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1月)
詹姆斯·赖特(1927-1980),二战后代表性美国诗人之一。生于俄亥俄州马丁斯费里,曾就读于肯尼恩学院和华盛顿大学,先后师从过诗人约翰·克罗·兰瑟姆、西奥多·罗特克和斯坦利·库尼兹等。1956年,诗集《绿墙》获得W·H·奥登主持的“耶鲁青年诗人奖”,后与好友罗伯特·勃莱一同主持诗刊《五十年代》(后改名为《六十年代》《七十年代》……),被视为“深度意象”或“新超现实主义”诗歌流派的开创者和主将,但赖特认为“深度意象”只视为是对他一段时间内诗歌实验的概括,他始终自任以 “新古典主义者”。1963年出版的《树枝不会折断》系二战后最具划时代影响力的英语诗集之一。1972年出版《诗集》并获普利策诗歌奖。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詹姆斯·赖特本身就是一流的惠特曼风格的诗人”。
《再度唤醒世界》(Selected Poems by James Wright)由赖特遗孀安妮·赖特及挚友罗伯特·勃莱于2005年合力编选,是目前为止赖特唯一的诗选版本。该选本精选了赖特创作生涯50年间的82首作品,囊括了诗人各阶段具有深远影响力的代表作;基于两位编选者对英语诗歌的深刻洞见和对赖特人生及创作理念的刻骨共情,凝练且全面地向读者呈现了一个亲切、纯粹的赖特,彰显了赖特诗歌中重新发现“此时此刻”和“照亮生活”的语言之光,意在重塑我们与世界的亲密性,进而引领我们通向内在心灵、获得生命顿悟时刻的旅程。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翻译奖厄土授奖辞
《再度唤醒世界:赖特诗选》是一本珍贵的诗歌选集,由赖特夫人与密友罗伯特·勃莱合编,这首先就预示着篇目的选择中暗含爱、时间流逝的变化以及写作风格、趣味的倾向。赖特一生的写作秘密尽在其中。他的宁静明晰、黑暗、躁动与最终的感恩,他对中国古诗意境的揣摩,他对寻求真相持续的叙述与激情,无一不流淌于其天才般运用词与词联结营造的诗的空间。诗人厄土在对赖特精神世界高度认同的驱动下,于10年前开始潜心本诗选的翻译,他的豁达心绪使他更能在语言转换中理解赖特的写作。厄土精准的翻译,使中文世界读者得以在诗行中与赖特互相体认。鉴此,特授予厄土先生2022-2023年度南方诗歌奖翻译奖。
厄土获奖感言
感谢南方诗歌奖评委会。作为一名诗歌写作者,获悉自己的译作获得了这项由我们时代诸多优秀诗人、批评家提名、评选的奖项,备受鼓舞。
译诗的经历充满收获,但并不轻松。在对那些迷人诗作漫长地“移种”中,我个人深切地意识到,在翻译中,我不应该也无法成为一具“替身”,而是更像王红公说的“是一个竭尽全力的辩护律师”——这既意味着一次次高强度同情心的操练;也意味着,我必须不断调动和磨练自己“在地的“技艺,让一首诗在此地、此时成立。确信和怀疑、狂喜和疲倦……交织并行。
坦率地说,我对已定型的译文感情复杂。毕竟,那些优秀的原文会一直在那里,和任何语言中任何优秀的诗歌一样,都佩戴着另一副“悲喜剧假面“。一面对过往冷眼以视,一面热忱招邀着春天样自我更新着的可能性。在我这里,译诗,作为”深度阅读“甚至诗歌写作的一种,似乎永远无法完成。
但我自始至终,都十分确信翻译之于诗歌的诸多伟大作用。它是我们葆有诗歌工具锐利的方式之一,语言内外的想象力、一段段被擦亮的生命经验,甚至一个个饱满的生命,都能借此得以保存、唤醒,我们诗歌的内质也因此而更加丰盈。因此,我真诚地希望,自己的译诗,尤其是詹姆斯·赖特的译文能够成为我们此时、此地诗歌阅读和写作的一方擦刀布。
上世纪中叶,当时代的分裂、重负、混乱和可能性糅杂弥漫开来,赖特就一直在努力发明一种具有“丰富的暗示性和情感召唤力”的诗歌,来重新唤醒和坚固我们心灵的可能性。他一次次深潜进我们心灵和情感的秘境,又一次次满溢,涌向广阔的时代、人群和生活。在他的诗歌里,我们的心灵深邃、内蕴着燃烧的力,是“一处禁地,一种寂静/围拢着一团火的花簇”;我们的生命在自身的有限性里渴望着向无限的爱和共通敞开,“若我走出自己的身体,我也会破蕊/盛开”;我们的写作本身也应该彰显和践行自身的良心——“谦逊、金黄如最后一粒玉米/被储藏起来,和小麦的秘密及无名穷人的/神秘生活一起“;我们的诗歌最终要唤醒和确认着我们生命本具的强力——这强力并不指向世俗的胜利,而是指向自身的实现和完成。在生命的末尾,赖特曾如此回望和赞美自己的父亲:“……我的父亲死得其所。死得其所意味着活出了自己的生活,我没说是美好的生活。我说的是生活”。
赖特拥有两位“父亲”。一位父亲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他毕生都以“贺拉斯主义者”自任——技艺,是先于诗人具体生命的艺术律令;另一位父亲是俄亥俄河谷的普通工人,这是诗人的肉身和他的语言最初扎根和最终需要完成的形象。赖特在《向好诗人祈祷》一诗中,将他重病将逝的父亲,托付给了贺拉斯,希望贺拉斯引领他已泅渡过"黑暗的劳动之河 "的父亲渡过同样黑暗的冥河。他的肉身之父和文学之父最终合而为一了。语言和技艺,最终与具体的生命,以及这生命扎根、经行的土地、人群及生活,合而为一了。这两位父亲一起,最终完成了一次对诗歌的“共识”:
“我曾在他工作的工厂里工作过。
如今,我在你栖身的工厂里劳作。
许多人以为写诗很容易,
但你们俩都不这么认为。”
——诗歌,作为一种劳作,从未享有容易的赏报,但天生拥有与词语和机器“搏斗并掌控之“的力量和勇气。
最后,再次诚挚地感谢南方诗歌奖。因为,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劳作,来自同行者的关注和肯定,都无比珍贵。
玛丽·勃莱 ①
我坐在这儿,无所事事,孤独,倦于长冬。
我能感受到新生儿轻柔的呼吸。
她的脸光滑如一枚杏子的表面,
眼睛机敏如她金发母亲的双手。
她生有丰盈柔软的红发,静静地躺在
高挑母亲的臂弯里,精致的双手
来回挥动着。
我感到季节的轮替就在我身下,
在地面之下。
她正把空气的水编织进欢快的小公马
梳理过的鬃毛里。
它们小跑着,默不作声,沿着河岸
雪正消融。
译注:①玛丽·勃莱(Mary Bly,1962—),是诗人罗伯特·勃莱和作家卡萝尔·勃莱夫妇的女儿,也是赖特的教女(God-daughter)。玛丽如今在福特汉姆大学担任终身教授,主要研究莎士比亚;同时,她也是一名畅销小说作家,笔名——埃罗伊莎·詹姆斯(Eloisa James)。
祝福
离通往明尼苏达罗切斯特的高速路不远,
暮光在草地上轻柔地跃动前行。
那两匹印第安小马的眼睛
乌黑而友善。
它们欢快地步出柳林,
来欢迎我和我的朋友。
我们跨过铁刺网,走进牧场
它们整日在这里吃草,孤独。
它们紧张地摇漾着,喜悦难以自抑
因为我们的到来。
它们羞答答地点头如湿漉漉的天鹅。彼此相爱。
但它们的孤独无可比拟!
当它们重新放松,
开始在黑暗里咀嚼春天的嫩草。
我真想把那匹瘦削的小马揽进怀里,
因为她走向我,
用鼻子轻蹭我的左手。
她的毛色黑白相间,
鬃毛散披在额前,
微风催动我抚摸她长长的耳朵
纤柔如少女腕间的肌肤。
我蓦然意识到
若我走出自己的身体,我也会破蕊
盛开。
明尼阿波利斯之诗②
致约翰·洛根
1
我想知道去冬有多少老人
挨着饿,恐惧于无名
在密西西比河滨徘徊
被风吹打睁不开眼,做梦都想
蹈河自杀。
拂晓,警察将他们的尸首移走,
上交给了某处。
何处?
这座城市如何保存它
无名父亲们的名单?
在尼科莱特岛,我俯身凝视黑暗的水流
它如此迷人的沉缓。
我祝愿我的兄弟们好运
有一方温暖的墓穴。
2
年轻的奇珀瓦小伙们
刺伤了彼此,叫喊着
耶稣基督。
裂唇的同性恋们蹒跚在被袭的恐惧中。
高中后卫们在邮局旁的长凳下
搜寻。他们的脸像油腻
且不长眼的生培根。
沃克艺术中心的人群注视着
彼此
而古瑟里剧院的人群注视着
古瑟里剧院。
3
打芝加哥来的高挑黑妞儿们
听着轻柔的歌。
她们知道何时假扮的主顾
会是一名便衣。
一个条子的手掌
是一根大麻烟蒂,悬晃在灯泡焦黄
獠牙下。
一个条子眼睛的灵魂
是墨西哥华雷斯港郊外周日拂晓
那段没尽头的时光。
4
没腿的乞丐死了,被白鸟儿们
搬走了。
假肢交易所被开膛破肚
到处撒落着石灰。
鲸骨拐杖和二手支架
堆挤一处,在干燥穹棱的废墟里
做着梦。
我想到了那些穷人
他们被一柄怪异犁铲的锋刃
在光天化日之下惊醒,曝弃。
5
在所有蜂房巢室的围墙上,
汽车散发着香气,戴着眼罩
在一阵兴高采烈的嘟囔中
同意一天打两个盹儿。
窗户悄无声息地滑回了
暮色里。
一千个盲蜂的墓洞层层叠叠地
耸立着,还没有完全倒塌。
有人在这座城市日复一日辛勤劳作
向我兜售我的死亡。
6
但是,我不能容忍
让我贫穷的兄弟我的身体
在明尼阿波利斯死去。
沃尔特·惠特曼那个老头儿我们的同胞
如今在美利坚我们的国家
死了。
不过至少
他没有被埋在明尼阿波利斯
但愿我也不会
求你了,上主。
7
我想被不为警方所知的大白鸟
举起,
翱翔千里,被小心地藏匿起来
谦逊、金黄犹如最后一粒玉米,
被储藏起来,和小麦的秘密及无名穷人的
神秘生活一起。
译注:②据詹姆斯·赖特1964年12月2日的草稿(现存于明尼苏达大学埃尔默·李·安德森图书馆手稿部,和最终发表版有较多文本差异),这首诗最初标题为《为明尼阿波利斯新市政扩建项目致敬而作的颂歌》( ‘An Ode Written in Honor of the New Municipal Expansion Program in the City of Minneapolis’) 。这首诗的背景是明尼阿波利斯的“贫民窟”——盖特韦区(Gateway District)和尼克莱特岛(Nicollet Island),诗中的涉及的地名和建筑名称都位于此地区。1951年明尼阿波利斯商会的一份报告,称盖特韦区的居民是 “小罪犯和社会弃儿,游荡在迫于经济压力而居住于此的勤劳男女中间”。
上世纪50年代,为了提振经济美国政开展了大规模的“城市更新项目”;1959年,该项目席卷了明尼阿波利斯的盖特韦区。直到今天,仍有许多关于此次持久城市改造的研究称,它的遗产之一就是 "让其最脆弱的公民失去了任何保护”,在重建计划之后,"流浪汉和无业游民在一个低收入且住房稀缺的城市中自生自灭"。
白斑狗鱼
好吧。那就
试试这个。每个
我认识和关心的人,
以及其他每个
将会在我无法想象的
孤独和无法领会的
痛苦中死去的
人。我们必须
继续活下去。我们
解开渔网,切开
这条鱼的身体
从鱼尾绞合处直到
鱼颏下方那个
我想歌咏的地方。
我宁愿我们能让
活着的继续活下去。
一位我们相信的老诗人
说过同样的话,因此
我们在黑暗的香蒲丛中停下,
为麝鼠祈祷,
为它们尾下的涟漪祈祷,
为我们所知的小龙虾水下的小动静祈祷,
为我警察亲戚的右手手腕祈祷。
我们为渔猎管理员的视而不见祈祷。
我们为回家的路祈祷。
我们吃掉了鱼。
我身体里肯定存在极美妙的事物,
我如此快乐。
巨石上的羔羊群
我听说帕多瓦市政厅有个从乔托到曼特尼亚的杰作展。乔托是擅长天使的大师,而曼特尼亚则是擅长受难基督的巨匠,他是极少数人之一,他们似乎认识到了基督最终的确从十字架上下来了,来回应那著名的嘲弄邀约,但是那从十字架上下来的基督是一具尸体。确切地说,曼特尼亚的死亡基督看上去就像一名秋日破晓前被警察从密西西比河打捞上来用一辆覆着篷布的垃圾车匆匆拉走乱扔在明尼苏达医学院后门的自杀者和糊涂醉汉里的贫民窟流浪汉。永生就是一种距离无垠的空间以及一种时间扭曲的无限。
无疑,在宏伟的帕多瓦,这场展览会成为一场备受瞩目的美谈。
但是,一个更小的美谈是我的最爱,那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极其应该是真的因而就是真的。
一个午后,成熟的中世纪大师契马布埃正在乡间散步,他在一处树荫下驻足,注视着一个牧童。那孩子正在田野边缘的一块巨石上,尝试刻画羊群的素描。他什么都没用,因为他也找不到什么,除了一块尖尖的小卵石。
契马布埃把这个牧童带回了家,送给他一些羊皮纸和一根画钉或蜡笔或随便什么东西,然后向他展示如何描绘和构图让线条表现出不同于羔羊可爱面部的庄严伟大。
这个牧童就是乔托,而他也学会了如何描绘和构图让线条表现出不同于羔羊可爱面部的庄严伟大。我压根不在乎你们是不是相信这个故事。我信。我看过乔托画的天使的面孔。如果天使们看起来不像乔托所画的天使模样,那么他们一定是在上帝身后忽视了自己的健康。
我有个无谓的愿望,就是找到契马布埃在树荫里驻足,注视少年乔托用卵石在石头上刻画的那片田野。
相比天使的面庞,我不会蠢到更喜欢那少年画 的羊群面孔。一个人行事早晚都要相称于他的年纪。 当然,这个岩石和草的小小星球是我们起始所能拥有的一切。何其美丽啊,那些少年乔托凿画出的可爱的羊群的脸,倾注着无限和恒常的不确定性以及痛苦的关怀,在乡间田野边缘的一块岩石表面。
我很好奇,契马布埃在开口说话之前究竟在那 里驻足观察了多久。我敢打赌他一定观察了很久。 因为他是契马布埃。
我也很好奇,乔托在觉察到自己被人关注之前究竟画了多久。我敢打赌他一定画了很久。因为他是乔托。
或许,他偶尔会停下来饮水、观察羊群的需求, 而后又耐心地回到那块耐心的巨石前,直到他从身后的夕光里,听到了那句意大利语“晚上好”—— 来自那个站着的乡村男人,当然,他站在留给牧童和羊群的余晖之外。
我好奇那块巨石在哪里。我好奇那些可爱的羊群面孔是否仍旧刻画在它向阳的表面。
上帝让我明白了这么多。比乔托糟糕的人却比乔托活得更久。
此时此刻,比草地边缘那块粗砺巨石上乔托歪歪斜斜的划痕更丑陋的事物,正在腐朽坍塌进衰亡里。当我今天下午四点十五分到达帕多瓦时,听说了纽约奥尔巴尼的洛克菲勒商场已开始在平原周围的城市里到处悬垂并分泌它那浮夸的黏污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它会在全能上帝的鼻孔里发臭,就像耶罗波安二世一边为银钱囚禁义人,为鞋上的搭扣出卖穷人,一边在上主的祭台上把腐臭的礼物当作焚献的祭香一样。
乔托孩子气的手在粗砺巨石上刻画了羔羊们可爱的面孔。
我好奇于那块石头在哪里。我不可能活着见到它了。
但是,我活着的时候见到了奥尔巴尼的商场。
在一件乔托成熟期最伟大的杰作里,他笔下难以言喻的美丽天使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唱诗班,他们昂着脸,变成清晨之子,在纯然喜乐中高唱着上主的赞美歌。
天使唱诗班的最尾端,一位略小的天使收拢起他的翼。他微微转身背着光,举起手。你甚至看不到他的脸。我不明白他为何哭泣。但我最爱的就是他。
我想,他一定在疑惑,究竟需要多久乔托才能想起他,给他饮水,在天黑之前,在牧人和羊群都在乡间的黑暗里迷路之前,带他回到牧栈。
帕多瓦
六二团③的飞鹰
拉法·尼尔曾是童子军团长。他当时还是个年轻人。他喜欢我们。
我确信他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曾在隐秘的洞里或岸边痛苦地手淫。
这忍耐的灵魂,他等待着,当我们在彼此身后傻笑,嘲弄和戏仿童子军规,用俄亥俄南部口音模仿着温斯顿·丘吉尔的演讲:
“吾等童子军:信实、忠诚、好施、乐善、谦恭、平易、顺从、乐观、勤俭、纯洁、虔敬。”④
拉法·尼尔全然明白,我们十二岁的腹股沟下胀痛的硬核儿带来的煎熬,肿胀的熔岩在我们的“啄木鸟”和“坚果”之间等待奔涌,它们还有点儿青涩,就像橄榄球季开始两月前半熟的苹果。
苏格拉底深爱着他的朋友——叛国者亚西比德,爱他的美貌和他以后的样子。
我想,拉法·尼尔也爱着我们的骨瘦如柴,爱我们的青春痘,和我们的恐惧;但更主要的是,他明白我们将来会怎样。他不是傻瓜。他知道,他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离开河谷里的那个泥洞,或许是他不想。吠檀多在阐述最崇高的道德理想时,描述了一位圣人:他历经千世,承受着人类从生到死所有的错误和痛苦,但他在最后一刻拒绝了涅槃,因为他意识到,他那只鼻子化脓、因狂犬病而半疯的邋遢狗,不可能和他一起进入圆满的平静。
我们中有些人想离开,有些人虽心动但从未行动。
我最后听说,迪基·贝克,三次入室行窃的失败者,在哥伦布市的州立监狱终生监禁。
我最后听说,戴尔·海德利,开着一台那种司机必须整天站着的牛奶卡车,他的脊椎在驶过凹凸不平的街角时咔咔作响。
我最后一次从我姐夫那里听说,哈勃·斯诺德格拉斯,仍旧每天晚上拖着身躯回家,去河边擦洗、沐浴、剃须,用整整一个小时来擦洗掉他那苍白的皮肤上劳克林钢厂的灰尘。他从来没有晒黑过,他只是被灼伤了,待在河外。
我最后听说,迈克·科特罗斯在惠灵登记赌注。
我再也没有回到家乡去见过拉夫·尼尔。我的照片被挂在马丁斯费里公共图书馆的一面墙上。拉夫·尼尔可能会认为我成了什么人物。毫无疑问我是,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书上草草签下自己的名字。我活着时基督垂怜了我;而等我死后,正如佛罗伦萨的彼得罗·阿雷蒂诺请求神父为他行临终傅油圣事一样,“如今我已被傅油,让我远离鼠群”。
每当我想起拉夫·尼尔的名字,我能感受到心底有坚冰破裂。我能感受到一条雀鳝逃进了山泉,那里小龙虾在炎日下的纯净水底挖洞取凉。我能感受到对好人拉夫·尼尔长久的喜爱,他比我们自己还更了解我们这些糟糕透顶而又十分脆弱的小混蛋们,他照顾我们比我们照顾自己更用心,他爱我们,我猜测,他十分清楚我们绝大多数人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后来的确如此,他知道,但他无论如何都爱着我们。光美利坚这个名字就能让我感到恶心,可是拉夫·尼尔却是个美国人。这个国家足以把你逼疯。
译注:③六二团(Troop 62),由斯蒂芬妮.菲尔豪斯创立于1944年的美国童子军团之一;优秀团员将被授予飞鹰军衔。
④原文系十二条童子军规,詹姆斯·赖特在拼写上进行了相应的“变形”,如loyal为loll、kind为kand、clean为clane等,来呈现孩子们的声音——带着俄亥俄口音,模仿丘吉尔。
一只寄居蟹的壳儿
哀悼吧,维纳斯和丘比特们⑤
——卡图卢斯
可爱的小生灵,他的脚尖
触碰白沙,从这边到那边,
没有人能领会他多么微妙
他爬出自身的孤独,死去。
他自遥远的深海流浪至此,
寻觅着自己的名字,
而他找到的唯有你和我,
一段易逝的生命和一抹烛火。
今天,恰巧遇到了你的离去。
我坐在这汹涌的地狱里,
这死亡之城中,孤身一人,
举着一枚小小的空壳。
我凝视着他微小的脸庞。
它显得如此庞大而我难以承受。
两个街区外的大海让位于河流。
这两者,都无处不在。
我伸出手,扔掉了光。
在黑暗中抚摸他脆弱的伤痕,
多么遥远,多么微妙,
群星的荒野里的群星。
译注:⑤原文系拉丁文”Lugete,O Veneres Cupidinesque”,系古罗马伟大诗人卡图卢斯诗歌《哀悼吧,维纳斯和丘比特们》第一句。赖特此诗某种程度上特意致敬了卡图卢斯的这首诗,赖特的触碰白沙的蟹、汹涌的地狱,和卡图卢斯笔下的小雀儿和地府都有某种遥远的呼应。参见译注97、98。
旅程
安吉亚里属于中世纪,一条袖套斜飘下
陡峭的山丘,突然被卷走
飞向了悬崖边,渐渐变小。
远处的山上,小镇背后,
我们也被卷走了,被风卷走了,
去和托斯卡纳的草独处。
风连日刮过山峦
所有事物都蒙尘变成了灰金色,
我们看到的所有事物,就连
沿路奔跑的孩子,
他们对着一只笼中小鸟叽喳意大利语。
我们坐在他们旁边,在灌木丛里休憩,
我俯下身子,冲洗脸上的灰尘。
我发现那里有一张蜘蛛网,尘土
在它的节点上沉重剧烈地摇晃着,
这所有的土丘和坟墓,把影子
低垂散落在虫壳和翅翼间。
而后,她走向悬空的中心,
纤细又严谨,阳光的金发
披在她肩上,她在那里泰然自若,
即使有废墟在她的身侧坍塌。
她摆脱了灰尘,就好像片刻前
已去到地下,沐浴清洁了自身。
我凝视着,靠近她,直到她
在她觉得合适的时刻离开。
许多人
找遍了托斯卡纳,都没找到
我发现的事物,光的心脏
本身就有壳和叶子,在游丝上
保持着自身坠落时的平衡。
这段旅程的秘密,
就是让风把尘土吹遍你的周身,
让风继续吹,轻轻地,轻轻地踏上
穿越你自身废墟的所有道路,还有,
不要为死者失眠,他们一定会
埋葬自己,不必忧虑。
宝贝
我父亲去世时年届八十。他生命中做的几乎最后一件事,是称呼他五十八岁的女婿“宝贝”。1930年代初的一个下午,我仰头撞在山脚下的一堵墙上,头部出血了,单是看到自己的血,我相信那就是生命的悲剧意味。我听见父亲说要杀了他未来的女婿。他的女婿就是我的姐夫,名叫保罗。这两个成年男子挣脱我,他们都明白生活艰辛。他们打斗,并非因为保罗对我姐姐的爱;他们彼此打斗,是因为一个强壮的男人、工厂工人,丢了自己的工作;而另一个强壮的男人、煤卡车司机,也丢了自己的工作。他们都决心过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们怒视着彼此,说他们要让生活继续下去,哪怕山崩河溢。河溢在南俄亥俄可不是套话。在一条河边没有什么是套话。我的父亲死得其所。死得其所意味着活出自己的生活。我没说是美好的生活。
我说的是生活。
旺斯上方的冬日拂晓⑥
夜晚的气流
堆积在我的身下和背后,
自山上滑落,又升起,
在房顶上筑起诡异的小沙丘。
在我下方的山谷里,
我和圣雅内⑦相隔数英里,
路灯发出黯淡的光。
它们这么不易察觉,近乎漆黑。
卡车和轿车
在下方绿色暖房的金色棺材之间
或咔咔或嗡嗡地作响,
一只公鸡惊恐的叫声沉重地穿过
一片树林,湮没不闻。
一只好怒的狗发出低沉的咆哮,
一个人痛苦地转动着坏掉的齿轮。
真正的黑夜仍在继续,
雾气里弥漫着自身杂乱的喧嚣。
此刻的山坡上,
一条下山的小路穿行在翻飞的岩石间,
一片广场成型在朦胧的墙边。
我听到一只水桶或其他什么响声,刺耳,
除此之外,那栋模糊的牧羊人的房子背后
别无他物。我想象着
他的山羊仍在沉睡,
梦见了新鲜的的玫瑰
开满他们身下绿色暖房的墙面
梦见了莴苣叶子伸展在突尼斯。
我转过身,不知为何
不可思议地在空中盘旋于万物之上,
地中海熠熠发光,
比这座山离月亮更近。一个声音清晰地
告诉我要振作起来。高尔韦
在屋外低语着,爬上石阶
去发动汽车。月亮和群星
蓦然闪烁着落下,而后整座山
显现,苍白得像一枚贝壳。
看,大海并没有坠落,也没有砸坏
我们的头。我为何会感觉如此温暖
这可是一月的死亡中心?我几乎
不敢相信,但是我必须相信,这
是我唯一的生命。我从石头中起身。
我的身体发出不得体的声音,伴随着我。
此刻,我们都不可思议地安坐在
阳光之巅。
译注:⑥1978年,詹姆斯·赖特第二次获得古根海姆奖金,因此当年12月下旬,赖特夫妇前往巴黎开始访学;并在次年一月的某个周末,去拜访了好友、诗人高尔韦·金奈尔在旺斯租住的乡村别墅。一个寒冷的晚上,赖特登上了山顶,并写下了这首诗。
⑦旺斯(Vence)和圣雅内(Saint-Jeannet),二者相距十数公里,都是位于法国东南部阿尔卑斯滨海省( Alpes-Maritimes)的海滨度假小镇。
厄土,诗人,译者。毕业于南京大学。著有诗集《昨日之树》、《舌形如火》、《失眠的海》,译著《鲍勃·迪伦诗歌集》(合译),《再度唤醒世界:詹姆斯·赖特诗选》等;并译有詹姆斯·芬顿、齐别根纽·赫伯特、王红公及詹姆斯·梅利尔等诗人作品。现居上海。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顾问:
西 渡 凸 凹
李自国 印子君
主编:
胡先其
编辑:
苏 波 崖丽娟 杨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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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诗社”:西棣|走向秋天
”他山诗石“:董伯韬 译|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4首)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名单揭晓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韩博 《上海墙》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范晔 译《宇宙来我手中啄食:维多夫罗诗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冯新伟《宿鸟》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哑石《壬寅之灰》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王彻之|狮子岩》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孙冬《书写动物》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我是蝎大人《彩虹酷刑》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沈至《寻找踏水村指南》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张铎瀚《厄运金》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李永毅 译《变形记》节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薛舟 译《我们去摘玫瑰花:文贞姬诗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西蒙 水琴 译《涉过忘川:庞德诗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胡亮《新诗考古学》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李章斌《走出语言自造的神话》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亚思明《流散汉语新诗的跨界艺术研究》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李心释《无边的诗学》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获奖作品展示:王东东|中国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与艺术问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