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新娘子
文/郭书宣
刘志敏老师导读:(知识链接)楸树,落叶乔木,高达30米,胸径60厘米。树冠狭长倒卵形。树干通直,主枝开阔伸展。树皮灰褐色、浅纵裂,小枝灰绿色、无毛。楸树原产中国,分布于东起海滨,西至甘肃,南始云南,北到长城的广大区域内,辽宁、内蒙、新疆等省区引种试栽,均可良好生长。在汉代人们不仅大面积栽培楸树,且能从楸树经营中得到丰厚收入。古时人们还有栽楸树以作财产遗传子孙后代的习惯。
老伴的自述:外婆、母亲、我,三代女人一个调,目光里有一个共同的影子,神态里有一个共同的味道。
——题记
2024年农历五月,又是一个端午节。
我再次打开那个老古董——楸木箱。因为它且颇具传奇性,100年来兀自尽兴尽情地陪伴了姥姥、母亲、我,三代新娘子。
在我家的老房子里,我同老伴结婚时娘家陪送的嫁妆大部分还在。在众多老嫁妆中,唯独对那个楸木箱子情有独钟。
这个楸木箱,姥姥的嫁妆是它,母亲的嫁妆是它,我的嫁装还是它。
箱子是楸木做的。箱盖前脸上有个铜环,铜环扣下来,用一把老式的铜锁把箱子锁住。箱盖子和箱体连接处装饰着雕有花纹的铜片。1958年大炼钢铁时父亲把家里所有的铜铁器具,连同那把老铜锁,全部捐献给了人民公社。
103年过去了。
这个楸木箱子往远处说,是姥姥从伊川明皋旧寨随同她一起陪送到孙村她的婆母家。母亲出嫁时还是这个楸木箱子又成了母亲的嫁妆。
56年过去了。
我出嫁时,又从母亲的手里接过这件嫁妆。在箱子的前脸上,父亲用黄洋漆又写了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刷了一层清漆油光发亮。每当我心闲时总爱望着老嫁妆发呆:今年,我已经80岁了,我的姥姥、母亲若在世,分别是131岁、101岁啊!这件楸木箱子少说也有100岁出头了。
没想那么多,反正看见老箱子,我就快乐着。
我曾无数次梦见姥姥和母亲抚摸着那个她们曾经的嫁妆发呆。今年清明节,特意给两位亲人分别烧了一套高档纸房子、老式纸箱子。那几天我一直絮叨:不知她们搬到新家了吗?如果她们住到新居,一定会给我托个梦吧!
我结婚时,母亲把16个有百子图的锦缎棉被放在箱盖上面,56个粗布花格子床单等嫁妆一一放在箱子里面。
今天,我的儿女们身前的子女也都大啦!大外孙、大外孙女已经在上海扎下根,一代新人的新生活已是指日可待。到了他(她)结婚的那一天,一定把我珍藏50多年的粗布花格子床单每人送一条,顺便还要给他们絮叨三代新娘子的故事。
姥姥——一代新娘子
旧寨的姑娘,孙村的媳妇。
那是100年前,在豫西,楸木箱曾是富家子女出嫁必备的嫁妆之一。那时,姥姥的娘家殷实,老外祖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望的乡绅。他静等着我的姥姥长到一定年纪,到鸣皋街买回上等的楸木,从老远的洒落村找来能工巧匠,打造了一个非常精致的楸木箱子。箱子全身没有用一颗铁钉,箱子很重,那得要两个强壮的汉子才能把它抬起来。那就是我外婆的嫁妆之一——楸木箱子。
外婆的闺蜜时代,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桃花盛开的时候,五颜六色火红火红的,蒋家正欢送家里的姑娘(外婆)出阁呢!
晨光乍泄无限好!
外婆出嫁时,那个楸木箱子风风光光的被四个小伙子抬着,从伊川的旧寨到孙村进了孙家大院。它,紧随着外婆在孙家安家落户。
旧寨的姑娘(外婆),一眨眼成了孙家的新媳妇。她是孙家的动力源,经营着人生,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
母亲——二代新娘子
孙村的姑娘(母亲),西马村的媳妇。
回到83年前,母亲出嫁的早晨。
那天一大早,姥姥又细看了一遍,整修一新的楸木箱子。明眼人可以看出,孙家早已成破落地主,没有力量给女儿准备嫁妆。姥姥就把她心爱的嫁妆——楸木箱子给了母亲。
门外迎亲的唢呐声嘀嘀哒哒,鞭炮声不紧不慢放了一阵又一阵。
孙家的姑娘,花轿一起一落,就是西马村胡家的媳妇。此时此刻,幸福感与离别恨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闺房里,长辈的引哭声带着母爱特有的天性,娓娓道来,如泣如诉。既像是安慰她自己,又像是教导婚嫁的姑娘。见长辈开声引哭,姑娘知道今天就要离开娘的怀抱,还不知道未来的夫婿啥模样呢?有啥办法呢?懵着头跳黄河吧!只听“扑通”一声,姑娘彻底蒙了,扑进母亲的怀抱里。
她长一声短一声的哭嚎。又一次说起她来到这个世界,一眼也没见过她的父亲。那时,是孙家极端危机的时期。
那一年,姑娘18岁。
想起风里雨里在娘家长到十八岁的点点滴滴,她是牵着姥姥的衣襟长大的。娘抚养她的艰辛,孤儿寡母,喜怒哀乐全融入了顺阳河。顺阳河畔的一草一木,一岭一水都铭刻在她的生命里。从今后,顺阳河挡着娘,白杨树街隔着娘,各居一堂,很难相见。想到娘含辛茹苦把她抚育大,从此要去孝敬婆家的爹娘。
娘一方啊!
女儿一方!
姑娘的哭声,光一般穿越,没有任何抵挡,一下子飞到屋外面。那哭声像村南的山岭一样深沉,像村北的顺阳河一样蜿蜒。
闺房里人气、喜气,早被姑娘的哭声占了上风。
她几经哽咽,这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女人无不落泪。姥姥那双热乎乎的手,理一理闺女的秀发,又拉着她的手,劝她不要太难过了。闺房内几个小女孩站在一旁嘻嘻哈哈地看热闹,看到这种局面也不敢作声了,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新娘。她们心里却十分好奇,这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哭呢?姑娘非但没有听劝,而是哭得更伤心。
她一口气从头哭到尾,嗓子早已沙哑。出闺早已看好了良辰,随着鞭炮齐鸣,整个村庄从睡梦中惊醒。男方接亲的人以及左邻右舍都来了。新娘子蒙着红盖头由族中两名婶娘搀扶着她的双臂,在鞭炮声的又一次催促下,推着,哭着坐进了花轿。
东方泛起鱼肚白,唢呐声越来越响,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接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枣红色的楸木箱抬走了,姑娘的花轿抬走了。
喧嚣中忙碌一早的孙家大院,终于安闲下来。院里院外充满了烟火味,人呀、狗呀、猫呀悄悄地闭上了眼,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沉思。
我——三代新娘子
西马村的姑娘,李王寨的媳妇。
顺着吉祥的方向,翻过马村岭一路向北,向北,向北!最终这个楸木箱子第三次作为嫁妆,在李王寨落了脚。
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新媳妇。
人,一生注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原来我人生折叠的梦,就在李王寨。
我习惯在家人面前唠叨我的嫁妆:当年母亲不止一次的承诺,等我将来出嫁时,她的这个传家宝就随着我。母亲的话,早已拴在全家人的心上。
母亲的楸木箱子最魅力,里面盛的东西都是“不能随便碰的”。箱子如果上了锁,钥匙总藏在母亲前襟内的小口袋里。它把家里的宝贝全都“锁”在里面。据说保存的有地契与银票、金银饰品,新衣裳……只要是重要的东西,都放进箱子里锁起来。而且母亲从不在我们面前打开那个箱子。我们姊妹多,我是家里的老大,母亲也从没让我碰过。如果碰巧有机会对箱子里面窥探一眼,那是令人回味的事儿。
生活是平静的,温暖的。
院里的皂角树按季节的时序,青青黄黄。母亲的那个楸木箱子一眼看着我跌着跟头长大了,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正当我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婚礼时,比我小几岁的弟弟也找了一个对象。当弟弟的女朋友第一次上门时,一眼就发现那个显眼的楸木箱子。她不经意间对弟弟说:“你家的这个箱子真耐看。”弟弟说,你真的喜欢吗?
母亲唯恐为了一个箱子惹起将来老大儿媳的不快,她的言语中突然变卦了,忘了早就许诺给她的大女儿了。
那天清晨,一道光线射向我的脸颊。
父亲对着我和母亲实打实地说:“女儿、儿子一个样,当初咱说的话儿不能变卦。”应该说,父亲的思路是清醒的,成熟的。我听了父亲的话,一颗心在瘦弱的胸腔里扑通扑通乱跳了一个早上。但我紧抿着嘴唇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只有皂角树上那两只精精灵灵的喜鹊知道我的秘密;箱子早已在我的心里扎了根。
母亲看都不看我一眼,用夹带抽泣的声音说:“这是俺娘给我的嫁妆呀!一辈子就有这么一件宝贝东西!”
但从她的语气里,似乎还有一层意思。好像她的心里,却总觉得对我有愧:闺女一辈子的大事,却陪送了一个旧箱子。
毋庸置疑,楸木箱子在100多年漫长的行程中,有三次极其重要的拐点。它是三代人精神上的连接物。三代人共用一件嫁妆,要说缘份,这就叫缘份啊!
楸木箱子就像当今网络上流行的“百度”,里面装满了太多太多的秘密。它随着我,我记着它,一代沿着一代,走向富强,走向未来!
我总习惯用价值去衡量一切,却不知我的楸木箱子是无价的。
作者简介:郭书宣,河南宜阳人。曾任宜阳县樊村乡中校长,宜阳县扶贫办退休公务员。退休后同老伴连续十五年游走国内外。先后写了《迟到的旅行》、《无愁的青龙口》,两部散文集共有55万字,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