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温暖的冬天
二十九连的知青们在北大荒的第二个春节过得不热闹,除了连里没好好组织还有一个原因——战友们回家过年走了五分之一,也是渔业队要与日本人合作办一家大型渔场,工资高、福利好、有劳保、星期天能休息、并且有到日本实习的机会,这就是出国呀!他们就三三两两带上吃喝来到冯国庆宿舍,说:“国庆,听说你们那儿需要人?把我们也带上呗?”
假如那家渔场真能办成,放养、捕捞、分割、储运、生产、包装需要大量工人,用人会先可着干部和职工子弟,然后才是知青,全连知青过去都不够,冯国庆真为连队能办成这件事高兴,可代连长有吩咐,得严格保密,他说:“我没听说,如果是渔业队和日本合作肯定得用人,但一签订合同就得好几年,你们就别想参军和被推荐上大学了。”
他们都了解冯国庆,从来都不吹牛、有十分他只说五分;他也不许愿,可一有好事他就想着他哥们,就遗憾自己不是他哥们;从他的语气上看这件事有门,他们说:“我们回城无望,参军的都是红二代,当工农兵学员比例很少也得有关系,哪能轮到我们?我们就指上你了。”就轮流到三排一班串门,男男女女十张床都坐满了,大家都有说有笑又唱又跳,还有滋滋拉拉的矿石收音机听,年轻人很容易满足,也过了一个欢乐年。
过了正月十五冯国庆和乌红就去了他们在湖里的木屋,因为他们家太热闹。知青们去冯国庆的宿舍是表面文章,有的人找到了乌红家,手里拎着家里寄来的吃的,奶粉腊肉香肠之类,全是凭票买的,是家里人从嘴里省出来的,他们都舍不得自己吃。这得收下,要不客人会生气,这小两口就留客人吃饭并给他们带回去咸鱼腌兔和一些山货。客人都会痛陈自己的身世之苦,表达想跟着大哥干的心情之切,每每让主人感动却不敢应允,就只能好言相慰并且赶紧回渔业队。此时波光潋滟的湖面已经冰封雪盖,真能徒步走到苏联那边,不时有狐狸和狼的踪迹,假如一个人即使有猎枪都不敢来,可只要是两个人,这得是一男一女,最好有一条狗,他们没带上斑点狗花花,只要是一男一女,男的就特逞能,女的就特能干,他们俩就特相依为命,就能创造一个新世界。
外面太冷,零下三四十度,各家的窝棚门窗洞开,大风小号,住不了人。可乌家的木屋不同,他们走时把门窗钉得溜严,停火一个多月室温还在零度以上,可这也住不了人,冯国庆就把乌红领进了“深水空调泵房”,它在这一百多平方的房子的中心,楼梯底下,等于给它做了层层保温;屋顶上有太阳能光电板,泵房里有一大块蓄电池,能给水泵供电让它把地下恒温十度的水抽上来,在暖气管里不断循环,使整个屋子不冻。冯国庆就启动了“水源热泵”——它能提取水里的热量,说:“不急着干活,咱们俩说说话。一会儿屋子就热了。”
乌红感觉这太神奇了,她以为只有烧木柴化冰才能让屋子暖起来,这座房子太大,没一天的功夫烧不热。她在直不起腰的小黑屋搂着自己的男人说:“国庆,你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你知道吗?”
“咱们家能有暖气?还是办渔场?那是代连长张罗的。”
“你让渔民的船和窝棚都使上了电。”
“这也是日本人的发明。”
“你改变了赫哲人的生活。”
“可不能这么说,这得感谢毛主席。”
还真是这么回事,他老人家让干的事儿才能干,不让干的事儿坚决不能干,就得把功劳归给他。
不到半小时乌红就穿不住棉大衣了,走出泵房她就脱了棉袄,点着烧柴的炉子她就脱了棉裤,把屋子里的灰擦一遍她的身上就冒了汗,她说:“国庆,你真得让老乡们都在湖边住,让苏联那边眼气眼气。”
“噢。”冯国庆从外面凿冰捕鱼回来,他现在不用任何工具都能捕到鱼,就是不会打猎,要不就是真正的赫哲人了。说:“中国的老百姓真都应该住别墅,只要政府地不要钱,允许他们自己盖,但得限制高度和密度,建材和劳动力很便宜,就会大大地缩小城乡差别和跟欧美国家的距离。大城市你没去过,北京叫‘大杂院’,三四代人一间屋;上海叫‘亭子间’,就是在屋里搭小阁楼,或三层铺,老公公经常穿儿媳妇的鞋。”
乌红很想跟冯国庆去北京,却怕冯家人嫌她土,那可是个大户人家。她想起一件事说:“有一天咱家门缝里塞了封信,不知道谁送过来的,是俄文字,我爷看了说他有一个苏联的儿子,你说这件事有多奇怪?”
乌长胜年轻时有点花,可这是偷越国境,冬天封江那边过来很容易,这边也有跑过去的,被边防军发现可了不得,在两边最紧张的时候基本是鸣枪警告、再警告、击毙。他们俩就后悔没带狗来,冯国庆在库房里找出一把老猎枪说:“咱们晚上别亮灯,再把老毛子招了来。”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冒烟大雪,早上醒来这小两口发现门被雪掩着了,推不开,这得等出太阳雪化,至少得几天,他们听到外面有狗叫,乌红说:“是花花。”只见窗户上扒着一条黑白点的大狗,身上驮着一袋米,这是乌长胜派它来慰问他们了,乌红说:“这么大的雪它是怎么跑过来的?”对外边说:“花花,快给我们开门。”
花花听得懂人话,一会儿就把门外的雪给刨开了,他们推开门一看,天上地上一片白,连个枯树枝都不见,好像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仨。他们又见花花冲外面叫,乌红说:“冬天好多野兽都冬眠,熊瞎子、松鼠、刺猬、蛇。熊瞎子冬眠叫‘蹲仓’——钻进树洞或地穴里,你不惹它它不理你。不冬眠的野兽更多,虎,很少见;貉、獾、狐狸、猞狸——这是我们最爱打的,皮很贵;狼、野猪、马鹿、驯鹿、犴达犴,就是驼鹿、獐子、狍子、兔子,还有各种鸟,下这么大的雪就会有野兽找不到食物被冻死。”
冯国庆听得满眼放光,说:“你带我去打猎。”
乌红像看着个未成年的孩子那样看着他,说:“因为打猎我们就有了‘哈拉莫昆’——氏族部落会议,就会像拦网捕鱼那样一片一片围猎野兽,那时我们有最好的蒙古马,最先进的俄国枪,老毛子、小鬼子和土匪都不敢惹我们,这才保住了这片土地。”
冯国庆知道每个赫哲人都是天生的猎手,尽管乌红没打过猎也懂得打猎,对她的佩服油然而生。
“哈拉莫昆的首领由部落成员选举产生,管理部落的日常事务,包括打猎、捕鱼、婚丧嫁娶等事宜,部落内部出现矛盾,他会出面调解、裁决;部落之间出现摩擦,他会出面协商或开战;他也得干活,不多拿一分钱,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一家的猎物大家吃,一家的孩子没奶各家喂,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我太爷和他的长辈都是哈拉莫昆的首领,我们叫‘头人’,我太爷参与过抗俄、抗日和剿匪,先归顺国民党后归顺共产党,51年镇反被枪毙。”
接下来是乌红爷爷乌长胜的经历,他因为当过日本翻译被打成反革命,出狱后因为跳大神被打成“反动会道门分子”又入狱,以后历次政治运动他都会被揪出来陪绑,可他在当地人眼里的确不是个坏人,在当代中国就是有那么多不是坏人的坏人。
“我太爷率部归顺共产党时是被承诺保留他们的漁猎生活方式的,甚至有官员承诺可以‘自治’,只要不投向苏联——当时有好多赫哲人都过了江对面,可建国不久就有部队整建制的来到我们这边搞农场,这就是北大荒的奇迹;就让赫哲族的栖息地越来越小,现在我们年轻人都不会说赫哲话并且不了解它的历史和传统,如果不赶紧保护和传承,我爷爷那代人一死它就会消失。”
这是乌红第一次和冯国庆谈这种话,原来她不只会打渔做饭还有见地,看来冯国庆研究赫哲文化并娶这个女人对了。
汪汪,他们听到狗冲着一个窗户叫,他们过去发现窗上趴着一个手持短枪的苏联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