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的忧伤
文/尚金恒(甘肃)
这次回故里访亲,使我很开心,没想到一件很棘手的问题随之也摆在了我的面前。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瓦蓝如洗的天空悬着一颗暖融融的太阳,鸟儿停止歌唱,柳枝儿静若处女般垂在堤旁。大清早,众人常来吃饭、晒太阳的南墙弯弯便挤满了人,有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村里岁数最大、辈分最高、见识最广的尚麻爷拄着拐棍走了过来。
尚麻爷微闭塌肉的老眼,边走边捋着银白的胡子,边用他那根桑木拐棍捣着地皮。此刻,三只秋苍蝇落在他的寿星顶上嗡嗡叫着欢跳着,小孙子看着笑,但他却没感到。只见他放下拐棍轻轻坐在早已废弃的石碾盘上,扁扁的两腮一鼓再一鼓,双眼微闭,寿眉低垂,恰似具有仙风道骨的方丈在静坐打禅,又像将军运筹帷幄打一次扭转全局的战役。
咚!响而脆的一声,使所有晒暖暖的众乡亲们一惊,微闭的双眼弓样地张开,老人的拐棍敲在了碾盘上,随之他拄着拐棍站了起来,那神态肃穆而庄严。
今年我们尚家家族要举行一次大的祭祖。老人声若洪钟,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啥?干啥?众乡亲异口同声地追问。
家家给先人立块碑,人人都给刻写一段好的碑文,纪念纪念咱另一个世界的先人。以前咱们穷,现在富了,更不能忘了祖宗。
对对对!
好好好!
应该应该,早该这样做了。
老人的提议,顷刻得到大家热烈地拥护。老人看到此场面,寿眉一挑,嘿儿嘿儿笑了起来。
乡亲们听说我回来了,呼啦啦一下全涌进了我家门,定要我给他们的先人撰写碑文。理由是:我是咱村唯一的大学生,你不会写谁他会?你不写他谁又敢写?
无奈,实在无奈。
面对众乡亲我无言以对,更无法推脱,满当当一屋子的人期待着我,盼着让我快快表态。我只好横下一条心:反正在这天高皇帝远的乡村,也没多少大学问家、大作家,更没什么文学泰斗,只要写得文理通顺,功大于过,后人们看了心中顺畅、脸上光彩也就行了。
恰巧,在火车上看了作家田澍中的小说《碑文》,我就此仿照人家格式,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堂堂正正做起了假学究,且有一种脸不发红、心不跳,我为乡亲做贡献的良好感觉。
初始到也顺利,农民的生平不像官场政客、知识分子、疆场武士、商界巨贾,基本大同小异,经历实实在在跟地球拴在一起。品质嘛,不外乎勤俭持家,关心邻里,含辛茹苦,养育子女。一句话,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
谁知只写了几家的碑文,我的笔头子就转不动了。是钢笔没水,还是肚里没货?
那天一早,尚家大爷的三位孙子早早来到我家,齐刷刷跪在我的面前,粗声大嗓叫了我一声叔叔,便说明来意:请我给他们的父辈尚重生、尚再生、尚永生撰写碑文。这使我怎能不为难呢?
我清楚以上三位都蹲过共产党的监狱,这一事迹出现在碑文上,后人们看了心情能顺畅吗?脸上能放光彩吗?如此这般,立碑还有什么意义?不写吧,这又是他们一生中一个实实在在的插曲。
我直言谈了我的想法和苦心,小伙子们一时语塞,但转而就态度坚定地说:碑一定要立,碑文一定要刻。要不,他们成了不孝后人,先人也成了没主家的鬼魂。
一、生不逢时的尚重生
尚公重生,生于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一年农历正月初五,卒于公元一千九百九十年农历腊月三十,享年五十有九。
写下生卒年代后,我的笔头又无法转动了。我为难地一遍遍搓头发,一次又一次在地上转圈圈。转到下午五时,我忆起了老娘给我讲的村里的一些趣事,其中就有尚重生三弟兄的有关传说。
重生十五岁那年,已听说共产党、解放军到处都在打胜仗,老百姓送吃送衣,拥护得很。重生也亲眼看到马家队伍(青海驻防马步芳部队,当地百姓称马家队伍)一队队从祁连山口子开出来,人人骑走马,个个背长枪,挎大刀,一路上烧、杀、抢、掠,随后向北而去。听说去了甘州,那里有个大兵营,驻扎着韩师长的队伍。
那时国民党的兵没人愿去当,通常都是事先摸好底,谁家有小伙子,待夜深人静时,抓兵的突然进村,一绳子捆上就走,尚重生就是这样被抓走的。
后来据尚重生回忆:抓去后先在甘州受训三月后,他们300个童子兵就开赴新疆了。在受训时,人家文书问学名叫什么?尚重生说没学名。人家当场给起了学名——尚卫国。
啊!那不堪回首的日子。
刚去新疆水土不服,人人又吐又拉,加之训练紧张,人人都变成了瘦猴子。一天晚上,集合号突响。上级命令新兵连全部轻装,全团连夜赶往大毛子山执行任务。待赶到目的地,先头部队已跟解放军接上了火。
第二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使人呼吸感到困难,尸体遍地都是,血水咕嘟咕嘟冒出红色气泡,各种惨叫声从四野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他趴在地下一次次揉眼睛。
啊!他的眼前一闪,左前方三米处一簇金黄金黄的野菊花在微风中频频点头,仿佛那夜被抓时母亲在风中向自己招手。他又揉了下眼睛,这下看清了,野菊花旁边有颗红五星在一闪一闪地发光,恰似妈妈在给他揉眼。他的眼睛再次一亮,随之精神为之一振,他迅速地向前爬去。他很快爬到野菊花跟前,伸手抓起那顶开了两个洞的军帽,一口咬下红五星,急揣到怀中,又转身爬了回来。此刻,他感到口特别渴,小便要失控地流下来,用劲尿又尿不出。他用发抖的手急捏紧贴地面的龟头,可就是挤不出一滴尿来。问身边的同伴,都很恐慌地说是这种感觉。
那一仗,因地形不熟,解放军失败了。
在庆功酒会上,那一盘盘热气腾腾的羊肉,幻化成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在眼前乱晃。他一口也吃不下,更无法高兴起来。
谁知,刚到下半夜,全团就被赶来的解放军包了“饺子”。
在杀气腾腾的弹压下,上至团长下至伙夫无条件投降。解放军司令员讲了话:愿回家的发给路费,愿留部队的接受整编。
在回家登记处,一位解放军同志指着尚卫国三字微笑着说:小伙子你懂吗?你过去卫的是国民党的国,此国不能卫,名字要改改。
他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以前叫尚重生,这名字是抓到部队后人家文书给起的。
那好,那好。那位解放军同志又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恢复你以前的名字,仍叫尚重生吧,在解放军的解救下,你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领到路费,等第二天起程回家。
可怕的事情又发生了。
当天晚上,在团长的操纵下,全团反叛了。
团长一声令下,当晚立即开拔,人人绝对服从,违者就地处决。回家的希望破灭了。他在红柳丛中大哭了一场,面向家乡磕了几个响头,祈祷似的说:老天爷,保佑我吧!
队伍像条喘粗气的大蟒蛇,在深山峡谷中急进。前面副团长带着“敢死队”开路,后面团长带着“督战队”刀枪威逼,队伍中充满一股残酷的杀气。
跟上!跟上!从队伍前面传来一次次叫喊声。
此刻,13岁的小姚的一只鞋跑丢了,腰带上系了根绳子,让他带着走。小姚双脚全破了,一路哭着。他悄悄安慰小姚:别哭,别哭,我们总有熬到头的时候。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头顶“叭叭叭”三声脆响,接着茫茫夜色中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队伍本能地停了下来,接着仿佛从天上传来洪亮的喊话声:
“举起手来!不许动!”
等大家清醒后抬起头,天呀!峡谷两岸站满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闪闪的红五星照亮了半边天,他轻轻拍了下藏那颗红五星的地方,仍在,于是他放心了。转眼,这支叛军在弹压下又回到了原来的营地。
人人二十年的刑期要在监狱度过。
那时,每当外出劳动,身穿号衣,排成长队,抬上柳筐,维吾尔族兄弟就指着队伍骂:国民党的狗尾巴!国民党的狗尾巴!
十五年后,政府给他们士兵减刑,安排工作在当地农场就业。到五十二岁那年,他申请回到了故乡。在故乡,他孤身一人,寂寞难耐,便主动要求去给村里看护林场。七年后,在一个瑞雪纷飞的冬夜,他静静地长眠于那小小的木板房。啊!人世沧桑,往事如烟。在生卒年月后我提笔写道——
公生不逢时,恰遇兵荒马乱、社会黑暗之时。小小年纪去服童子兵役,吃猪狗饭食,受人间冤气,离乡背井,从戎一生,而无妻室子女。
一颗救星横空出世,救国救民给你指明了出路。你兴奋至极,企盼即刻能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故里。怎奈,天不助人,未迈其步,又误投监狱。
悲也!一生耽误,归于淡泊。为了弥补心灵,你不顾病体,为家乡去尽有生之余力,以林场为家,树木为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小侄们为表孝心,今特立此碑,以示永念之至。
二、一身骨气的尚再生
既然尚重生的碑文已写成,心中也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我想蹲监狱要看什么社会制度,什么环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席刘少奇不就死在共产党的监狱吗?
就是啊!文王为什么临死要吃梨?武王为什么睡觉不铺席?人世间的事谁也说不清他的过去和现在,不久和将来,只能顺其自然,历史只有后人才能评说。想到此,我很快写出了尚再生的碑文。
尚公再生,生于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三年农历八月十五,卒于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九月,享年五十有一。
公非书香门第,但有学子之气,俚语机敏,出口成章,活泼而有锐气,聪明过人,嬉笑怒骂自成一体。铮铮硬骨,紧急关头救乡亲于饥饿之中,毙命之时,破仓分粮,敢坐牢狱,父老乡亲永记。
晚年不幸,癌魔夺命于你,丢下贤妻小女,九泉之下怎能安息?嗟呼!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述。
据说尚再生没多少文化,但天资聪慧,脑瓜壳儿很是灵活。特别是那张嘴,在庄稼人面前巧八哥儿似的能说会道,能言善辩。别人若跟他吵架,十有十次以失败而告退,在背后乡亲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变色娃”。所以,村里流传的一些“至理名言”,大都是从尚再生口中编辑、加工、润色、出版的。例如:
哈巴狗蹲在粪堆上,你还拉着大狗架子。
驴啃草帽子,你圈圈还转得圆。
牛粪再大还是屎。
光屁股孩子挂腰刀,还充相爷的牌子。
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也是官儿。
……
那年饥饿遍布全国,他的父母因吃树皮得浮肿病死了。小女儿花花吃谷糠拉不出屎。野菜、树皮都吃光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度过?他的眼睛呆呆地、久久地盯着自家院子那一堂屋粮食。可,那是大队部的粮库啊!你何人敢动?
天下哪有农民吃籽种的道理?
尚再生召集村上有威望的人开了会,在会上他眼睛红红地说:这事本不该由我们来干,可不干村上老人、孩子就饿死得更多,事后上面肯定要追查,到时候我一人担着,没你们大家的事。会上做了几项应注意的事情,其中一项是三月五日下半夜尚再生亲自打开粮仓。
天特别黑,气压低得使人喘不过气来,出门看不到对面。人们等得很是焦急。
吱呀一声,门轻轻启开。
尚再生佯装撒尿的样子,手提裤腰第八次走出门去,他想再看看外面的动静。他有意轻轻咳了一声,径直向村里深处走去。远处有狗的叫声,一切显得很正常。他刚想转身回去,唰啦,仿佛猫爬墙的声音从附近黑暗中传来,不好!他惊得睁大了眼睛。对面黑暗处有人影在晃动,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谁?他大喊一声奔了过去,原来是本村的赵老大,身边紧贴着他外村的女婿和外甥,每人胳膊下夹着一只麻袋,一切尽在不言中。
形势不妙,嗡!他的头仿佛大了十倍。他急转身往回跑,想去快快护住粮仓,本村的人好控制,每家背一点,度过饥荒,还可给公家留下大部分,外村人一参与可就失去控制了。
晚了,一切都晚了。
当他刚刚跨进院门时,就听到噼噼啪啪的砸门声,声音响而脆,惊心动魄。待他赶到仓库门前,门板已被光棍汉张老大几石头砸开了。
老大你干啥?他急喊。
我抢粮吃。张老大回答落地有声。
抢粮要犯大法的!
我正想寻个吃饭的地方。
抢粮的人顷刻间从天而降。
来者有本村的,有外村的,有白发老人,有青壮年汉子,有十几岁的孩子,有敞胸露怀的媳妇,有闪着怯生生眼睛的姑娘。
满院子的人挤着拥着,拥着挤着,人人精神紧张喘气很粗。仓门被急切的人们堵死了,一时进的进不去,出的出不来。
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人们在发疯,地球在急转,星星在发抖,空气在叹息,为娘、为妻的为儿子或丈夫担忧。
此刻,有个人木桩般钉在院子发呆。
粮食,狗日的粮食。
有人破麻袋一上肩,粮食就哗哗地往外流,脖子里、裤裆里、胸怀里都灌满了粮食。人们紧张而激动、害怕又兴奋,那粗声如牛的喘息声,那咚咚似擂鼓的脚板声,使待在院子中间的汉子感到后怕!后怕!
不好,王大队长来了!有人尖尖地喊了一嗓子,恰似晴天一声炸雷。炸醒了呆站在院子中间的汉子。
他心中一热,好啊!王大队长来就能控制局面了,要不这祸可就惹大了,就取了我的脑袋也赔不起。
抢粮的人们听到喊声本能地停了下来,你看我,我看你,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又疯抢了起来。
停下!停下!
王大队长的喊声刚落,唰!一颗流星划破天际,从东边带着一股白光栽到西山沟。砸了门板的张老大看着彗星落了地,便在心中深深悲叹了一句:扫帚星过了河,老百姓不得活。
停下停下,谁再抢就抓谁!王大队长边喊边接过民兵连长手中的枪,朝着天空叭叭放了两枪。人们被枪声镇住了。
此刻,仓门黑洞洞的像一张大而怪的口,仿佛随时都要吞噬弱者。
静,静,可怕的静。
此时,王大队长跟村民对峙着;饥饿跟强权对峙着;苍天跟大地对峙着;枪口跟拳头对峙着。
院子里静得出奇,有人站在原地,粮食口袋仍牢牢扛在肩上,有人紧紧将粮食口袋搂在怀中,有人将口袋压在屁股下面,时间似凝固了,显得好长好长。
扑踏扑踏,突然院子中间有了轻轻的响动,人们的头不约而同地转了过去。只见七十二岁的张家奶奶,颤抖着身子,手提一条布袋,拖着蒜锤般的三寸金莲,慢慢向黑洞洞的仓门移去,一会儿,张家奶奶双手捧着一小袋粮食走了出来,人们主动让开了道。老人轻轻跪在王大队长面前凄凄地说:大队长,这点粮食我得背走,要不我老婆子就饿死了。王大队长没点头也没摇头,老人背着那袋粮食走了。
王大队长等张家奶奶走出院门后,用双眼又扫视了一次人群,便很严厉地说:把粮食统统倒回仓中去,一粒都不能带走。
人们静默着,谁也不先挪动脚步。
他慢慢抬起沉重的头,双眼刚一平视,浑身一抖,只见小伙子们双眼喷着火星子,人人怒视着王大队长。
这会儿,他感到骨节在叭叭响,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血液向头部涌来,心口堵得慌,他很想大喊几声,喊什么?喊妈妈?喊老父?喊饿死的小女儿花花?到底喊什么,怎么喊?喊给谁听,自己无法说清。
一切的一切都不由人了。
他终于喊出来了。他喊出了终生遗憾的一句话,喊出了他去坐牢的一句话。他左手高高一扬喊:
尚家村有种的给我站出来,抠掉王家害人精的眼珠子!
眼珠子!眼珠子!
他的话音刚落,人们便饿虎抢食般向王大队长扑去。顿时,喊声、吼声、怒骂声、脚步声跟举起的拳头连成了一片。
打—打—打—打死王家害人精。
王大队长站在原地成了呆鸡。
民兵连长急喊:王大队长快跑!
王大队长在民兵连长的喊叫声中,一个飞跃跳进了对面邵奶奶的家门,啪!将门窗紧紧合上了。
愤怒的人们海浪般卷了过去,又遇礁石样反弹了回来。只听到邵奶奶在屋里大声喊:我孙子有病,我孙子有病,你们别进来给我吓着了。
失去理智的人们在老人的喊叫下,行为得到了控制,再没往里冲,但只听几声脆响,邵奶奶家那扇格窗,却被冲动的小伙子用拳头“亲吻”开了一个大洞,在夜色中那破洞仿佛苍天的鼻子坍塌了,显得奇丑无比。
人们又开始抢粮,他试图去阻拦,可他被人们捆在了柱子上,用毛巾蒙上了他的眼睛。人们抢完粮食就去杀羊,但人们还是很理智地控制了自己,大牲口马、牛、驴、骡一头都没杀。
第二天县公安局带走了尚再生。他被判了三年刑。鉴于全国形势均如此,政策宽松后他只在狱中待了八个月就被释放了。
三、尚永生聪明反被聪明误
尚永生完校毕业,便能提起毛笔写对联,算账能让算盘珠子跟着他的手指头急转。庄稼汉们看傻了眼,一个个伸着手指夸赞说:这娃娃太日能了!太日能了!
尚永生五二年被国家招成了干部,当时是咱们县民政局最年轻的科员。那年我已五岁,看到人家从县城来家时常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分头梳得很明很亮,并斜斜儿偏在右方,一颗金牙在左腮边一闪一闪地发亮。有次骑一辆自行车来到村上,引得全村人围着看稀罕。做了一辈子木轮大车的木匠爷,绕着自行车一圈又一圈地转。他怎么也想不通,两个皮轮子一前一后怎么就能走?咋拐弯都不倒。看,这玩意当驴骑又不吃草,哎,这后生人日能,用的东西也日怪得很。
不久他调到一个叫白银市的地方去工作。具体干什么工作,众乡亲不知,我作为孩童更不明白,只从放羊老人尚麻爷口中得知:尚永生在白银干着天大的事业,行走坐小车,屁股底下冒青烟。
五八年是“大跃进”的年代。
有天,他突然被背枪的两位民兵押了回来,据说罪行是辱骂了苏联老大哥。
他指着老大哥的鼻子说:你们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浑身流黄油,我们让你们吃得好,住得好,把你们当朋友,你们却玩弄中国女人,你们够朋友吗?你们能当老大哥吗?
大鼻子们一个个不敢吭气。
在一次会上,他站起来公开说:请这些大鼻子们滚蛋,中国的事应有我们中国人自己来办,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
反对苏联老大哥罪行不轻,押回家乡彻底改造世界观。以上是一位领导的批示。
生产队长说:娃,你没劳动过,这粪你就慢慢背吧,我们乡亲们不会为难你的。
他的眼睛潮湿了,他伤感地在生产队长面前大声地哭了。
刚刚背了半天的粪,他就气喘吁吁,汗如流水,肩头也红肿得不能用手摸了。众乡亲看到他那可怜样,一个个都很同情他。
队长说:要不,明天你去放那三头牛吧,这样就可蒙骗一下上面的眼睛。
谁知,当天晚上他把粪筐悄悄放到队长家院门外,人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第二天尚麻爷便在下面悄悄说:
那娃子刚到甘州火车站,就从天上飘下一位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的老人,手持龙头拐杖大喊一声:苦命的孩子,跟我躲难去吧!转眼两朵白云升上天,人也就不见了。
山不转水转,这是历史的规律。
苏共那个“大会”一开,我国跟老大哥的关系恶化了。他们撕了合同,撤走了专家,“弟弟和哥哥”利用各自手中的报纸、广播相互攻击了起来。中国政府发表了“九评”,据说“十评”已写好,苏联那位领导人通过西方记者传信表示妥协,要利用打嘴皮子仗的时间制造原子弹、氢弹、航天飞机、飞毛腿导弹。我们的“十评”也只好胎死腹中,不能呱呱乱叫了。
一天,一声“嘟嘟”的喇叭声打破了小山村的宁静,一辆绿色小车在艳阳下驶进了尚家庄,从车上走下一位胖胖的官儿,约五十多岁年纪,走上前问正在墙弯弯晒太阳的张家爸爷:老大爷,请问尚永生家在哪?
什么?你找谁?老人惊讶地问。
我找你们村的尚永生。
噢!你说他呀,他从来没有家,人也早跟着神仙躲难去了。
生产队长走了过来,那人说他们是来请尚永生去复职的。队长很深沉地说:这人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是在天上,是在人间,还是可怕的地狱。
小车调转头走了,又引起了村人们对尚永生的纷纷议论和猜测。
又是一个暑热的秋天,知了叫得人心烦,太阳红红的挂在中天,地里的麦秆儿干渴得喳喳脆响,渠里的水蒸发出股股热浪。狗们一只只伸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气喘得呼啦呼啦山响,猪们个个将长长的嘴巴埋在深深的池塘中哼哼,孩子们发疯似的打着水仗,老人、媳妇们在大杨树下乘凉,我娘此刻坐在阴凉处给我补那件白汗衫。
大奶奶你好吧?带着乡音的外地口音灌进我妈妈的耳朵。
我妈妈听到声音,慢慢从针尖上抬起头,先是一惊,哟!这……这不是多年不见的永生吗?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只见眼前还站着一位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
尚永生回来了!
顿时,寂静的山村沸腾了起来。
人们奔走相告:麦田里、打麦场上、拉麦路上,人人都在议论永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毒太阳也转变了态度,立刻挂着暖洋洋的笑脸参加人们对尚永生的议论。微微的风儿也试探性地旋前旋后,将那漂亮女人的粉红色裙边一次次掀起,仿佛要补充点什么,发现点什么,或是献上一首欢迎词。
尚永生微微一笑告诉人们:他妻子是四川大学一位教授的独生女。他们两口子被村里家家都请去吃饭,那女人未言先笑,笑得很甜,说话我娘那一辈老人们听不懂说“拐得很”。人们也把他看成了做人立身的典范,大人们教训不听话的孩子时口气几乎是一致的:你看人家尚永生多有出息,活的什么人,吃的是什么饭。把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只能黄天背个老日头,土里刨食吃。
历史的车轮若按正常时序进行,也不会有那样的悲痛插曲。让那大学教授的独生女没想到的事突然发生了。
一天,县公安局来人持公安部通缉令,要押送尚永生去新疆归案。
天哪!
妻子当场就昏了过去。那时她的肚子已微微腆了起来,行动已显出不便,再三个月就要生孩子,突然祸事降临,她身处异地怎么办?女人哭成了泪人儿。
娃娃,多保重身体要紧。老人们安慰。
嫂子,你就别哭了,有我们在就少不了你的吃穿。年轻媳妇们劝。
男人们站在远远的地方也说:快别哭了,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尚永生押解到新疆判刑五年,罪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坏分子。
转眼年关到了。妻子没有盼来尚永生的半点回音,她深深地绝望了。
叭叭叭,腊月三十晚,花炮在尚家庄上空连成了一片,在花炮声中她顺利生下一男孩,她给取名寒寒。
三月,天气转暖,她将孩子交给老嫂子,她要去新疆千里寻夫。那天晚上,她静静地坐到天亮,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睡着她孩子的暖烘烘的小房,从此那女人和尚永生永远没了音信。
在那段日子里,尚麻爷逢人就讲:像尚永生那样的人,说穿了是一个贵人。贵人多磨难,贵人什么样的福也能享,什么样的罪也能受。你要我们这些人,坐屁股下冒烟的小汽车,头保险昏得很;吃山珍海味,肚子里肯定烧得很;穿那样呱呱叫的皮鞋,脚底板不疼才怪球哩;一进狱门早吓死了,还敢吃人家的饭。
历史的脚步跨入了90年代。
有一年春节前,尚永生又出现在了尚家庄乡亲们面前,又带回了一位新的女人。
众乡亲惊叹,尚麻爷说:这人就是日怪。
大年初一他就去每家拜年,人们也知道他现在是新疆一家公司的大老板,生意做得很红。拜完年,他请村上五十岁以上的人在村俱乐部吃了一顿酒席,烟是“红塔山”,酒是家乡“丝路春”酒,吃完,他让妻子给每人送一块纯毛衣料,分文不收,作为对父老乡亲的回报。
在酒会上尚永生高高举起酒杯,红着眼圈很动情地说:各位奶奶、爷爷、哥哥嫂嫂们,我尚永生一生坎坷,一生磨难,国家不幸我不幸,民族蒙难我蒙难,但每次大难临头都能得到乡亲们的保护和照顾,可我给你们的却太少太少。今天我要报答这份恩情。请大家举起酒杯干……
妈……哟……,一声轻叫,众乡亲看到尚永生像水中面条一样慢慢倒了下去。人们急急将他扶起,可已经咽了气,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一年正月初一,诊断为突发性脑出血。
这是天意还是人愿?众乡亲百思不解其意,都觉得老天爷太亏人。
唉!万事不由人啊!
我从往昔的回忆中醒来,下了这样一个结论: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兄弟两人都给写了碑文,尚永生我能不写吗?我沉思片刻,奋笔疾书——
尚公永生,生于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农历五月十三,卒于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正月初一,享年花甲六十。
斯墓之主,聪明而神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众乡亲视公为“仙人”。公占尽天时地利,唯欠人意,故不能成全事。虽娶三妻,却无一子,可谓人生憾事。五载“牢狱”怎能不虚度?大帽子压顶无法喘气,岁月无情乎,华发盖顶矣。可悲可叹可咒,均为晚矣,“右派”“坏分子”全是人为不实之词。我们坚信:
站在天上的不一定都是神!住在地球的不一定都是人,打入地狱的不一定都是鬼!
今立此碑,侄儿铭志,以示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