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二
龙成飞利用三十多天的“休假”,将医务室火爆的劲头强劲的张扬着。这正是他需要的良好开端,他要把他在医院的“辉煌”,复制到顺龙店,对顺龙店及其周边造成一种震撼和征服。此处与另一个乡接壤,是很多乡镇人员上县城的必经之路,他打算用火爆的场面让路过的每一双眼睛闪现惊异,从而让医务室的名声和他的名字,成为一种新的传说和震荡波,如果说,他能在闹市区创造奇迹,那么,在偏僻的顺龙店,他仍然可以!他的名字就意味着奇迹的诞生,奇迹总与他的名字相伴相生。原来秦世明按常理推测,认为他新到一地,至少有一年半载的冷场的设想,完全不存在。
龙成飞想试试“水温”,结果开门第一天就是惊人的火爆,持续数十天,热度丝毫不减,初战告捷大大鼓舞了他,他渐渐觉得在顺龙店“守摊”与在医院上班,好象并无多大区别,除了工作环境差些,头上没有“正规”医院医生的所谓“光环”,在此处行医,他不必再去考虑什么提成,什么返还,什么要收住院病人等莫名其妙的事,只须专心摸脉、听诊、检查、处方,不必昧着良心开大处方,因为他对正常用药的利润已经非常满意,他赚取应得的利润,心安理得。由于患者众多,他每天的收入非常可观。他对个别药物的利润感到恐惧。比如环丙沙星静脉输液,进价不过每瓶5元,医院输液时却按每瓶35元收费! 当然,这是非常个别的现象,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某类新品种药物刚出现在临床应用时。环丙沙星正是这个时段的新药种,龙成飞不知道医院为什么会让这个药品出现如此离谱的利润率,医院可以这样自由大胆地随意定价吗,物价部门又在哪儿在睡大觉呢?龙成飞可不忍心下这么狠的手,他输注这个药品时,按十元计价,也有不菲的利润。医院对某些药物的定价如此离谱,医院给医生的返点却是2%!这让内科医生的收入与其他科室医生的收入形成剪刀差,韩院长的改革方案中,内科医生只有依靠五角钱的挂号费和的可怜的药物提成及各种检验检查提成,而中医院的辅助检查十分简陋,就只有化验、X线、B超,连胃镜检查都没有,CT、核磁共振更是闻所未闻,只有县人民医院才有。这就是为什么龙成飞每天门庭如市,收入却只及骨科赵医生收入的几分之几的原因。而今,中医院全院收入最高的骨科医生的收入,与龙成飞在医务室收入相比,又变成了小巫见大巫!
他的第二个目的:利用这一月“假期”,等待造纸厂将医务室的卫生执业许可证办下来,却失败了。如果办下来了,他就直接顺理成章一直坐下去,岂知他“请假”坐阵顺龙店医务室,更加激起韩院长的强烈反弹,造纸厂办公室主任的卫生局之行,无疑是照旧碰壁,渐渐视上卫生局为畏途,想起来腿肚子都要转筋。不仅如此,韩院长还将电话打到厂里,指责秦世明不好好造纸,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去挑唆医院的业务骨干出走,挖医院的墙角,且扬言:如果不放龙成飞回来,想拿医务室的执业许可证,简直是白日做梦,并说就是打官司,他也奉陪到底!韩院长的电话来时,秦董事长不在,由财会科长接着,否则两个性强硬的人不知怎么在电话里正面交锋。韩院长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体味过“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绝妙滋味,主动向以强横闻名的秦世明叫阵。
龙成飞已经丢不下医务室了,朝顺龙店走,又成了他的新的“惯性”生活,故假期一满,他就写了一张“停薪留职”报告,叫杜英婵上医院交给陈主任,如果龙城飞在顺龙店遭受冷清的局面,哪怕有秦世明说的,按厂里中层干部待遇发工资的承诺,他会递交停薪留职报告吗?如果把他的行为看成“闹革命”,这就充分体现了小知识分子“革命的动摇性”,以及“革命的不彻底性”。即便如此,秦世明给他的开发区的房门钥匙,他也还揣在怀里,并不急于乔迁新居:他还不敢孤注一掷,把退路完全封死,要留一点退路,一些余地。
这一天黄昏后回家,刚进门,杜英婵就递给他一张纸,说是陈主任送来的,龙成飞一瞥,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动。这赫然是医院下发的红头文件,下面有一行小字:关于龙成飞同志速回医院上班的通知,文件开头就对他的停薪留职予以断然拒绝,然后用强硬的语气警告他:假期已满,速回医院,否则一、二、三、四、五、……共八条后果,说得义正辞严,杀气腾腾。
对这种阵仗,龙成飞是不曾见过的。专门为此下发红头文件,说明其决心之强大,态度之严肃,他有些着慌,匆匆拔拉了几口饭,骑车直奔开发区秦董事长家。
秦董事长家灯火辉煌,几个同住此院的乡企厂长、建筑包工头、以及城关派出所所长,县司法局局长、县法院民庭庭长、公安局副局长等正聚在一起打牌,共兴了三桌,厨房的餐厅一桌,客厅一桌,客房一桌。
秦世明不管什么时候见了龙成飞,都是笑容满面,兴高采烈,嘴里玩笑似的喊着:“龙先生”,手里拿着“二七十”从容打出,脸上洋溢着“成功男士”自信的微笑,这种从容自信使他并不英俊的面容竟然显得甚有魅力,龙成飞怀疑自己这种感觉是有求于人产生的。
“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两千多年前,战国政治家邹忌对此早已有所警惕。
龙成飞自在医务室正点上班以来,每天早出晚归,今天是第一次跨进秦世明的家门,他将内心的惶急隐藏起来,走过去坐在秦厂长旁边,默默的看他打牌,他对“二七拾”这种流行于地方的长牌似懂非懂。秦世明的爱人易大姐从里屋出来,迫不及待的询问医务室“生意”好不好,龙成飞听到“生意”二字,微觉刺耳,治病救人的事,在别人眼里变成了纯粹的“生意”?但他知道易大姐是好意,只好答道:“还不错。”
其实易大姐早就从别人的口中听到过多次龙成飞“生意”很好的消息,现在听龙成飞亲口证实,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看来你秦大哥没错帮你。”
秦厂长当年在农村还是其貌不扬,贫穷无依的毛头小伙子时,在农村中可称中上之姿的村支书的女儿易大姐,是凭什么爱上他并与之终成眷属的呢?当然,其中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农村中的媒妁之言是一根脆弱的蛛丝,起决定作用的是她当年的“心念一动”,这心念一动,决定了她一生的苦尽甘来:绩差股一飞冲天变成“超牛股。”
易大姐丰乳肥臀,穿金戴银,放在文学作品中,必是作家鞭打讽刺的庸脂俗粉、市侩典型,作为农村妇女的易大姐,骤然拥有如此的地位和财富,在向时髦贵妇的顽强挺进中,本身文化素质和农村生活在身上留下的烙印,不可避免的显示一些极不协调的举止神情,叫人觉得滑稽和尴尬,又因她对这些滑稽和尴尬的浑然不觉,浑身上下反透出自以为是的洋洋得意。但是,无论如何,这些都只是表象,深入接触,不难发她的那颗善良朴实的心灵,始终跳动在她生命的主弦律里。她与龙成飞接触最多,作为家庭主妇,什么事都需要他跑上跑下,他与龙成飞相处极为融洽,她缺少文化,但不缺少一个正直人的同情心,甚至侠义心,龙成飞觉得她处事果断、泼辣,否则,也无法与秦世明这种强势的男人分庭抗礼。她听到医院强迫龙成飞多收病人住院,意见很大,认为制定这种政策的人是没有良心的,该杀千刀的。她是龙成飞离开医院最积极的怂恿者,然而,她怕,她怕龙成飞在偏僻冷清的顺龙店玩不转,偷鸡不成蚀把米。她逢人便询问龙医生医务室的“生意”好坏,各方汇总的信息总算让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在打牌的肃静中,她大声抨击医院的黑幕,想让在座诸君同仇敌忾,她大声批驳中医院的“无赖”行径,对“人家不给你干了,你偏要死皮白脸拉着”表示强烈鄙视和大惑不解,其神态语气与秦董事长在厂部办公室骂人何其相似,向人们证实着“不是那个人,不进那家门”的俗话是绝对真理。
秦世明若无其事的打牌,实际上他老婆的话一句未漏,在洗牌的间隙,他突然情绪亢奋的对大家说:“他们院长说要跟我打官司,你们说好不好笑?我都一直耐着性子受了他两个多月的气,一直在等他自己认到火色,爽快把事办了,大家不伤和气,可他狗眼不识金镶玉,以为自己真的能一手遮天,还打电话撩拔老子,好有脾气哟!人家龙先生愿意来帮我们农民企业,又不是我用绳索捆他来的,跟我怄什么气?那个什么鸡巴卵子许可证,他说我做梦也办不下来,嘿!我也想看看我办不办得下来,不然,他认为我是在逗他玩!”
水泥厂孙厂长嗤笑一声:“一个副局长,算什么东西,敢跟大哥叫板?!”
显然,韩院长打到厂里的电话,把秦世明及其哥们给激怒了。趁此机会,龙成飞将医院发下的红头文件拿出来递给他,说道:“秦厂长,你看看这个”,秦世明现在已是董事长,龙成飞称呼惯了厂长,一直改不了口。
秦世明接过来仔细看完,不发一言,递给孙厂长,孙厂长看完,又递给邻桌的人看。孙厂长笑着对龙成飞说:“嘿,看来你们单位对你还不错,把你当宝贝哩。”尽管秦世明多次告诉他龙成飞是医院门诊量最多的第一人,他也一直不相信一个毛头小伙子能有这么大的名气,认为秦世明是在替他偏爱的小朋友吹牛,他甚至还以为龙成飞可能在医院混不下去,才到秦总这里来找出路的哩。
秦世明笑道:“你以为人家是来找我讨口的?人家每天门庭若市!你认为我以前都是跟你说耍的?”
易大姐说:“他们医院对他当然不错,他是拉犁的牛啊,还要让牛饿肚子,不拿草给牛吃!”
建筑承包商说:“你们领导也真是,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顶屁用啊,你偏不回去,给这些当官的一点颜色瞧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当年在建筑公司……”
秦世明脸上反而露出平静的而顽皮的笑容,双手在桌上一按:“硬是要跟我掰手劲哦?”他颇有跃跃欲试,英雄有用武之地的兴奋。
龙成飞认为,作为乡企厂长的秦世明,是不可能“掰赢〞堂堂卫生局的,难道县委县政府的红头文件里的那些法规政策,会因一个乡企厂长的反对而宣布作废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让秦世明看文件,是要让他知道:假如某一天他不得不黯然回转,并非他的动摇懦弱,而是有此原因,无可奈何的。
“看这个架势,人家是给你摆起擂台了,秦哥子,该叫石县长出个面了。〞隔桌打麻将的面粉厂厂长喊了一嗓子。由于石县长是本乡本土的人,而县委书记则是外来人,石县长根基深厚,在R县的影响力甚至在县委书记之上,当时应还无本地人不能担任本县党政一把手的硬性规定。
秦世明声音放得很低:“晚上睡前我给他去个电话,说明一下情况。”
“韩院长与石县长关系也挺不错。”龙成飞提醒道。
水泥厂孙厂长又找到了表示不屑的机会:“关系不错?龙先生,这个社会你看不懂哦!”
龙成飞的话在孙厂长眼里十分幼稚迂腐,可秦世明无论听龙成飞说什么迂腐幼稚的话也不在意。他常说这种人心地纯净,为人诚恳,可做终身朋友。
龙成飞对秦世明是非常了解的,他的狂傲不可一世,一方面是本身性格,没有这样的性格,他不可能从一个小木匠,“烂采购”变成一个威振一方的董事长。另一方面,他是喝了二两酒装三两酒的疯。试想,一个肥得流油的乡镇企业,在公检法、工商、税务、乡镇干部、村干部,甚至一些地痞流氓眼里,岂不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谁不想来咬一口?秦世明骄狂之名响彻四方,众多屑小谁不闻名止步?他就少了许多无谓的干扰,只须重点搞定城关镇书记、县长或县委书记,和市委专员或市委书记等有限几人的关系,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纷扰和麻烦。由此可见,他表面上粗线条,其实心里精明着哩。
还有,龙成飞认为表面上财大气粗的秦世明内心里依然是一个头脑清醒、相当务实的农民。有一次,龙成飞在他家吃了一顿便饭,饭后龙成飞调侃道:“秦厂长,你的名声在整个地区都响彻云霄,但我今天碰到你吃这顿饭,我发现你的伙食虽然比我家里强点,但强得有限。与传说中的颇有距离,你何必如此勤俭持家?”
秦世明呵呵笑道:“只有你娃敢跟我乱开玩笑,吃了我的饭,还要拿话来鄙屑我,踩踏我,我实话实说,你把你的医生当好,我把我的厂子弄好,那么我们两朋友这一辈子就都不缺饭吃,你不要嫌弃哥老倌没有拿山珍海味招待你,只要能够这么平平常常吃一辈子,不向谁借一分,也没有谁在门口吵着要账,那么我们两个这一辈子就是成功的,就该知足了,不要去羡慕那些虚肿虚胖的。”
这一番话实在朴实得带着泥土味,与秦世明平素的大大咧咧,牛气冲天简直是天壤之别。这让龙成飞看到了他与孙厂长等暴发户的本质区别,孙厂长是真的膨胀得不知天高地厚,而秦世明的骄狂是带有表演性质的,骨子里清醒的很,处事也稳重得多。所以龙成飞的“幼稚”表现不仅不让他反感,反而让他觉得他真实,有一次他指着龙成飞的鼻子说:“你的鼻子生得平稳踏实,端端正正,这种人是没有歪心的,我结交朋友就要结交这种人,那种尖嘴猴腮,鼻子长起钩钩的,一看就是个奸臣,打不得交道!”这句话把龙成飞逗笑了:“秦厂长,你还会看相?”秦世明笑道:“嘿,你肯定是不信这些的,上天生人,是有讲究的,你别以为你是个大学生,什么都懂,不懂的地方多!”
秦世明听了龙成飞的提醒,没有嘲笑,用少有的严肃的口气说道:“石县长与谁关系好不关我的事,别人都说我跟石县长怎样怎样,你们去打听一下,这么多年我帮了他多少?但我秦某人求他办过一件私事没有?他们这些书记、县长,如果为了一二个什么局长副局长的面子,不卖我秦世明的面子……哼!”
秦世明不仅与市委专员关系非比寻常,与现任省委书记也搭上了一定的关系。原来,现任省委书记曾是当年R县的县委书记,这位县委书记在文革中挨整受难,他的司机在粗劣的饭菜下隐藏着各种肉类拿给他吃,患难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别人见省委书记要预约,或不得其门而入,这位司机师傅却能在省委书记家跨进跨出如自家家门,而这位师傅正是教秦世明学会开车的师傅。所以秦世明说他能帮县长的忙,的确不是信口胡吹。
我秦世明怎么怎么,是他的口头禅,好像秦世明三字一出,必定耸人听闻,叫人闻之股栗。
在座诸君对秦厂长与石县长的特殊关系素所深知,但龙成飞不敢相信,秦厂长真会为了一个小小医务室,为了一个几乎无利用价值的小医生,去动用和消耗自己最重要的社会资源。如果这样,这人情就欠得太大了,叫他情何以堪?
秦世明为什么呢?为钱?除了“失”没有“得”,何况要钱何必取之于一个只投资五万元的医务室?为龙成飞给他看病?办不办医务室,龙成飞都会为之鞍前马后的效劳。办了医务室,反而不大方便,因为医疗条件不是更好,而是更差了几个档次。
他的所作所为,只有“友情”这个字才解释得通。
友情是一个多么抽象的词!友情值多少钱一斤?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在社会普遍功利化后这个比泰山还重的词,变得比鸿毛还轻,连龙成飞这种尚未被社会浸染太深的、对人与人之间的利益交换还未彻底看透、对社会还抱有几分幻想的人,也对“友情”这两个字不敢给予太深的期望。因而,他此时也对秦世明这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感到迷惑不解了。
由谁来担负起唤醒人们心中这种久违的温情的责任呢?让在人们心目中没有多少文化的暴发户秦厂长吗?他能胜任愉快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