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看望异见人士赫连生
赫哲族老人乌长胜被孙女、孙女婿接回了家, 在床上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问:“我的大金表呢?”
乌红说:“你不是戴走了吗?”
又问:“我的收音机呢?”
乌红说:“我们还想问你呢?”
乌长胜嚎啕大哭:“他们不给我饭吃,用大灯照我不让我睡觉,还把我吊起来打!”——原来他被我公安部门审讯过。文化大革命中有许多刑讯逼供的方法,据说都是跟国民党监狱学的,本来要用于对付国民党残渣余孽,却用在了蹲过国民党监狱的共产党人身上,有的都是刘少奇、彭德怀这样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不知道他们遭受不白之冤、人身污辱和酷刑时会做何感想?乌长胜能享受这种待遇已经很幸运。
乌红问:“他们想让你交待啥?”
“让我交待我孙女婿是不是苏联特务。”
“那你怎么说?”
“我就装疯卖傻,他们就把我送到了精神病院,天天给我喂药,不吃不行,把我都给喂糊涂了。”
原来这老人并没得老年痴呆,冯国庆说:“这一个月你戒酒没?”
“我一闻酒就恶心。”
乌红对冯国庆说:“看着没?因祸得福。”
五百亩带闸门和太阳能水泵房的鱼塘已经挖完,明年开春才能放鱼苗;渔民们的新居已经建好,家家有太阳能照明和深水空调,可没形成客流;冯国庆就决定回北京探亲,乌红因为要照顾爷爷不能同去,这是他下乡的第三个冬天,全体知青一个不留全部回家过年。
因为有老排长同行一排的知青们就得讲究组织纪律性,临行前冯国庆对大家说:“男生们全背王八盖子,女生们背大米黄豆,我只带了点鱼干不重,你们谁背不动我帮助谁。”
大家笑,他们现在都一对一对的,说:“王八瞅黄豆,对上眼了。”
那时候物资紧缺,知青们回家都会买东北大米背回去,每人至少三十斤;也有带黄豆的,这东西做大酱能多吃些日子;再就是往回带菜墩,这得是上好的柞木,直径至少在半米,厚度会在5公分以上,柞木密度大很重,男生们就一个人背两个,看上去像王八盖子,女生们就替他们拿粮食,也不轻,倒是有连部的拖拉机送。在福利屯上火车只停留两分钟还得过天桥,知青们过了检票口就像冲锋似地跑,有的女生用塑料旅行袋装黄豆,这东西一冻就硬,一硬就脆,一挤就裂,黄豆就撒了一地,她们就连土带豆子往袋子里划拉划拉就跑;大家买得都是站票,就都挤着上车抢座,男生的王八盖子横在车厢口上不去,后边就使劲往上推,越推就越挤不上去,以至于火车晚点。每一站都是这种情况,都是知青、都硬挤,挤上去都发现连车厢接连处都站着人,可这是一辆快乐的列车,没什么比回家更快乐。
马立民和朱怀山抢到了一个三人座,说:“国庆,这就是我们哥五个的卧铺,现在挤挤坐,晚上轮流睡。”
他们说的“哥五个”原来是冯国庆、马立民、朱怀山、汪增美、孙淑明——那次掉进大酱缸遇险的五位;如今少了一个汪增美进来一个谢志远,冯国庆说:“我只能陪你们到哈尔滨,就会去见汪增美和黑子明,第二天再回北京。”
谢志远说:“上次咱们从北京坐专列一直到福利屯,一路上都唱着歌,都有座还有餐车免费供应吃的,多好啊?”
冯国庆想起这次他要和黑子明夫妇去见因为反对知青下入狱的赫连生,说:“咱们下到兵团两年半了,你们能不能谈谈各自的体会?”
马立民说:“我是老二我先说,你是大哥你做总结。”
大家说:“好。”
马立民说:“我认为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的对的,要不然我这个淘小子不会由一个不受连领导待见的小兵当上副连长,明年开春我还会被推荐到哈尔滨上大学。”
大家互相瞅瞅,这家伙当年打水耗子招来邪灵让郑指导员的老婆爬电线杆子,还是冯国庆找乌长胜跳大神救了郑指导员的老婆,连领导就把他贬到了艰苦的新建连,想不到他突然开悟,积极学习劳动,由副排长当上了副连长,又要被保送上大学。有人说:“你最大的成就就是把孙淑明弄到了手。”
轮到老三说话,朱怀山说:“立民是兵团知青的榜样,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因祸得福的机会,我就想像黑子明当英雄,哪怕丢了一只胳膊,只要能早回北京,可瞪大眼睛每天找都没找到机会。”
大家无不惊讶——他不止一次这么说,看来不是玩笑。冯国庆说:“当英雄不一定牺牲自己,当英雄也不一定在战场上。”
有人说:“英雄都是写出来的,同样出事故,还是自己操作失误,雷锋就因为写了那么多日记才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我就奇了怪了,他那么多照片是啥时候拍的?这得多少钱哪?”
轮到老四孙淑明说话,她说:“大哥不是让咱们每个人都谈谈自己插队的体会吗?我的体会是知识青年下乡可以,但不能以改造思想的方式——咱们从小受党的教育有什么可改造的?更不该让咱们扎根农村一辈子,这就是迫害。”
大家都很吃惊——孙淑明跟赫连生一个论调?不想活啦?示意她小声,冯国庆说:“知识分子要爱劳动、要爱劳动人民。可知识分子就是劳动人民,脑力劳动也是劳动,国家未来的希望全在有独立思想和创造性知识分子身上。”
知识分子就是劳动人民?这有点振聋发聩,轮到新加入的谢志远说话,他说:“我最大的体会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我跟国庆是发小,却没加入到你们五个人的圈子,他照顾了所有人都没照顾我。”
有人说:“你真是甫志高,你上代连长那边当库管员还不是国庆的面子?”
冯国庆说:“不说这些,我们坐火车下北大荒时曾经一路高歌,我起个头大家唱一个:再见吧绿色的草原……”他们五个唱,全车的人也跟着唱:
再见吧绿色的草原,
再见吧美丽的家乡,啊哈嘿,
为了远大理想像燕子似的飞翔……
冯国庆出哈尔滨火车站就见到了前来接站的汪增美和黑子明,他们都穿着海蓝色呢子大衣,围着红色的围脖,在这个冰雪世界里格外扎眼,若不是其中一位少了一只胳膊,在冬天看不出来,他们是天下最漂亮的一对。
黑子明请冯国庆上了一辆老式伏尔加,有司机开车,他们要去香坊区香德街2号哈尔滨监狱。黑子明说:“监狱里得精神病的犯人很多,我就跟监狱长交上了朋友,赫连生在里面不遭罪。他被判五年,已经过了一年,我跟监狱长商量想以他有精神病为由保外就医,可赫连生说自己没病。”
冯国庆说:“精神病人都说自己没精神病。”
汪增美说:“对,他说自己没病没用,医生说他有病他就有病。”
他们来到了一个高干监区的会客间,见到了容光焕发的赫连生,这很让冯国庆意外,说:“嘿你小子,来这儿疗养了?”
赫连生说:“我现在干得活就是读书,我最近在读苏联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他去年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继布宁、帕斯杰尔纳克、肖洛霍夫后第四位获诺奖的苏联作家。”
冯国庆想起朱怀山“宁可丢一只胳膊的话”,说:“在外面都读不到最新的苏联小说,你是怎么搞到的?我都想跟你进监狱。”
汪增美说:“尽胡说,你能舍得乌红?”
赫连生拿出一本被他翻烂了的书说:“我在学俄文,管教不知道书的内容。跟国庆学赫哲话一样,我出来可以当翻译。”他接着说:“诺奖的颁奖词是这样写的:‘俄罗斯的苦难使他的作品充满咄咄逼人的力量,闪耀着永不熄灭的爱火。故土的生活给他提供了题材,也是他作品的精神实质。在这些雄壮的叙事诗中,中心人物便是不可征服的俄罗斯母亲。’中国就缺这种作家。”
在座的三个人想,中国像索氏这样的作家本来就少,经过历次政治运动更是绝迹,除了在海外;剩下的要么瞪眼说假话,要么不知道自己在说假话,总之,中国作家配得上拿不到诺奖。
接见时间到,黑子明就说了打算以患有精神病为由给赫连生办保外就医,他说:“谢谢,我被判了五年,我希望五年之内能看到当局停止知青上山下乡,那样我就可以和国庆他们一起回家——国庆你是不是在想,你们的生活还不如我?兵团的条件不错,也有正义,你得知足;国内大多数知青的生活都不如我,我至少免费医疗并且有衣穿,有饭吃。”
汪增美问:“要是国家政策还没改呢?”
“我就申请加刑。”
黑子明向冯国庆张了张手:“得,他想把牢底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