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看到陌生的环境,听到陌生的语言,我知道已经到达此次旅游的目的地——泰国。这个名字,对于我们潮州人来说,既陌生又熟悉。据历史记载,从南宋末年开始,就已经有潮州人漂洋过海去泰国。出去的人管家乡叫“唐山”,家乡人管出去的人叫“番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们这里每个村落80%的人家都有“番客”。可以说,泰国和潮州的关系是很密切的。泰国的发展建设离不开潮州人,而潮州人也以艰辛的付出挣钱回家养活家里老小。就我的家族来说,从祖辈到父辈都长期在泰国打拼,同时,也在那里终老。客死他国,在我们村里不是罕事。
泰国是父亲的第二故乡,但是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寄托思念的地方,我对它的感觉很复杂。旅游团下榻在曼谷。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母亲说起“曼谷”这个名字,它往往伴随父亲的消息出现。到我读书识字以后,家里收到父亲从曼谷寄来汇款,写回信的事,就非我莫属,同时,隔壁邻居要写回信也常常找我代笔。“曼谷”二字在我笔下不知写过多少遍。如今,我已七十多岁,却才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我想起我的祖父辈都在这里生活过,我就是靠着父亲在这里挣的血汗钱成长的,而我,对这个地方却知之甚少。我住在酒店最高层的七楼,眺望、眺望……哪里是我祖父辈曾经漂泊栖身的住地呢?哪里是他们魂之所处呢?我呆呆地凭窗眺望,寻觅着,良久,我才清醒过来。唉!祖父的尊容相貌如何,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纵使相逢也不识呀!他的身世经历也是如烟如雾,唯一的记忆是听祖母“祥林嫂”般唠叨:“你阿公早早就死了,是从曼谷回来的船上生病,被抛下大海、抛下大海……”有幸的是我曾见过父亲一面。我是被母亲裹在襁褓里从曼谷带回潮州的,此后几十年父亲都没有回过故乡,直到我40岁那年,他才回来了一次,我们得以第一次相见。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政府成立了“侨联”“侨办”,落实了华侨政策,很多华侨欣然归来团聚,不少赚了钱的华侨还投资国内各项事业,报效祖国。那时父亲己迈入耄耋之年,他没有赚到大钱,他是跟着华侨团回来的,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回来看看家乡、看看儿子——我母亲当时已经去世,没能等到他回来。在潮州,有一种约定俗成,叫“撞马头”,指的是长期在外的华侨回国后,走进家门,家中的直系亲属不能马上出面迎接,而是要先躲到门后或房里回避一会儿,才能出来相见,否则,以后彼此将会互相怨恨,长久不得和睦。现在想想,这种特殊的见面方式,或许是家乡人“近乡情怯”的一种解释吧。可是,第一次见父亲,因为其特殊的情境,我竟然破坏了这个乡俗。在离开泰国的前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我右手高举着一块厚纸板,上面用红墨水写着父亲的名字——黄华澜,红墨水映出一片红光。我左手则拿着一张大大的照片,是父亲寄来的,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老人的照片。就这样,我一直站在出口处,踮起脚尖焦急地等着。终于,一个老人慢慢地走了过来,用惊奇、审视的目光盯着我手上的纸板和照片,然后又定定地看着我,好一阵子,他才用潮州话叫了一声我的乳名。知道这老人就是我的父亲,我竟然惊慌失措。我不懂得叫父亲,因为我从小就没有叫过父亲,只是嗫嚅地“哦”了一声。老人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行李,把我紧紧拉住,哭了起来,我也跟着哭了……哭着哭着,我醒了过来,原来是一场梦。不,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真实的记忆,是那年在广州白云机场接父亲回国的情景。积蓄了几十年的强烈感情,让我和父亲都破坏了“撞马头”的乡俗,但是,我想,在天上的母亲看到这一幕,也会欣慰地原谅我们父子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却没料到也是最后一次,父亲最终客死曼谷,这已是30多年前的事了,到现在却来入梦。我抹着泪想,也许是父亲亡灵有知,来我梦里相见,以慰儿子缅怀之心吧。旅游结束的时候,飞机在泰国的天空一点点上升,直至冲进云霄,再也看不到脚下的人间。我感念这一次行程,因为它得以让我在梦中,真实地见到了父亲,真实地触到了他的热泪和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