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拯救苏联大兵
冯国庆和乌红发现窗台上趴着一个手持短枪的苏联大兵,阳光下他向上举着的手枪、棉帽上的红五星和白色的雪地服都看得真真的,冯国庆要去取枪被乌红拉住说:“他好像受了伤。”冯国庆这才发现对方的脸色铁青,举着枪的手是僵硬的,说:“怎么办?”乌红说:“把他弄进屋。”他们这才开门出去,只见那人是跪在窗台前的,好高大的一个苏联人,足有三百斤。他们把他放倒在雪地上拖进屋,乌红把门留个缝不至太热,说:“他冻伤了,有点昏迷,缓缓就会醒。”
冯国庆是受过国防教育的,在他看过的文艺作品中有关战争的最多,他知道每个中国人在战争中都必须勇敢、不怕牺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投降,被俘也不能交待任何问题;他知道中国士兵要舍生忘死搭救自己的战友,要全心全意保护自己的百姓,对敌国的百姓也要给予关怀;可是对待敌人的伤兵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不要救治?毛主席说“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包括对敌人吗?中国是不相信“国际红十字会”的,认为它被西方控制,在文革中已经取缔。是不是应当把他当俘虏押送到连部?可他们没有电话和交通工具又大雪封路,撵走不人道、救治又会有通敌之嫌,这时候乌红已经把一大铁锅温水烧好了,说:“你愣着干嘛?还不给他脱衣裳泡澡?”
冯国庆听说过,这叫“复温”,还是赫哲人更懂得如何对付冻伤,如果是汉族人会用雪搓,直到把受冻部分搓红,这是错的,会进一步冻伤。就和乌红给那苏联大兵脱了外衣,穿着内衣抬进了一只硕大的用来装鱼的桦树皮盆,那人长手长脚,蜷着腿勉强能躺在水里。冯国庆的心仍发慌,问:“怎么办?交上去还是把他放了?”
乌红说:“我们赫哲人会救每个受伤的人包括野兽。”就到厨房取辣椒和白酒,这是治疗冻疮的良药,汉族人认为獾子油好使,可上那儿掏弄?其实它没用。
那个苏联大兵很快就苏醒了,知道自己在中国人家,用蹩脚的汉语说:“我,苏联人。救我,有枪、有金表。还有两个人,在雪里。”
乌红用赫哲话说:“你有两个同事掉进沟里了?我们这就去救他,你出来擦干身子不要烤火,可以喝热水但不能太烫,盖上棉被慢慢缓着。”
那苏联人用赫哲话说:“谢谢,我不会乱动。”
乌红给斑点狗花花嗅了嗅那人的鞋,说:“国庆,咱们走。”
他们带上木锨,拉着一只爬犁就走进了茫茫雪原。
花花嗅着生人的脚印味儿在离家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大雪窟窿,这是一条深沟,被风刮来的雪填成了平地,苏联大兵们就是这么掉进去的,一个爬了出来,过去向他们求救,他们就找到了这里。
冯国庆脱了棉大衣开挖,挖出一个,脸是黑的,人已经死了。又挖出一个,脸是红的,有呼吸,身体完全僵硬,像根大木头,他和乌红用绳子把他拖上来,绑在爬犁上和狗一起拉回了家。
一个小时后乌家的餐桌上坐着三个人,一个能干的女人,是乌红;一个不知所措的男人,是冯国庆;一个苏联赫哲族大兵,在苏联叫“那乃族”,就是他们先救的那个人,手脚都缠了布条上了药;他的同事躺在床上,就是后救上来的那个人,全身二级冻伤仍在昏迷;还有一个苏联士兵已经长眠于中国的地下,开春后会是一堆白骨。乌红做了鱼片疙瘩汤,让客人少吃,慢慢恢复体力,冯国庆用赫哲语和他对话。
“你们怎么到了我们中国境内?”
“我们是三人侦察小组,到中国布置电子设备,大雪迷路走了整整一个晚上,在奔你们家的时候掉进了大雪坑里。”
噢,冯国庆明白了,连队总能在晚上看到有人向天上发信号弹,原来是苏联人越境搞得鬼,问:“你们恢复后打算怎么办?”
“请不要把我们交给中国军队,苏联军队是不欢迎俘虏的,我们要回去,我们会对你们表示感谢,可是我们没有中国钱。”
噢,冯国庆明白了,中国军人决不投降也不优待被俘放回的人的传统是跟苏联人学的,说:“您慢慢吃,等您的战友好了后你们就回去,不用感谢我们,以后也不要跟我们联系,就当这件事没发生。”
苏联大兵说:“理解,谢谢。”
那个伤势较重的苏联大兵醒了,高烧,全身红肿并且有水泡,疼痛难忍,乌红就写了张纸条塞在绑了布袋的斑点狗花花身上说:“去找爷爷。”就和冯国庆一起跟那个已经好了的苏联大兵说话。
“列宾,我爷爷说他有个儿子在你们那边,你能知道他是谁吗?”乌红问。
那个叫列宾的说:“你爷爷的儿子我们不知道,你家和你们连的情况我们都知道。”就从军用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指着说:“这是你们的渔业队,队长是吴天明,这是你们二十九连,你爷爷叫乌长胜,你家就住在这儿。”
乌红和冯国庆很吃惊,那边对这边的了解居然这么细,乌红问:“渔业队副队长冯国庆你知道吗?”
列宾摇头。
乌红一指冯国庆:“就是他。”咯咯笑。
列宾想起来了,说:“冯、国、庆?我知道,我们有人见过他,说他是个年轻的赫哲族学者。”
冯国庆知道他说的“有人”是去年过来会晤的那三个苏联人,好得意,说:“我在苏联这么有名吗?”
一天之后斑点狗花花回来了,带来了好多治疗冻疮的西药,吃的洗的外敷的都有,乌红就边给那个重伤员用药边跟列宾说话:“老乡,你们苏联侵占了中国那么多领土为什么还不甘心?”
“噢,我们苏联人认为中国和沙俄共同瓜分了清国的土地,为什么中国把西域叫‘新疆’?以前是另一个国家;而长城以外都属清国或蒙古国,清国灭了明国,不是继承关系;中国灭了清国,也不是继承关系,中国近代的国土比明国以前大很多,不是赔了,而是赚了。”
原来苏联的历史是这么写的,乌红问:“那你们为什么制造了海兰泡惨案?杀了我们多少人?”
“你说的是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屯,按照俄清两国的条约归俄国所有,里面有一半是清国人,归清国管辖。当年清国向十一国宣战,边境上的清军主动挑衅俄军,打死了五人,就给了俄军找到了驱赶清国人的理由,那两次事件死伤可能有上千人。”
乌红说:“我们损失了五百多家商号和上千户人家的财产,被刺杀和被赶到江里淹死的人有五千!”
列宾发现女主人对这件往事念念不忘,赔罪道:“那是沙俄犯下的罪行,请不要算在我们身上,我祖上也是赫哲人。”
冯国庆没想到弱小的乌红在这个高大的苏联男人面前如此义正辞严,在一旁想:“沙俄和苏联的历史就是侵略史、扩张史,重要的是中国得有办法不再受这个邻国的威胁。”
一周之后另一个犹太裔的苏联人雅各能下地了,他把这栋木屋巡视了一遍说:“你们的房子这么好,都是日本电器,太阳能水平这么高,这在我们苏联也是最好的,请问中国家庭都能达到这水平吗?”
冯国庆说:“还有比我这儿水平更高的。”
雅各是他们三人小组的头,也更有头脑,他说:“目前的国际形势是苏联被美国拖入了军事和航天的竞赛不能自拔,以我们的制度是超不过美国的,尽管我们在科技、军事、工业、农业等各个方面都有领先的势头——苏联出现了严重的腐败阶层,他们完全背离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初衷,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人民,包括我们两个都不愿意为苏联而战。”
冯国庆和乌红第一次听到苏联人说这种话,很惊讶。
雅各说:“如果有可能请你们告诉你们的国家,不要被苏联拖入军备竞赛,这个庞大而又腐朽的老人自己就会倒下,假如你们知道他是如何奴役他的加盟国的话。”他开始收拾行李,说:“两位好心人,我和列宾拿不出什么来感谢你们,我们各有一块金表,是在黑市买的瑞士名表劳力士,送给你们作为纪念。”
这两口子就看到了两块金光闪闪的腕表,冯国庆不想要,乌红发现对方确有诚意也实在喜欢,说:“那就留下一块,太不好意思了。”
列宾留下了他那块,说:“我们赫哲人从来有猎物同享。”
雅各拿出一部精致的步话机说:“我调了频道,只能我们两边通话,别人都听不到,权作我们联络的工具。”
冯国庆一直想有一部电话,一见就喜欢得不行,说:“只能我们两个通话,别人都听不到?那还有什么用?”
雅各知道对方担心什么,说:“您喜欢就留下, 不喜欢就毁了,或不开机只做个摆件。”
两个中国人送两个苏联人出境,用高参谋长的办法——让他们先坐爬犁,就不会留下脚印,到了一个风口再徒步越境,风一刮他们的痕迹就像凭空消失。
冯国庆看着他们的雪地服融入一片刺眼的白光里,拧开步话机说:“列宾、雅各,我们会埋葬你们的战友,愿两国边境再无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