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诗点”：张媛媛&蒙晦｜朗读空行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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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飞《坠落星河的鲸》

朗读空行的回声

——读蒙晦近作

张媛媛

蒙晦的诗中隐匿着一种矛盾而清晰的诗歌伦理。他用轻盈的词语承载思维的繁复，用明晰的结构拆解逻辑的纠缠，在对记忆的虚构中接近荒谬的真实，从变形或异化的时空中复原或确立“蒙晦”的自身。正如诗人对自我的命名，“蒙晦”一词既指向了现实语境的雾气弥漫、昏暗迷茫，又映射心灵与精神维度的迷惘、困顿与幽暗。在他2017年创作的短诗《无人处》中，便可以清晰地辨认出这样一个沉默幻影的形象——“词语借由我们记起了/世界是一个幻象……当它沉眠/假，瞬间就造出了真”。记忆，作为幻觉的一种特殊形式，使他在想象与凝视的交错点上顿悟创作的本质：“诗即从虚假中揭示真实。”（参阅蒙晦诗集《色彩游戏》自序）

蒙晦的近作延续了既有的直觉与姿态，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自洽，不复顽固地抵抗于高压与噪声，而以更纯粹的诗的声音切入时代的肌理，犹如朗读沉寂的空行，聆听停顿的回声。一首诗应当书写于声音及其回声中，如梁宗岱所说，诗境是一个充满了震荡回声的共鸣的世界，诗人的声音、感觉、情感和理智相契相通，彼此感召。蒙晦试图从时间的裂隙、空间的缺口以及那些标志着时空停顿的“诗的空行”中，探寻并创造出那种存在于语言回声之中的诗，巧妙地将个人的心灵探索、对语言的敏锐感知，以及复杂多变的历史处境，与自然或社会现实中的某些本质性元素联系起来。

依法国哲学家巴什拉之见，诗歌形象不是过去的回声——“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形象的突然巨响，遥远的过去才传来回声，而我们并不能看到这些回声将在多远的地方反射和消失。”《午睡时的蝴蝶》一诗就呈现出这样一个爆发巨响的形象，并从遥远的过去摘取了诗意的回声。蒙晦描绘了一个关于记忆、时间与诗性瞬间的深刻画面，诗人置身于一个“封闭的房间”，这既是一个物理空间，也象征着心灵的封闭状态或是对过往时光的隔绝。然而，在这个“大楼深处的某处”，在“众多日子里的中午”，时间并未真正静止，而是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在回响。在从现实到梦境的过渡中，“蝴蝶！突然闯入脑中”，这是诗意的转捩点，闯入脑中的蝴蝶于思绪的深渊中振翅，成为震撼心灵的“形象巨响”，引领着诗人穿越记忆的长廊，重返童年的某个明媚午后。蝴蝶成为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载体，使得“遥远的过去”得以在诗中回响，而“那只创造蝴蝶的手”和“一阵不可理解的罡风”则为诗歌打开了神秘性的维度。同样内蕴巨响的形象还有《夜行》中“风化的庞大恐龙化石”，《白马》中儿童公园里的“白马”以及《弯曲》中“充满勇气的老人”。这些鲜明的意象，倒映在语言的潮水表面，在水波纹的颤动中荡漾记忆与现实交叠的回音。

蒙晦近作中，空间的回声则源自“途中”与“地下室”这样两类独特的场域。前者随“晚间列车”“公交车厢”或夜行的旅程，探入记忆与现实交叠隧道，领取过去以供养未来；后者以其空旷、阴冷和对声音的混响，使未知和确切并存，微弱与坚定同在。在幽深而隐秘的空间，藏匿真假难辨、难以捕捉却切实存在的“警告”或“劝慰”。在《回声研究》一诗中，诗人独自面对未知的回声，以细腻的笔触和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探索了个人身份、归属感以及内心独白与外在世界之间的微妙关系。美国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颇有洞见地阐明了语言与沉默的关系——“我们在充满沉默、绝望、悖论的符号中，听到了话语的回声。”蒙晦清空了多余符号，只为捕捉语言的回声，但就像冰块消失了也会留下的水渍，在诗歌的地下室，诗歌遗留下沉默与话语的交织的痕迹。

最重要的回声则来自于诗的空行。洞悉语言缄默本质的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认为，拥有语言的人越多，其所背负的无法言说的压力就越大。诗人穷尽繁复言辞，终至表达极限。汉语新诗的语言处于匮乏与泛滥并存的状态——既需挣脱陈旧的桎梏，渴求新鲜的表达；又面临信息茧房，渴求留白的空间。而诗的空行，亦即停顿与沉默，并不是无所表达，而是表达“空”与“无”。在《没有听众》一诗中，诗人以歌剧院和音乐厅的空旷开篇，巧妙构建了一个悖论：艺术殿堂内，竟无真正的听众。场景转换间，购票、就座、喇叭声交织的热闹，反衬出更深的寂静，当喧嚣达到顶峰，人们反而能在这极致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寂，因为那些声音并未真正触动心弦，留下的只有虚无与空洞的回响。耳机与鼓膜的缺席，象征着信息洪流中真实倾听的稀缺，沉寂则被具象化为朗读空行的场景，隐喻着在缺乏真正交流的世界里，所有话语皆成空谈。正是在空与无的回声里——“我们的沉寂开始朗读空行。”

附：蒙晦

我们的沉寂开始朗读空行

午睡时的蝴蝶

我睡在一个封闭的房间

在大楼深处的某处，

某处是众多日子里的中午，

似曾相识的中午。

眼睑内的黑暗

关押着辗转的遐思：

几缕钨丝闪烁——

梦是熄灭。

蝴蝶！突然闯入脑中，

它扇动翅膀如我两扇肺叶的呼吸

而我屏息——它停在空中，

在我童年的某个日子。

那只创造蝴蝶的手，

用一阵不可理解的罡风

拂过我的脸——升降式百叶窗

洞开一束光柱：

瞬间，我的眼睑内

一个变红的空间被揭示。

太阳睁开巨大的眼睛

正在房子外看我。

2024

来自早晨的手表

朝阳，越过窗口的瞬间：

石英表盘在墙上投射着

一块圆形光斑，

哦，金色的镜子。

镜中有一些细小的

秒针和分针的影子，

随手臂的晃动而骤然模糊

——时间在快速变焦：

那么多面孔，曾同为一人，

稚嫩，成熟或衰老，

在自我不变的房间里

像骰子剧烈滚动。

有人走进二月的阳光，

被顷刻照亮，黑暗正在他后面

使劲地雕刻着阴影，

二者构成了谜一般的直角。

2024

回声研究

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

“你不属于这里。”

带着警告和劝慰，

那声音很深，像来自某间

我不知道的地下室，

甚至难说它是否真的存在。

我揣测着刚才的事，

知道它一定发生过

并且留下了什么，

即使冰块消失了也会留下水渍

——它留下了那句话。

当我启动嘴唇

说着：“我不属于这里”，

犹如那句话的回声，

我知道我那微弱的声音难辨真假，

当我正在某间你不知道的

地下室里徘徊，独自一人。

2024

弯曲

是什么让那些笔直的事物变得弯曲？

比如，一位充满勇气的老人，

像一个问号从匆匆流逝的大街上

缓慢经过——

脸朝着地面，

脊背弯曲如奇异的家具。

因为这种深深的弯曲，

不容更改的弯曲，

他的眼睛和假牙向着泥土

不断地接近，仿佛被巨大的地心引力所吸引，

用一种随时准备纵身一跃的姿势，

跃入大地变迁的激流。

2024

晚间列车

音乐，耳中的火苗。

烧记忆——

灰烬的片段飘起。

一列火车在孤寂的夜旅中疾驰。

车窗在燃烧，

火势向外蔓延至漆黑的旷野：

一串金色的胶片

在大地的影院里放映，

人生的乘客纷纷掠过黑色的头像……

我领取往事

作为岁月的报酬，

供养未来的日子。

我们驶入隧道而影院停电，

脑中的记忆不灭——

涌向远方车站灯火通明的堡垒。黎明。

2023

Ice Room

推门而入时

像夏天被关在了

地下室。冷气开得很足，

店员季节性的礼貌

恰好维持在二十二度。

桃气泡泡，莓莓果茶……诸如

此类，像狡黠的语法，

为装饰性过剩的女孩

描述饮品单上奇怪的名字。

一时之间，

普通话感到了普通——

对于解渴的渴望，

陷入了解释的稀释。

这时店员送来必然性的关切：

“买一送一，请享优惠。”

糖分，已控制血液的饱和度。

嗓子一阵齁甜，有话

又咽了下去。

2023

夜行

一座接一座建筑

在夜色中，黑漆漆的，

从身后慢慢退去。

走过风化的庞大恐龙

化石的底部，我在它们的黑影间，

一个史前的穿越者

——穿过某地某人此刻的梦中。

那人翻动身体，

松动的顶部崩落灰尘。

心灵，一间未来的博物馆，跳动着的

是从白天的世界偷偷

爬进来的东西，在灰上留下痕迹。

神秘的恐惧，

深知出口在哪里。

我敲门，那人只有开门才能醒来。

2023

途中的公交车站

陌生人每个早晨在车厢里聚会。

脸和脸背对着，距离

在晃动。

一堆松散的扑克，洗牌。

拥挤的脚，像蘑菇在地板上散布菌丝。

每个人都通向自己的一扇门。

在房间里他们喝完牛奶，

忘记了出门前，某件意义不明的琐事。

过去，是一把锁在房里的钥匙，

使他们流落街头，

为了寻找再次回去的理由。

更多的乘客涌上来，

洗牌。

脚跟迅疾地挪动，

就像在羊圈里发生的那样。

2023

空山

去，无人的山中，

去听无人性的鸟鸣。

去，扭动鸟喙放进脑中的钥匙，

反复地扭动也打不开

另一生的门。如果你没有

成为鸟——这完美的遗憾。

去季节晕染的渐变里，看松树

赭石色的外皮慢慢结痂。

去触摸它的裂痕，历经怎样

非人的时间，让它再次

烙出你的掌纹。如果你已是

另一种松树——这完美的愈合。

听，满地松针拆散的秒针

不再响起，唯有寺钟辽远的叹息

抵达空山的最空处，向着天空

再一次播撒鸟群的消逝。

2022

不确定的马尔基奥利

戴着口罩的日子那么久了，

自从二十年代伊始就是如此。

柔软的铁面——走上大街，

人们无法看清我的样子。

眼睛与额头露在外面，

只有一半的我。

另一半，如一位孪生兄弟

深居在封闭的房间。

我深知自己是谁，但没法告诉人们。

面孔与面孔之间，

一个游动的深渊隔开，

我们相见如悬崖的到来。

而我那位被禁足的孪生兄弟

只好在房间里观看

一部叫做《铁面人》^①的电影，

寻找路易十四时代的风格。

那么，马尔基奥利，

如果摘下面具，你将是谁？

①铁面人，法国路易十四统治期间被关押在监狱的一名不明囚犯。1703年，经过长达三十四年的监禁，这位始终戴着一副铁面具的人死在狱中，被冠以“马尔基奥利”的名字安葬。在他离世后，所有痕迹被销毁。法国作家大仲马猜测，认为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菲利普。电影《铁面人》即改编自大仲马的《达达尼昂三部曲》，于1998年上映。

2022

白马

现在我记起来了——

是在那天抵达儿童公园的时候。

雨后的草坪，塑料一样发绿，

让人感到健忘。

慢慢地，白马走到了草坪中间。

像一朵刚着陆的云，它将成为我所记住的样子。

踏着马蹄，挺拔严肃。

它越走越近，要闯入我眼中。

我害怕马蹄那空空的声音

如同我蛀蚀的内心。

我至今还记得它巨大的眼睛

朝我凝视了一阵，像一盏在白天拧亮的灯，

到了夜里才会在起风的马厩里晃动，

它彻夜晃动在我阴暗的梦里。

我见它背脊上套着马鞍，昂首站在

孩子们的欢笑中，喷发着白色的鼻息。

当手持马鞭的饲养员向我投来一瞥

——现在我记起来了。

2022

没有听众

在歌剧院和音乐厅

而没有听众。

在无数剂量的腌制的

肉耳朵之间而没有听众。

门票支付，椅子挪动，喇叭叫喊，

而没有听众。

歌手化妆吉他拨弦而没有听众。

电台没有耳机没有，鼓膜也没有。

我们的声音震耳欲聋。

可怕的喧哗使我们陷入沉寂。

我们闭紧嘴唇像在海里，

我们望着人海而没有人。

没有，像曾有过一样没有。

沉寂使我们陷入最深的耳聋。

再也听不见被称为

宁静的那种声音。

再也没有被听见的可能。

我们的沉寂开始朗读空行。

2022

蒙晦，原名董学峰，1987年生于江西庐山，现居广州。2007年写诗至今，倡导将个人心灵体验、语言意识与当下历史处境深度融合的诗歌写作。在《十月》《诗歌月刊》《江南诗》《扬子江诗刊》《芙蓉》《中西诗歌》《作品》等刊物及年度选本发表大量诗作。2008年入选中国80后十大诗人排行榜。2017年出版诗集《虚线轮廓》，因故停止发行。2019年编辑同仁刊物《变雅》引发关注。2021年出版诗集《色彩游戏》（长江文艺出版社），另有独立诗集《橡胶人》（2010）、《索多玛的回声》（2018）、《鸟托邦》（2022）。曾获得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拾壹月诗歌奖·新锐诗人奖等。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