室门口,必定又有一堆患者在翘首盼望他,难道从此就丢下他们不管吗?他做不出如此决绝的事情,于是他还是驱车朝城里的方向走去。
龙成飞正在医院诊室里忙碌,只见杜英婵满脸热汗出现在门口,向他招手,他走出来,杜英婵告诉他,顺龙店医务室来了好多找他的病人,根本不理会乡医院那个中年女医生,只不迭声地寻问龙医生在哪里,闹得不可开交,请他赶快下去处理。龙成飞赶紧处理完医院的病人,然后骑车飞奔到顺龙店,只见黑压压一群人围在新建的医务室门内外,有的老人还坐着“滑杆”,由子女抬来坐门市外面的坝子上,引颈盼望、怨声载道,龙城飞猛一现身,人们如大旱之望云霓,发出一阵阵欢呼,呼啦啦的围上来,龙成飞汗也顾不得擦,立即投入紧张的工作。由于药物价格不熟悉,药物摆放的位置也记得不大清楚,工作效率甚慢,女医生自觉改变角色,当起发药、算账的后勤人员,护士皮试、打针、输液,杜英婵收费,弟媳颇有眼色,帮着打杂……送走一批,迎来一批,中午过去了,黄昏过去了,直到天黑才忙乎完毕。
几个人饥热交迫,只好在顺龙店一个小餐馆喊饭菜,在医务室里狼吞虎咽。乡医院女医生惊叹于年纪轻轻的龙成飞惊人的“名医效应”,说他一人比一所乡医院最红火时看的病人都多。他们看见了医务室的第一线曙光。
这样,龙成飞就担负着双重的任务:医院的病人和顺龙店的病人。他将医院放在首位,到达顺龙店一般在十点左右,而那些早早就来到顺龙店等他的病人,长时间等他不来,引起他们的强烈不满,有些等不及的就牢骚满腹的走掉了。龙成飞想两边敷衍着等待许可证的下发,哪知秦文清连跑数次,总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卫生局的态度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强硬,办证渐渐变成九天揽月般的渺茫事。
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而不可能变成两个人,龙成飞在两头疲于奔命的忙了一段时间,就发现了这个“真理”。他这几天在医院里看病的收益,被不再用心劝病人住院的“低收住率”抵消得更多,而在医务室每干一天,则是一分汗水一分收获。龙成飞被文学熏陶了多年的“高雅”灵魂,在实实在在的相对丰厚的收益面前渐渐沉醉,好象找到了存在感和价值感。一天早晨,他早早来到医院,将一张假条塞进门诊部陈主任诊断室的门缝里,然后按“正点”来到医务室,开始他第一次全心全意的“定点”工作,医院里的病人?管他的!离了谁地球都照样转,韩院长不是这样说过吗?
龙成飞固然在医院风头甚健,但毕竟从医年龄有限,根基尚浅,社会影响力不足,对在偏僻的顺龙店能否站稳脚跟,内心着实惴惴,顺龙龙店是个很不顺路的所在,此处又几乎是原红星乡的边缘地带,造纸厂跨几百米过去,就是另一个乡的地界,在这么一个死角里能否存活,是他最担心的。岂知他的知名度远远超出自己的预估,四村八乡的患者闻风而来。有些到医院找他的病人,打听到他在顺龙店,不惜穿过县城,走过尚在整修的坑坑凹凹的公路,到顺龙店来找他,这样良好的势头必须珍惜、保持。
“不能脚踏两只船了。”秦世明早就对他两头跑表示过不满。
龙成飞递给陈主任的假条上,列了一个斤斤计较的算式,计算着他今年该休而未休的假,每周周末加法定节假日积累起来共三十多天,他要将它们全部“休”在医务室里,他不可能无限期的等待许可证的颁发。
医务室开了门,就不可能关上,为了维持医务室的运转,他只好用这种方法先挪点时间来应急。
接到假条,陈主任大吃一惊,连忙大步流星将请假条送到院部,院办公会紧急召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先说龙成飞这小子虽然有点孤傲,工作的确踏实,今后必成名医无疑,可惜为眼前那点蝇头小利,自毁前程,简直愚不可及,被鬼迷昏了头!再说他的后台老板秦世明,此人骄狂不可一世,全县人民如雷贯耳,他与曾经任过乡镇企业局局长的石县长交情非同异常。
韩院长听到这里插话道:“秦世明这人我听说过,此人以前是东风渠上施工队的一个木匠,又在造纸厂里当过一段时间采购员,后来趁乱当了厂长。他运气好,当了厂长正遇造纸行业行情看好,造纸厂在风口上就飞起来了,他变成了什么纸业集团公司的董事长,造纸厂也成了全县第一纳税大户,他就抖起来了,人膨胀的不得了,仗着自己有几分钱,全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是一个典型的暴发户,素质不是很高。石县长与他有老交情,关系深厚,全县人民都晓得,但石县长对我们医院的发展也是非常关心的,法理法规在哪里明摆着,石县长未必会为一个毛头小伙子龙成飞,去不顾影响地帮秦世明。秦世明再神气,在他那一亩三分地上由他说了算,但办医务室是卫生局主管,印把子在我们的手里,他不放回龙成飞,我们绝不颁发执业许可证!造纸厂的办公室交来一个卫校毕业生的毕业证,这肯定是借的,想蒙混过关,这点小把戏我一眼就看穿了,他们先用这个证办执业许可证,过一段时间编个理由说此人不干了,要更换一个人比如龙成飞的名字,我们就会很被动。但我们现在已经看穿了他们的把戏,就不给他办证,看他姓秦的能不能把我们卫生局一口吞了!”
研究结果,龙成飞要“休假”,理明正份,且让他休,待假期一满,见办证无望,看他回不回来?人人听了韩院长的一席话,都吁了一口气,心中都有了底,韩副局长在卫生局就是主管社会办医的,造纸厂医务室办证必须过他这一关,否则说破大天也无用!
胡副院长笑道:“龙成飞就是孙猴子,谅他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板心,到时候,他就知道锅儿是铁打的了。”
陈主任听得回肠荡气,他知道韩院长升任卫生局副局长,也曾走过石县长的路子,二人关系未必比秦世明差多少,他想到此,心里乐开了花,想:龙成飞呀,你娃儿还是嫩了点,冒失得可以!他心中一舒畅,忍不住说道:“组织上要收拾谁,是谁也跑不脱的。”
韩院长听了,脸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十分受用,因为他就代表一级组织。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人动一下汗水就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此时是医务室最清静的时候。女护士和弟妹坐在子凳上,用后背对着电风扇狂吹。女医生则拿出一个小巧的镜子,对镜观看自己的面容,她虽人到中年,却穿着得体,头发修剪得一丝不乱,并不特别清秀的面孔处处能看到精心用功的痕迹。她爱人是做生意的,红星乡医院名存实亡后,由于家底雄厚,她并没有自立门户行医,可能她也知道凭自己的名气独立行医也收获不大,干脆当个闲散人员,坐看花开花落,近年她丈夫生意不顺,家庭阴云笼罩,经秦世明推荐,龙成飞聘请她到医务室来领一份薪资。
龙成飞一闲下来,办证的忧虑就涌上心头,他盯着街对面的一栋两层楼房旁的一片竹林发呆,那栋楼房灰尘扑面,砖墙都变得黄苍苍的,竹林里腐草黄叶堆积,在艳阳的暴晒下,象隔了一层水雾似的,在水雾中轻轻颤动。
女医生走过来,给龙成飞面前的水杯里续了一下水,轻声问:“龙医生你估计许可证好久办得下来?”
龙成飞叹口气道:“不知道呀。”
“现在没事,你何不去厂里问一问秦文清主任。”龙成飞一听有理,答道:“好,麻烦你在这里盯着,我去问一下情况。”
从顺龙店到造纸厂是一个一两里的长长的下坡路,骑自行车完全不用蹬踏板,还要用力控制刹车,以防车子下坡速度过快。
秦厂长一般下午很少到厂上班,他弟弟在办公室随时忠于职守,二人见面后,他当初满不在乎的神气踪影全无,摇头叹气,“今天上午,我奉老总之命又去了一趟卫生局,催办许可证,真气人,医政股一个个脸上就象结了冰,说我们证没办,就公然开门行医,不要说发证,还要下来处理我们。”稍缓,他又叹道:“权力在人家手里,你又不能强迫别人,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悲观的哀叹,一下子凉透了龙成飞的心,连同背心和脚板心。
龙成飞见他神情,容貌与秦世明依稀相似,但精神气有云泥之别,他当初以为无往而不利,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现在碰了几次壁,精神上就完全垮了,典型的胜即骄,败即馁,龙成飞对他颇有怨言,当初谆谆告诫他趁卫生局没“睡醒”,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办下许可证,可他根本听不进去。拿了批文就以为万事大吉,加上厂里事情又的确太多,待他想起办证时,又坐失良机,但看他这副可怜相,又的确为自己的事跑了不少冤枉路,责备他的话怎么还说得出来?
二人相对无言,秦文清正恐办证受阻的事无法向哥哥交代,便提议龙成飞与他联袂去秦世明家,向他当面反映一下情况。他与秦世明虽是亲兄弟,但弟弟没完成哥哥布置的任务,内心是惶恐的,挨起训来,一点也不比别人轻,拉了“龙先生”同往,估计要好受一些。龙成飞这二十几天在医务室早出晚归,好久没与秦厂长照过面,眼看“休假”还剩几天,办证的事都不仅没有希望,还越发渺茫,办公室主任的话正合他意,厂里的北京吉普车招之即来,载着他俩朝县城开发区走,估计此时午睡的秦世明也该起床了。
厂外那条县城通向乡镇的石子路正在改建成水泥路,挖得凹凸不平,水泥石灰鹅卵石等建筑材料东一堆西一堆在路边摆放着,来往车辆走过,红尘遮天蔽日,叫人眼睛也睁不开,二人连同吉普车司机在吉普车里如坐在蒸笼里,挥汗如雨地颠簸着,司机又不敢开车窗,否则灰尘会大量涌入车内,刚走了两三里,就看见秦厂长的黑色“小霸王”轿车迎面驶来。吉普车避往路边转弯,跟着回厂。
秦厂长睡醒来后没去坐茶馆打牌,是专门下来询问办证事宜的!办公室主任苦着脸向他汇报了在卫生局碰壁的遭遇。秦世明是火爆性子,脸色立变,说道:“我造纸厂办医务室犯了那家王法?中央文件上写着不许秦世明办医务室这一条吗?你既然不办,为什么又下批文同意?下了批文又拖着不办,他妈的,这不是故意装怪吗?”
卫生局当初发放批文是不了解其中的“猫腻”,现在知道了,所以才卡壳,但没有人敢给他指出这个秃头上的虱子,他在董事长办公室里骂人,人人习惯洗耳恭听,谁敢上去触霉头?
秦厂长越说越气,差不多是在咆哮了,他说:“中医院那个姓韩的院长是他妈个混账王八蛋,别人不愿意跟你干了,偏要拉着人家,好比两口子,人家不愿意跟你一起过下去了,你却死气白赖的不同意离婚,简直是不要臭脸皮!卫生局的柳局长也他妈是个混帐,有屁本事,不是溜须拍马爬上去的,就是拿钱买的!提拔柳局长的县长和县委书记也是混球一双,把造纸厂办医务室天经地义的道理也看不清楚的人安在局长的位置上,简直是错生了一对眼珠!以此类推,全中国都是他妈些贪官污吏,这个国家迟早要被这些白痴整垮整烂,把他们全部抓来枪毙,冤假错案不会超过万分之零点一!”
龙成飞、办公室主任、吉普车司机、副厂长、总工程师,静坐在厂长办公室的沙发上,默默的静听秦世明这番暴风骤雨似的发作,听他在粗鲁的话语中不时冒出一两句精彩至极令人喷饭的话,都相视而笑,又都拼命抿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秦世明骂完,起身对弟弟道:“你明天再去,他们再无理拖延,你就给他们雄起,看他们怎么办!”待转头看见龙成飞,象才发现他在场似的,脸上的怒气一扫而光,又恢复了平素那幅皮笑肉不笑,满不在乎的神情,笑道:“龙先生,你跑下来干啥子?快上去把你医生的位子坐正,把病人的脉摸好,办证的事与你球相干?你在慌里慌张着哪门子的急?”秦世明说完,谁也不搭理,坐上他的“小霸王”轿车,一溜烟回城去了。财会科长柳会计待秦厂长走了,方敢走进董事长办公室,不解地问:“师傅在跟谁生气?〞办公室主任没好气的道:“还不是为医务室办证的事。”财会科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这个事?”
秦世明财大气粗,会为区区五万元投投资的医务室大发雷霆?龙成飞又被感动了,秦世明对他真是有情有义啊。同时,他从秦世明的咆哮中,体会到了他的空虚和无奈,一边是全县举足轻重的大局卫生局,一边是乡镇企业的董事长,龙成飞认为二者的重量不在一个等级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