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阔别两年半回北京
冯国庆终于回到了阔别两年半的北京,他曾经为这座伟大的城市骄傲,可当他在渔业队工作生活了一年之后就不把自己当北京人了,他是冯家、也是马家的独子,有传宗接代的任务,可他也是乌家的女婿和赫哲文化的传人;首都北京有他不多没他不少,祖国边远的赫哲渔村却离不开他,他就只有把自己的种子撒在北大荒挠力河畔了。
他曾经那么想家,老城墙、大马路、电车道、小胡同;大商场、大剧场、大影院、小茶馆;四合院、大杂院、幸福楼、中小学校;母亲的怀抱、继父的肩膀、姐姐的呵护、妹妹们的围绕、儿童们的嘻戏;母亲做的任何饭菜、胡同口的货郎担、街边的小吃、学校门前骗孩子们零花钱的劣质糖果和小玩艺儿;课桌底下偷看课外书、暑假到农村偷玉米、寒假到护城河上滑冰……都那么亲切、那么美好。可他已经长高了、长大了、长熟了、长成了,北京太小了,尽管它已由二环扩展到三环据说还会到四环,那是拆除老房子和侵占农田的结果,它被分割成了一个个有军人把守的大院和外地人的居住区,让老北京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还得是北大荒,不只因为土地、庄稼、森林和湿地,也不只因为人、兽、鱼和鸟,而因为你值得一辈子拥有那无尽的阳光、不竭的江河、古老的文化、纯朴的人民和边疆的风情,值得为它奋斗终身。
记得他离家到北大荒插队是在一个清晨,一大早母亲就把他叫起来吃他最喜欢吃的油炸糕和煎荷包蛋,然后母亲和姐妹们送他去北京站,好远,步行,汇入越来越大的送别知青的人潮。继父没送他,因为不让他下乡生了他的气,可继父去了铁路道岔口等他,希望能看他一眼却没看到。那时候的他有多弱小?又是背包又是旅行袋真需要家里人送,也是对未来的一切都未知,都迷茫、都胆怯;现在却完全不同,他人壮实了好多,手中的旅行袋就轻了好多,从火车站到家的路也短了好多,他就不坐车而徒步,穿越一条条好像昨天才走过的小巷,用脚亲吻着家乡的土地,哦北京,北京,你阔别的游子回来了。
他走进自己家的楼栋,有邻居发现说:“是卫平?马卫平回来啦,冯国庆回来啦!”每层楼的走廊都伸出一个脑袋,然后是两个、三个、一群,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想:”我以前走路不抬头也不跟人打招呼,我妈还责怪我,我以为邻居对我的印象不好,没想到他们对我这么热情,难道我在北大荒的英雄事迹他们都知道了?”
“妈。”他推开自家的房门就见到了光着脚出来迎他的母亲,两年多没见母亲老了许多,满脸的皱纹并且一头灰发,母亲的身后跟着几个妹妹,满眼的泪痕。“你们,你们怎么了?”他问。
母亲目光呆滞地说:“你爹他,不在了。”
冯国庆用了好几天才从失去继父的沉痛中缓过来,他以为他不爱这个曾经称他“少东家”,他也戏称过他“冯掌柜”的人。
打记事他就骑在继父的脖子上,继父的脖子就是他的幼儿园。
读小学时他每天都有黄包车接送,继父在风里雨里都会跟在后边跑,黄包车不让进校园,继父就会把他背到教室放在他的座位上,在炉子上给他烤上点心才离开,他就是这么特殊,再淘气老师都不敢打他的手板,因为这座学校是他姥爷捐建的,而这个叫“冯津卫”的人只是他家的伙计。
读中学时他才确认他是他继父,因为他生父在他出生前就撇下妻儿逃到了香港,杳无音信,却给他留下了永远的政治污点——坏出身,这污点会越来越大,因为国家对人的划分越来越细,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坏人。他只能改换门庭姓“冯”,这才勉强不受欺负;母亲虽然在娘家分得一份财产却坐吃山空,剩下一家小厂又被“公私合营”,他们一家九口全指望“冯经理”一个人的工资,可冯经理在外是经理,在家是丈夫和五个女儿的父亲,在前一窝的两个孩子面前却是仆人,就因为他在穷困潦倒之时他们的父亲收留了他,看来中国人想挺直腰杆站起来并不容易。
继父这个经理不好当,刚建国他因为是“东家”受到公家和职工们尊重,文革前他因为是“资本家”成了讨厌的剥削阶级,文革中他成了动不动就被拉出来批斗并且专门干脏活累活的“阶级敌人”,他靠着放弃一切和装傻过了一关又一关,却没过得了三个月前那一关——冯国庆的亲爹马本利从香港来信直接寄给了他家的厂和冯津卫,他就被专案审查,他终于没熬过审讯上吊自杀。冯国庆知道事情经过后悲痛得不行,不为失去了继父,而为这个人多舛的命运。
姐姐冯秀兰带冯国庆去祭扫了继父的陵墓,坐着区公安局长马良的吉普车,她说:“因为咱爸是自杀,公墓不收,我就找了马良在圆明园附近一个村的亲戚,是大队书记,他给咱爸找了一块风水很好的地下了葬,这些年幸亏马良。”
马良是冯国庆家原来的管段民警,他和姐姐是初恋,姐姐当年可是崇文门一枝花。他们俩已经准备结婚,马良所在的派出所却不同意,说姐姐出身不好会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就让这位花季少女成了大龄青年;马良结了婚还提了干——先是所长后是区革委会副主任,姐姐本当处对象却和他藕断丝连,也是家里的好多事情需要警察保护,就算是利益交换吧?如今姐姐已经结婚,马良已经是区公安局局长,事业正步入上行道,姐姐还是个纺织女工,他们俩仍然保持着亲密关系,冯国庆就不再感到耻辱而慨叹人间毕竟有真情。
冯国庆向继父的坟头下跪磕了头,献了花出来,和姐姐在圆明园的断壁残垣里散步、说话。
“姐,我一走两年半都没回家,以后可能一年才能回来一次,继父走后家里全靠你啦。”冯国庆说。
姐姐说:“咱妈已经糊涂了,那五个小的和咱们俩不是一个爹,有些事情我得和你商量。”
姐姐对五个妹妹很好,有一个子儿都花在她们身上,却总罚她们,有时还动手,真不应该,冯国庆说:“姐,你说。”
“你处对象的事儿谢志远回来跟我说了,说一个是上海的钢琴家,一个是本地的渔家女。咱妈就不会嫁人,嫁了个窝囊的冯津卫;我也不会嫁人,嫁了个没出息的工人;你不能像我们,就怕攀龙附凤,我建议你跟那个钢琴家,不但将来会回北京或上海,还能去日本。”
刚祭扫过继父的亡灵就诋毁他,这太不应该了,可冯国庆不想跟姐姐吵嘴,说:“不行了,生米做成熟饭了。”
姐姐埋怨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没正式登记吗?都不如跟那个小常宝韩淑珍,上次她在你们师部演出被领导摸手叫了起来,回来就被处分了,说她造成了政治影响。现在下放在内蒙,回来还找你。咱们俩还得想方设法联系上亲生父亲,他抛弃妈和咱们俩是不得以,这些年他都在找咱们信总被扣。”
冯国庆从日本人那里得知父亲在香港发了大财,他在信中告诉了家里。他又从苏联人那里得知父亲是共产国际特工,被变幻莫测的政治浪潮搁浅在海外,他没跟姐姐说,他宁可认继父也不认生父。
姐姐说:“老三没下乡,工作是马良给找的,国营大厂工人;老四下放到了内蒙,下面三个也得下,咱妈就没人照顾,我想把咱家的房子换到我们工厂附近,我也好照顾她。”
冯国庆说:“不如让咱妈到我那儿,姐你不知道,我们的新渔村建得可好了,乌红很能干也能照顾她。”
“咱妈是大小姐,怎么能去乡下?”
“房子的事儿我不参与,如果涉及放弃财产我签字。”
小汽车把这姐俩拉到了一家小饭店,区公安局长马良已经在一个小包间里等着他们。
“国庆,长成大小伙子啦?”已经发胖的马良热情地和冯国庆握手。
冯国庆说:“好久不见,马哥。”
冯秀兰说:“你可得跟你表哥说好了,把我继父写成他家的人,别有一天当野坟给平了。”
马良像听从夫人指示那样说:“是。哎卫平,你真的不想回来了?我能给你争取到北大读书的机会,兵团那边我直接跟你们师长说,他正有事求我。”
看来姐姐说得对,冯国庆的对象找早了,他说:“谢谢马哥,我在那边很好。”
冯秀兰说:“马良,我们想找我们的亲生父亲,你得给我们想想办法。”
马良为难道:“这我能有什么办法?铁路警察管不了那一段。”他已经有了办法,通过外贸易把那个港商约到广交会,这姐俩就能去广州和他见面,可他没说——这女人给他添的麻烦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