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人生
陈百贵
大路上来了一辆旧式的人力三轮车,车上载着半车垃圾和一个瘦弱的女人。人的脸非常白净,只是有两道明显的油污,像小白猫的脸上,长了两撇黑胡。手是非常脏的,看不见肉皮,紧紧地抓着车帮。眼笑眯眯地,眯成了一条线。人虽然坐在垃圾里,模样并不难看。叫道统翁和四铭哥看见了,弄回家去,用两块肥皂“咯吱咯吱”地遍身一洗,好得很哩!只可惜,骑自行车的这个人,比她还脏。两手泥污不说,脸上也是泥一道汗一道的,活像个花老包。蹬起车来很卖力气,一下一下,顶风前行。
“这两个人是哪里的?这几天老是往这一郊跑?”
“不知道,没见过。”
路边一个修车铺,修车的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主要是修理自行车,时兴的电动车只会补胎,修不了。所以,活并不忙。只是有个营生支应着,找个精神寄托罢了。这不,方圆几里、十几里的老头,都来找他玩儿。来了,有水喝、有烟吸、有棋下、有牌打。简直就是一个老头乐园。当然,都是些活得很滋润的离退休人员,和当地大小老板的爹们。
大家正猜测着这个拾荒者的来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骑着一辆小翘把的自行车,精神矍铄,满面春风地来了。都是老熟人,人们纷纷仰起脸来与他打招呼。
“兄弟们!”这老头下来自行车,也笑着和大家打招呼,“议论啥呢?”
“白胡子,正说刚才那个拾破烂的人呢!从前没见过。”原来这个老头叫白胡子。嘴巴子底下,真留着一撮白白的山羊胡。
“奥,你说他呀!老络。”白胡子从自行车上解下马扎,坐下来说,“老络。这个人我认识,是东村的贾禄。离我那儿还有二十多里呢!”
原来搭话的这个老头叫“老络”。不过不是姓络,而是指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扎里扎煞,活像一个鸟巢。
“我说呢!从前没见过。”老络点了点头,大家也松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件事,各忙各的去了。似乎满足了好奇心,对于贾禄的其它故事,也就不感兴趣了。反正人都一样,“生老病死,吃喝拉撒睡。”谁也弄不出新花样来。更何况贾禄这样的人呢?
“贾禄这小子,别看是苦出身,人可不一般。”白胡子冷可地来了一句,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似乎他知道贾禄的来历。
“他还有不平凡的故事?”老络问。
白胡子很健谈。讲起故事来,没叶的,能加上几片叶;没花的,能添上几朵花。这也难怪,他原先是供销社的采购员,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改革后,孩子们开起了大超市。他呢,有近万元的退休金;闲得腚痒痒,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溜达。方圆百十里,他都转悠遍了。优越感、满足心,使他的心态特别好。心态好,身体还能不好?知足常乐,不假。关键是要先足,才能知足;足了,知足了,才能常乐。足都足不了,咋能知足呢?更别谈常乐了。就像这白胡子,一个月不到万元的退休金,花不了。足了,知了,还不常乐?一常乐,精神就旺,精神一旺,身体就壮。有劲没地方使,就骑着车子,瞎溜达。无非是打听点稀罕事,解解闷儿,还能锻炼身体。可怜这不知足的贾禄,也一天天转悠。连嘴都顾不住,怎么知足?何谈常乐呢?
“这贾禄的父亲叫贾天祥。”白胡子打开了话匣子,“也是这小子命苦!”
“咋回事儿?”白胡子调起了大家的胃口,都把眼珠子对准了他。老络更是心急。
“贾天祥,当初,一儿、一女、一老婆,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白胡子一看大家这傻样儿,更来了精神,讲评词似的白话起来,“就在小贾禄九岁那年,计划生育一胎化开始了。没眼色的贾天祥,又叫他媳妇怀了孕。躲躲藏藏,眼看七八个月了,计生办也摸着信儿了。”
“当时有专门吃这碗饭的,偷向计生办打报告,调查属实,一次奖励二百到五百元。”老络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对对!计生办的人铐了贾天祥,捆了他媳妇,押到县妇产医院流产。结果一尸两命,完了。贾天祥悲愤过度,不过了!把孩子往家一扔,四处告状,要讨个说法。结果,说法没讨着,倒是迁押回来一次,计生办就揍他一次。不上半年,这贾天祥老鼠钻进风箱道里——连憋气带窝火,死了。没过多久,六岁的小妮儿也死了。只是家还没绝,剩了个九岁的儿子,叫贾禄。”
“当时,没地方说理去。”
“怪他没眼色,顶风怀孕。”
“对,怪他,咋不跑出去。先保和尚后保庙呀!”
“也是贾禄这孩子没福。”一个黑胡子老头说。
“咋能怪孩子呢?”大家又都把目光聚在了黑胡子身上。
“你们看,”黑胡子解释说,“如果贾天祥不叫他媳妇怀孕,如果出事后不上告,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拉吧孩子过日子……”
“呿,呿!”老络听不下去了,“老黑!”老黑是指黑胡子,又是以胡子取的名,“你啰啰个屁!早知道尿床,谁还睡觉呀?”
“哈哈哈哈……”一片笑声响起,缓和了沉闷的气氛。
这时,一辆黑轿车缓缓驰过。
“知道这是谁不?老乡计生办主任的儿子,接了他爹的职。如今当了副乡长,主抓环保,又是个肥差事。罚起款来,狠着呢!”黑胡子认识他。
大家目送着黑轿车,一直到看不着为止。
“当初这贾禄,别看小,却聪明伶俐,有志气,靠拾破烂为生。”黑轿车走远了,白胡子继续介绍“谁也不敢收养它,怕计生办找茬。好心人夜里隔着院墙,给他扔几个馍馍。总算没死了。”
“那长大了,咋这样了呢?”老络问。意思是贾禄怎么看似有精神障碍呢?
“唉!”白胡子也叹了一口气,“十二岁那年,他几乎死了。隔壁的王奶奶,老可怜他。见他三天没出门,到他家一看,这孩子已发烧三天了。赶紧用热水给他擦身子,又灌了碗热水,用被子捂出了一身汗,好了。要是放到别人身上,非输半个月的液不可。从那精神抑郁了,笑声没有了,只感恩王奶奶,见了谁都不说话。就成这样了。”
“下棋,下棋。光听他白话了,一盘棋还没下完呢!”黑胡子对修车铺老板说。
“要说这贾禄可比你强的多。”白胡子对黑胡子的话不太满意,故意调起他的胃口,“老黑,你有几个老婆?”
“你,你,”黑胡子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原来,他的老婆也是四十年前死的。不过是死于疾病,还撂下个儿子,他从此再没续弦。如今儿子大学毕业了,有了一个不错的工作。他说什么也不跟儿子走,一个人在家,是个自在王。
“你什么?人家贾禄娶了两个媳妇,比你强不?”白胡子笑了,大家笑了,黑胡子也笑了。
“想知道吗?我告诉你们。”白胡子慢条斯理地讲起来,“头一个媳妇,是他二十岁时拾破烂,在玉米地里拾的。当时贾禄在地头经过,这个女人在地里趴着。一见贾禄,非要跟着他过不可。乡亲们听说贾禄拾了个媳妇,都过来看。这新媳妇,蜷缩在床角里,两手搂着腿,嘴还一个劲地嘟囔着,很害怕的样子。大家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一个叫兰姑的云南人听懂了,她也是那几年,人贩子从云南拐卖来的。不过,她不认字,思想没压力。所以,既没疯,也没傻;在这里过得还挺带劲。她说,女人把那里当成家,哪儿就是家。男人,哪儿有自己的女人,那儿就是家。千万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你听人家这个兰姑,多有大丈夫气概!”白胡子说到这儿,大概是白话了半天,感到有点舌干口燥吧?站起来从车筐里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又接着说:“兰姑一翻译,大家才知道,她说的只是‘回家’二字。问她是哪里人,她不知道;姓氏名谁,她也不知道。兰姑说,听口音,离越南不远了。”
大家伸着脖子瞪着眼,听入了迷,就像在传销班上听课一样。黑胡子说:“这个媳妇给他过了半年,又叫人家找走了。还给了贾禄三千元钱。贾禄不要,人家索性把钱扔到他床上,走了。听人家说,这是个大学生。伏假出来当家教,叫人贩子绑来了。一路折磨,把精神摧垮了。其实就怪她认识几个字,精神太脆弱了。像这兰姑,瞎字不识,就没事。”
“人比人,不一样。”老络说。
“就是。像你,一脸络腮胡子,像个家雀窝,都能抱出小家雀来。”
“呿,呿!狗嘴里,放不出个好屁来!”
白胡子也没反唇相讥,笑了笑,继续他的叙述:“这女人的儿子也来了,母子相认,一点不差。这贾禄拾了个媳妇,白过了半年,还落了三千块钱,是个便宜事。”
“啥便宜事!如果……”这老络还没说完,就被白胡子挡了回去。
“别‘如果’,‘如果’没好事。还是‘但是’好,‘但是’最实在。这一年贾禄净得便宜事。看看冬天到了,贾禄拾了一床半新的被子回来。都说是死人的,不吉利。贾禄可不管吉利不吉利,拾回来,说要拆洗拆洗,一拆,拆出五千块钱来。”
“再穷的人,也有走运的时候。”老络说。
“这句话你说对了,这一年贾禄就是走运。不久他又拾了个媳妇,就是他拉着的这个。是个半语儿,连饭也不会做,整天笑眯眯的。”
“是个伴儿。”
“精神寄托。”
“听说贾禄领着她找了一回家,也没找到。”白胡子说。
“还找家干什么?她遇到了他,有了平稳的生活。他遇到了她,老来有个伴儿。这也是幸福的人生呀!”黑胡子颇有感触地说。
“还是比你强吧?”白胡子又嘲笑起黑胡子来。
“是是是,比我强。”这回黑胡子倒没反击。转过头去,对修车铺的老板说:“迎顶车,将!”
“啊?这?这棋局咋这样了?”修车铺老板,还过魂来,往棋盘上一看,要输棋,傻眼了。
“本来就是这样。”黑胡子得意地说。
“飞相。”修车铺老板,无可奈何,只好飞相。
“迎顶炮。”
“你,你……”修车铺老板手忙脚乱,一看只剩了半拉士,只好支起来。
“卧槽马。”
“外将。这棋局不对。”修车铺老板嘟囔着,将老将往外挪了一步。
“居中卒。”
修车铺老板,看看自己没什么好步可走。一时没危险,只好走了一步闲棋:攻卒。
“车沉底。”黑胡子高兴了,还没笑出来,修车铺老板一抖棋盘,说:“灰了,灰了。你小子一定捣了鬼!”
“哈哈哈……”黑胡子只是笑。
“灰了,灰了。这局不算,再重来!”
陈百贵,网名:永远在路上。喜欢用文字记录永远在路上的情景。
代表作品:短篇小说集《永远在路上》诗集《陌上花》中篇小说《李二妮儿的创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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