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9月)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特别奖胡续冬授奖辞
《一个捡鲨鱼牙齿的男人》,是诗人胡续冬生前编定的诗歌精选集,收录了他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在近30年的写作历程中,胡续冬以挥洒自由的想象力,不断吸纳各种语言活力,在修辞、题材、风格等多个方面,大大拓展了当代诗的边界,同时也借助经验视野的腾挪变换,突破了当代诗孤独的自我装置,用热烈的感性联通自然、共鸣于万物,与众多的友人和他人在诗歌中欢聚。这样的“自我发明”,构成了诗人写作的持久动力,在跨域流动的当代现场,一次次重塑了诗歌的文化形象。在诗人离世三周年之际,南方诗歌奖评委会将“特别奖”颁发给这本诗集,既是对天才诗人的缅怀,也是向他所参与、所代表的那个火热生动诗歌年代的一种致敬、对当代诗内在活力和创造力原则的一次重申。
鉴此,特授予胡续冬先生2022-2023年度南方诗歌奖特别奖。
本文所选诗歌,未仅限于《一个捡鲨鱼牙齿的男人》,编者据蒋浩先生提供的文档,挑选了胡续冬先生不同时期、不同题材的18首诗,以飨读者。
目录:
阅读十四行:致冷霜
太太留客
新年(或题为《我怀念那些戴套袖的人》
战争
爱在瘟疫蔓延时
海魂衫
藏獒大学
写给那些在写诗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
日历之力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犰狳
中关村
白猫脱脱迷失
给马骅(曾题为《给友人》
回乡偶书
一个捡鲨鱼牙齿的男人
片片诗
笑笑机
阅读十四行:致冷霜
烛火点燃。在蓝色焰芯里打盹的时代
被一双幸运的眼睛依次发现并摇醒,开始以
缓缓舒展的身姿和热量作明亮的深呼吸:
为了已经掀开的尘土和将要进入的
一个人从瞳孔到心灵的一生。“而这只不过
是对大脑沟回和它长度的比喻而已,可以
简化为一根芦管。”书页与亡灵之间的芦管:
如果把它截断,在中间,透过视网膜涌出的词语
轻滢得像上帝在午睡后吹出的肥皂泡,向
纸张和命运分别滑去:它们飘进同样漆黑
的夜空,失去光泽,寻找胎记一样的
逗号、句号、感叹号,寻找阳光下可能发现的
衣物、证件的色彩,骑过女孩日记的自行车的色彩:
烛光下没有出版日期的身体在一页一页翻开
1995年3 月
太太留客
昨天帮张家屋打了谷子,张五娃儿
硬是要请我们上街去看啥子
《泰坦尼克》。起先我听成是
《太太留客》,以为是个三级片
和那年子我在深圳看的那个
《本能》差球不多。酒都没喝完
我们就赶到河对门,看到镇上
我上个月补过的那几双破鞋
都嗑着瓜子往电影院走,心头
愈见欢喜。电影票死贵
张五娃儿边掏钱边朝我们喊:
“看得过细点,演的屙屎打屁
都要紧着盯,莫浪费钱。”
我们坐在两个学生妹崽后头
听她们说这是外国得了啥子
“茅司旮”奖的大片,好看得很。
我心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
哪懂得起太太留客这些龉龊事情,
那几双破鞋怕还差不多。电影开始,
人人马马,东拉西扯,整了很半天
我这才晓得原来这个片子叫“泰坦尼克”,
是个大轮船的外号。那些洋人
就是说起中国话我也搞不清他们
到底在摆啥子龙门阵,一时
这个在船头吼,一时那个要跳河,
看得我眼睛都乌了,总算挨到
精彩的地方了:那个吐口水的小白脸
和那个胖女娃儿好像扯不清了。
结果这么大个轮船,这两个人
硬要缩到一个吉普车上去弄,自己
弄得不舒服不说,车子挡得我们
啥子都没看到,连个奶奶
都没得!哎呀没得意思,活该
这个船要沉。电影散场了
我们打着哈欠出来,笑那个
哈包娃儿救个姘头还丢条命,还没得
张五娃儿得行,有一年涪江发水
他救了个粉子,拍成电影肯定好看
那个粉子从水头出来是光的!
昨晚上后半夜的事情我实在
说不出口:打了几盘麻将过后
我回到自己屋头,一开开灯
把老子气惨了——我那个死婆娘
和隔壁王大汉在席子上蜷成了一坨!
1998年9月
新年
我怀念那些戴套袖的人,
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满了
鸵鸟牌蓝黑墨水、粉笔灰、缝纫机油和富强粉;
我怀念那些穿军装不戴帽徽和领章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修飞鸽自行车、摆弄裎亮的
剃头推子、做煤球、铺牛毛毡,偶尔会给身后
歪系红领巾的儿子一计响亮的耳光,但很快
就会给他买一支两分钱的、加了有色香精的冰棒;
我怀念那些在家里自己发豆芽的人,
不管纱布里包的是黄豆还是绿豆,一旦嫩芽
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砖块,生铁锅里
菜籽油就会兴奋地发出花环队的欢呼;
我怀念那些用老陈醋洗头的人,
在有麻雀筑巢的屋檐下,在两盆
凤仙花或者绣球花之间,散发着醋香的
热乎乎的头发的气息可以让雨声消失;
我怀念那些用锯末熏腊肉的人,用钩针
织白色长围巾的人,用粮票换鸡蛋的人,用铁夹子
夹住小票然后“啪”地一声让它沿着铁丝滑到收款台去的人;
我怀念蜡梗火柴、双圈牌打字蜡纸、
清凉油、算盘、蚊香、浏阳鞭炮、假领、
红茶菌、“军属光荣”的门牌、收音机里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甜美歌声……
现在是2003年了。我怀念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老了。我也已不算年轻。
2003年1月
战争
电视里,我看见一个伊拉克小孩
头部被炸伤,在医院里
号啕大哭。白纱布底下,是
焦黄的小圆脸,塌鼻子,大眼睛。
我和妻子几乎同时发现
他和幼时的我十分相像。
在摄于1979年的一张照片上,
同样有着塌鼻子和大眼睛的我
在为重庆郊外一只桀骜不驯的蟋蟀
而哭泣,焦黄的小圆脸上
挂着豌豆大小的泪珠。
那时,我的父亲在广西凭祥附近
一处设在榕树树洞中的
战地指挥所里,一簇仇恨的火焰
正从另一些塌鼻子、大眼晴孩子的父亲手中的
火焰喷射器里跃出,要去
吞噬他的左手。几个月后,
我看见父亲布满胡须的陌生的面庞,
吓得一言不发,躲在了母亲身后。
而现在,我听见那个伊拉克小孩
正用阿拉伯语呼喊,字幕上的汉语
清晰地打出——“爸爸!爸爸!”
2003年3月23日
爱在瘟疫蔓延时
——为所有生活在“非典”时期的人而作
月亮戴上了口罩,十六层云每四小时
卷走一批黯淡的星星。
中药的气味、84消毒液的气味冲淡了
这幽静的校园深夜时分慵倦的体味——
那勾人魂魄的香气来自深藏于某本
未曾打开的卷册之中的孤独的腺体。
我曾目睹过这奇异的腺体
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附上植物的枝头
以吐纳它经年不化的喜忧:
三月里,它是第一朵跳舞也是第一朵扭伤的
白玉兰,它是迎春花失散的闺中密友,也是
和桃花在雨中裸奔的姐妹,令暮色羞红;
四月,它是连翘、榆叶梅、蒲公英,是
从天而降的紫藤骑上了鬃毛光洁的风,更是
从白丁香里面伸出来的紫色的手和从紫丁香里面
伸出来的白色的手,它们越过路灯
紧紧拉在一起,挡住过路人的阴影中飘忽的愁。
今夜,我是跑步经过这条盛开着
白丁香和紫丁香的湖边小路的。我跑步,
不是为了免疫力而是为了身体里一条
日渐干渴的鱼。我跑步,是要从瘟疫里
跑出一条通向大海的路,让身体里的鱼吞下
戴口罩的月亮连同云层所卷走的星星。
而从白丁香里面伸出来的紫色的手和从紫丁香里面
伸出来的白色的手紧紧拉在一起,挡在了
我的面前——又一次,在天空的繁花锦簇的肺部,我看见
那安静的春天的腺体在呼吸。
那是预感的腺体、大海的腺体、没有肌肤的爱的腺体 。
2003年4月
海魂衫
1991年,她穿着我梦见过的大海
从我身边走过。她细溜溜的胳膊
汹涌地挥舞着美,搅得一路上都是
她十七岁的海水。我斗胆目睹了
她走进高三六班的全过程,
顶住巨浪冲刷、例行水文观察。
我在冲天而去的浪尖上看到了
两只小小的神,它们抖动着
小小的触须,一只对我说“不”,
一只对我说“是”。它们说完之后
齐刷刷地白了我一眼,从天上
又落回她布满礁石的肋间。她带着
全部的礁石和海水隐没在高三六班
而我却一直呆立在教室外
一棵发育不良的乌桕树下,尽失
街霸威严、全无狡童体面,
把一只抽完了的“大重九”
又抽了三乘三遍。在上课铃响之前
我至少抽出了三倍于海水的
苦和咸,抽出了她没说的话和我
潋滟的废话,抽出了那朵
在海中沉睡的我的神秘之花。
2003年6月
藏獒大学
(为抗议《北京大学教师聘任和职务晋升制度改革方案》而作)
把一百个讲师关进笼子里。
扔给他们臭袜子、住房公积金、被拐卖的
失足论文的脏器,让他们吼叫着,
互相撕咬。最后剩下的那个
将被从笼子里放出来,成为副教授。
把一百个副教授关进笼子里,
扔给他们矿泉水、心肌炎,扔给他们
长满蛆虫的熏腊课题和刚刚剥皮的新鲜的
研究生,让他们互相撕咬。
最后剩下的那个将会
从笼子里通往出版社的秘道里钻出来,
成为教授。教授出来的时候,
嘴巴里一般都有
一只从碎纸屑里叼出来的红通通的幼鼠。
教授就不用关进笼子里了。
一百个教授在很多笼子的周围转悠,
吃草、喝果子狸的奶,妞见妞爱、
车见车载。他们戴着红袖箍,
观察讲师把讲师的胳膊咬断、
副教授把副教授的大腿吞下,并负责
维护撕咬的秩序。
从笼子里清理出来的讲师和副教授的尸体
被抛到大学之外。有一些鸟儿
喜欢站在尸体上啼叫,但叫出来的
不是咕咕声而是大学里的学生打呼噜的声音。
约2003年
写给那些在写诗的道路上消失的朋友
兄弟们,我想念你们。
此刻巴西太阳大如牛,在半空中
顶撞我凶猛的记忆。记忆中的你们
全都年少气盛,手持九九八十一斤重的
诗歌板斧,在二十世纪末最猥琐的那几年里
见佛劈佛、见妞劫妞,见到字词肥厚的美
就一斧子剁下来下二锅头。在夜里,
在我们熟睡之后,我们身上的诗歌比我们
还要狠毒。它们踹翻了痰盂、自行车、
爬满蟑螂的书架、贴有“诗萎不举,
举而不坚”之类小广告的电线杆,打劫了
玉皇大帝的地盘:连星星都要向它们交保护费,
连月亮都被它们按在杂草丛生的十四行里摸了胸。
我们的诗在闪电上金兰结义,而我们的人
却就此散落人间,不通音息:有的为官安稳,
有的从商奸猾,有的在为传媒业干燥的下体
苦苦地润滑,有的则手持广告的钢鞭将财富抽插。
兄弟们,不管在哪里你们都是
最幸运的人,因为在天上,我们曾经写下的
那些胸毛横生的诗句仍在像护院镖师一样
镇守着你们的元气。你们终将
在最快乐的一瞬间重返诗歌的乐土:在那里
金钱是王八蛋,美女是王八蛋,诗歌则是
最大的王八蛋,但它孕育着尘世的全部璀璨。
2004年6月16日,巴西利亚
日历之力
保罗·达吉尼奥是个和我同龄的傻子。
每次我去楼下的售报亭买烟的时候,
他都坐在店门口,歪着脑袋,口水里
流淌着早上八九点的开心词语。
五十多岁的店主弗朗西丝卡一年四季
都穿着比基尼,在递给我烟的时候,
她总是要关切地瞟一眼保罗的裆部
那勇敢而忧伤的勃起:她在那里看见了
黝黑光滑的自己,光滑得像
丈夫与情人们疾速穿梭的溜冰场。
溜冰场深处,在菠萝蜜和芒果之间,总有
太阳下的保罗,他坐在轮椅里,享受着
瘫软的世界里孤独无望的直立。
保罗·达吉尼奥热爱太阳。
每天中午,他都会把轮椅摇到
没有树荫的小区花园里去。我住在
离花园最近一幢楼的三楼上,听着小区里的
鸟叫和蝉鸣,还有懒洋洋的风里面
对面楼房的混血女人小便的声音。
每天总有那么一瞬间,所有的声音
都停止了,被阳光塞得满满当当的空气里,
满满当当地都是肿胀的安静。这时
我总会听到保罗·达吉尼奥在喊叫,
那些没有意义的强悍的音节
踢开轮椅在半空中像豹子一样冲撞。每当我
听见这盲目的喊叫撞到我窗口的时候,
我都能看见我墙上的日历攥紧了拳头。
2004年10月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她叼着玉米壳卷的土烟,把厚厚的一本诗集
砸给我,说:“看看老娘我写的诗。”
这是真的,我学生若泽的母亲、
胸前两团巴西、臀后一片南美、满肚子的啤酒
像大西洋一样汹涌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第一次见面那天,她像老鹰捉小鸡一样
把我拎起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写诗。
她满口“鸡巴”向我致意、张开棕榈大手
揉我的脸、伸出大麻舌头舔我惊慌的耳朵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写诗。所有的人,包括
她的儿子若泽和儿媳吉赛莉,都说她是
老花痴,没有人告诉我她写诗。若泽说:
“放下我的老师吧,我亲爱的老花痴。”
她就撂下了我,继续口吐“鸡巴”,去拎
另外的小鸡。我看着她酒后依然魁梧得
能把一头雄牛撞死的背影,怎么都不会想到
她也写诗。就是在今天、在安娜·保拉大妈
格外安静的今天,我也想不到她写诗。
我跟着若泽走进家门、侧目瞥见
她四仰八叉躺在泳池旁边抽烟的时候,想不到
她写诗;我在客厅里撞见一个梳着
鲍勃·马力辫子的肌肉男、吉赛莉告诉我那是她婆婆
昨晚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更是打死都没想到
每天都有肌肉男的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
千真万确,安娜·保拉大妈也写诗。凭什么
打嗝、放屁的安娜·保拉大妈不可以写
不打嗝、不放屁的女诗人的诗?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安娜·保拉大妈的诗集。没错,安娜·保拉大妈
的确写诗。但她不写肥胖的诗、酒精的诗、
大麻的诗、鸡巴的诗和肌肉男的肌肉之诗。
在一首名为《诗歌中的三秒钟的寂静》的诗里,
她写道:“在一首诗中给我三秒钟的寂静,
我就能在其中写出满天的乌云。”
2004年12月29日,Brasília
犰狳
猛地看见电脑上的日期,想起
一年前的今天,在南美的海滩巴拉奇。
那是一个被十七世纪的金子淘出来的小镇,
坐拥吞天海景和葡萄牙的凋敝。
人夜,我们携一身憨猛的云和岛屿
回到岸上,见街就逛,见古就唏噓。
有花花红灯闪出一个诡秘的去处,往来者
皆是气质男和肉意阑珊的随便女。
我们骤然欢喜,误以为来到了
本地的风化区,进去之后才发现
此处乃是文艺天地,方圆百里的知识分子
携带成群的知识粉子,在此郑重地追忆
巴西东南沿海印第安人的血泪履历。
墙上是被装裱成艺术品的印第安人,
台前有被演说成学术绕口令的印第安人,
大厅里陌生的干柴和烈火以印第安人的名义
迅速地组合在一起。我们在那里
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印第安人,直到
走出门去,在几十米之外的街角
与几个卖手工艺品的印第安人在黑暗中相遇。
他们露宿在街头,出售做工笨拙的
木雕、草编和饰羽。他们不叫卖,
像茧皮一样硬生生地长在黑夜的喉咙里,就连
不得已说出的几个关于价格的葡萄牙语数词,
也像龟裂的茧皮一样,生疼、粗砺。
他们眼神里的警惕连成一道五百年前的防线,
从防线那一边,我们小心翼翼地买来
一只木雕的犰狳。嗯,犰狳。
性格温顺的贫齿目动物,浑身披甲,
像他们的祖先,在丛林里逐安全感而居。
嗯,巴拉奇。我刚刚被精英们沉痛地普及:
此地的印第安人原本盛大而有序,说灵巧的
图比-瓜拉尼语,后来被捕杀无遗。
精英们不愿提及那些黑夜的喉结上
一小片茧皮一样喑哑的,不可见的后裔。
2005年8月18日
中关村
天桥下,一群贴打折机票小广告的缩水西装
和另一群发打折机票小卡片的缩水西装打了起来。
风在半空中操纵着一个看不见的手柄,
让他们打得像游戏机里的小儿一样勇猛。
其中一个小人儿的缩水西装打没了,露出一件
芝加哥公牛的背心,牛头被西瓜刀砍出一道血印。
风拉着他落跑,他跑过天桥,躲到了
街对面的一间发廊里。几个肉唧唧的人
在门口打斗地主,她们的网眼衫连成一张昏暗的
蜘蛛网,挂在路边粘肉唧唧的属。芝加哥公牛
破网而入,吓坏了衣柜背后的隔间里
一个刚脱下豹皮裙的黄毛女。“警察!”
她吐出嘴里的一小截日本留学生,冲出后门
独自去跑路。风跟在她身后,伸出麻利的风的手指
帮她扣好胸衣、裹好豹皮。她一口气
跑过拆迁房、工地、售楼处、一万五一平米的小区,
撞上了一根从摩托车上横扫过来的闷棍。
持棍的暗黑破坏神两只胳膊上都刺有“爱” 字纹身,
他挥动着两个凌厉的“爱”字,扯下了
黄毛女身上的金项链和银耳坠。风催促他
迅速回到摩托车后座,指挥驾驶座上
穿着天线宝宝T恤衫的兄弟按原路逃跑。
逃啊逃,逃啊逃,风偷偷地把地图掉包。
暗黑摩托车穿过透明的写字楼、职业经理人、
哥特摇滚、奥运精神、坏帐率和英特尔双核处理器,
最后被风掀翻,栽倒在这首飘满了柳絮的诗里。
2006年3月15日
白猫脱脱迷失
公元568年,一个粟特人
从库思老一世的萨珊王朝
来到室点密的西突厥,给一支
呼罗珊商队当向导。在
疲惫的伊犁河畔,他看见
只白猫蹲伏于夜色中,
像一片怛逻斯的雪,四周是
干净的草地和友善的黑暗。
他看见白猫身上有好几个世界
在安静地旋转,箭镞、血光、
屠城的哭喊都消失在它
白色的漩涡中。几分钟之后,
他放弃了他的摩尼教信仰。
一千四百三十九年之后,
在夜归的途中,我和妻子
也看见了一只白猫,约摸有
三个月大,小而有尊严地
在蔚秀园干涸的池塘边溜达,
像一个前朝的世子,穿过
灯影中的时空,回到故园
来巡视它模糊而高贵的记忆。
它不躲避我们的抚摸,但也
不屑于找们的喵喵学语,隔着
一片树叶、一朵花或是
一阵有礼貌的夜风,它兀自
嗅着好几个世界的气息。
它试图用流水一般的眼神
告诉我们什么,但最终它还是
像流水一样弃我们而去。
我们认定它去了公元1382年
的白帐汗国,我们管它叫
脱脱迷失,它要连夜赶过去
征服钦察汗、治理俄罗斯。
2007年7月30日,广州
给马骅
南方的大雨像天兵天将
狠狠地踹着江水和街道。
我困在酒店的房间里,
以电视为盾,抵挡着雨声。
无意中,在地震和综艺之间
我又看见了你。我恨电视。
四年了,总有一些坏人
试图用有组织的回忆的暴力
从我身体的角落里绑架你。
但我再次,像个白痴一样,
关掉了血管里呼啸的警报器,
把电视屏幕忍在了眼眶里。
我听见一群你教过的藏族孩子
在讲述你上的最后一课。
那是一个星期五,你讲的是
思想品德。我恨思想品德:
你我成长的年代无非是
让思想和品德捏着暗器互博。
但孩子们说,你那堂课教的是:
“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
一瞬间,仅仅一瞬间,后悔
就能把一个人的牛逼变成傻逼:
四年了,我答应过你要去
明永,可我至今还没去过那里。
这座城市你我倒是一起来过。
还有一个在室内也戴着墨镜的家伙。
那天没有下雨,我们
在玉兰树下合影,光鲜得
像三股水灵灵的义气。
现如今,我成家已有三年,
戴墨镜的家伙墨镜已遮不住
双眼中吠着乡愁的丧家之犬。
我想起清明那天,我在家中
给你烧纸。有一小簇火苗
蹲在灰烬的边缘,死活不肯燃尽。
就像你蹲在墙根,小烟抽得开心。
2008年6月10日,武昌
注:在诗集《旅行/ 诗》(2010.12)和《片片诗》(2013.9)里均题为《给友人》,诗集《白猫脱脱迷失》(2016.4)里题目改为《给马骅》。
回乡偶书
我自以为还说得来重庆话,
结果遭所有人当成成都人。
我因此回忆起一个词:张班子。
像个观光客,我满怀惊异地
看着这个三十多年来直耸立在
我的各种档案里“籍贯”一栏
的城市:坡坡坎坎多得
让我的细脚杆也伟岸了起来
新盖的高楼完全是本地哥特,
像玉皇大帝在乌云里包的二奶
把穿着丝袜的玉腿从天上
伸到了地下。但我最牵挂的,
还是在夜间辉煌的灯火之间
黑漆麻孔的地带:那是格外一个
隐形的城市,栀子花和黄角玉兰
赐福于那些香荫的小生活,
拐几道弯才拐得拢的危楼里,
老汉们打着成麻,棒棒们吃着
辣惨了的小面犒慰辛劳的一天,
洗头的妹儿多含一口鸭儿,就为
乡下的娃儿多挣了一口饭。
我这次来得黑背时,有一团火
把白天的交通整得稀烂。
我搭了一辆摩托,从罗汉寺
到两路口,要往滨江路走怨路。
在江边飞驰的时候,凶猛的江水
拍打着我的身世,我突然看到了
另一个我的一生:如果当年
我老汉没有当兵离开这里,
我肯定会是一个摩托仔儿
叼着老山城,决着交警,每天都
活在火爆而辛酸的公路片里。
2008年6月16日,重庆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给臧棣
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
弓着腰、撅着已近中年的屁股,
在沙与海水之间搜寻。
换做在他的故乡、他的童年,
这个姿势更像是在把少年水稻
插进东亚泥土旺盛的生殖循环里。
但请相信我,此刻他的确是在
拣鲨鱼的牙齿,在佛罗里达的
萨拉索塔县,在一个
叫做玛纳索塔的狭长的小岛西侧
濒临墨西哥湾的海滩上。
像着了魔一般,他已经拣了
整整一个下午,虽然灼人的烈日
似要将他熔成一团白光,但
每拣得一颗牙齿,他就感觉身上
多了一条鲨鱼的元气。那些
乌黑、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
撕咬的迫切性的牙齿,是被海水
挽留下来的力量的颗粒,是
静止在细沙里的嗜血的加速度,
是大海深处巨大的残暴之美被潮汐
颠倒了过来,变成了小小一枚
美之残暴。他紧攥着这些
余威尚存的尖利的小东西,这些
没有皮肉的鲨鱼,想象着
在深海一样昏暗的中年生活里,
自己偶尔也能朝着迎面撞来的厄运
亮出成千上万颗鲨鱼的牙齿。
2008年11月20日,Manasota Key/Florida
片片诗
——写给我们的女儿哥舒
以前,爸爸每天都要看片片,
要么和妈妈一起,看
有很多帅叔叔的片片;要么
自己一个人,看那些
有光屁股阿姨的片片。现在,
爸爸每天都在给你换片片。
你小小的身体是一大片
神奇的新大陆,
爸爸像个冒险家,不知疲倦地
从你身上偷运出沉甸甸的宝物:
黄灿灿的金片片,
水汪汪的银片片。
金片片,银片片,深夜里,
在你直撼天庭的哭声中,
冒险家也会看花了眼,
把湿漉漉的纸片片
全都看成了在夜空中兀自播放的
片片:有时候是公路片,
五年后,我和妈妈拉着你
走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有时候是奇幻片,十年后,
我醉心于观察妈妈的美颜
如何一眉一眼地移上了你的脸;
我最经常在湿片片上看到的,
是最酣畅的武侠片,
二十年后,你青春大好,
一身的英气裹紧了窈窕,
在这诡异的人世间,
“横行青海夜带刀,
西屠石堡取紫袍。”
2013年1月2日凌晨写于贵阳
笑笑机
你爱笑。
每天早上醒来,
你一伸懒腰
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台
浑身都是开关的笑笑机。
我轻轻碰一下,
你就送我一串咯咯响的礼物。
还有几串咯咯声飞到了
妈妈身边,
你忽闪着大眼睛指挥它们,
打败了她脸上的
黑眼圈怪兽。
更多的咯咯声
在家里四处飘荡,
它们都是长着翅膀的粉刷匠,
把墙壁、桌椅甚至
装满了纸尿裤的垃圾桶
都刷上了你呼出的奶香。
你笑得最响的时候,
往往是坐在我的腿弯里,
我拉着你的小手,
你派出
整整一个军团的咯咯声,
它们手持咯咯响的弯刀
把我肺叶里的晦气
砍得哈哈大笑,
连我身上最隐秘的失败感
都被你装上了笑的马达:
我也变成了一台
大一号的笑笑机,
你嘴角微微一翘,
我就笑到云端乐逍遥。
2013年12月
胡续冬:本名胡旭东(1974.10.30—2021.8.22),生于重庆乡间,后移居湖北。1991—2002年间求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西方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学位后留校执教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写作,已出版的诗集有《日历之力》《旅行/诗》《白猫脱脱迷失》《片片诗》《一个拣鲨鱼牙齿的男人》,另著有随笔集《去他的巴西》《浮生胡言》《胡吃乱想》,译诗集《心呀,你在等什么?》《花与恶心:安德拉德诗选》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柔刚诗歌奖、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珠江诗歌节十年大奖。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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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诗社”:腓力|我或世界卧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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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名单揭晓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韩博 《上海墙》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范晔 译《宇宙来我手中啄食:维多夫罗诗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冯新伟《宿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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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孙冬《书写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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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西蒙 水琴 译《涉过忘川:庞德诗选》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入围作品展示:胡亮《新诗考古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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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南方诗歌奖获奖作品展示:王东东|中国当代诗歌的社会关怀与艺术问题研究》
第二届南方诗歌奖获奖作品展示:厄土译 《再度唤醒世界:赖特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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