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重逢扈喜
中国人在解释婚姻时常用一个词:“姻缘”,它来自佛教的一种理念,说人可以“六道轮回”,也就是“转世”,所以接下来的一句话是 “咱们俩是上辈子修来的”。这是一个很好的理念,让本来陌生的男女突然对对方有了使命感,即使不成也不会报怨。“我的冤家”或“这都是孽债呀”他们会这样说,或者说:“嗨,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冯国庆能在北京的一个小剧场见到扈喜,不是韩淑珍的有意安排,而是不到万分之一的概率,不能不叫这三个人称奇。
十分钟幕间休息结束,冯国庆和韩淑珍回到他们的座位,下半场是一位留洋回国的钢琴家的演出,韩淑珍指着他们正前方座位上的一位华裔女士说:“扈喜。”
冯国庆很讨厌有人在听音乐会时说话,甚至喝彩、鼓掌,都是不懂得欣赏西洋音乐的表现,却也发现对方是点像扈喜——她有白玉般的脖子和瀑布式的秀发,难道她演完就当观众了?不是不能卸妆得谢幕吗?只见那女士与一位欧洲绅士肩靠着肩很亲密的样子,既然能在北京看到旅日提琴家的演出,这种可能还是有的。可扈喜不是和一个日本人“假结婚”了吗?难道她离了又傍上了个欧洲人?冯国庆拉了一下韩淑珍的手,意思是:“听音乐会。”
下半场是三首世界钢琴名曲:《蓝色多瑙河》,奥地利作曲家小约翰·施特劳斯的作品,被称为“奥地利的第二国歌”;《悲怆奏鸣曲》,德国钢琴家贝多芬的作品,音调庄严、情绪激昂,充满着悲怆之感;《致爱丽丝》:德国作曲家贝多芬的作品,轻盈、欢快,宛如一缕轻飘飘的微风。尽管中国还在文革之中,这种专门用于招待外国人的新年音乐会还是有的,乐团肯定一方面学习西方资产阶级的东西,一边学习毛泽东思想,要不真扛不住。冯国庆有点魂不守舍——前面坐着的女士真可能是扈喜,在她侧脸看着她同伴男士的时候,灯光虽然暗一定是她。
灯光大亮,全场掌声雷动,演员谢幕,没有扈喜,观众退场,韩淑珍对前面那位女士说:“扈喜,您是小提琴家扈喜吗?”
那位女士回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微笑说:“我是,请问您是?”
“小常宝,咱们俩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六师演过出,您当时演奏的就是《三江之春》。”
那是一段痛苦的记忆,扈喜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就看到了冯国庆,惊讶道:“国庆,你们是……”
冯国庆激动得不行也窘得不行,介绍说:“韩淑珍,我妹妹的同学。”
“噢,幸会。”扈喜问:“咱们俩能单独说说话吗?”
韩淑珍非常支持,说:“你们去,你们去。”
扈喜对身边那位高大的欧洲绅士用英语说:“约翰,你安排韩小姐到剧场会客厅坐。”就和冯国庆走出了剧场。
这是北京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北风嗖嗖像从阴暗里向他们射出的箭,扈喜拉开了停在剧场门前一辆使馆车的门说:“咱们到北京饭店坐坐。”
这辆豪华的奔驰车居然在等她,长安大戏院离北京国际饭店只有一步之遥,看来扈喜真发达了。冯国庆问:“我的女伴?”
扈喜说:“等一会儿我的经纪人就会送她回家。”见对方感觉不妥说:“今天是1970大年三十的晚上,三年前的这个晚上我刚失败地演奏完《三江之春》在台下哭呢。”
原来这是冥冥中的安排,也就是未了的缘份,冯国庆就和她来到了她住的北京饭店。
从上车到进饭店到上楼冯国庆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俩。女士穿了一身蓝灰色的羊绒大衣,又轻又薄又软又挺又飘逸,橙红色羊皮手套小巧玲珑,深棕色牛皮高筒靴亭亭玉立,说不定是当年巴黎时装周上的爆款,华人美女的顶配也不过如此;男士穿上了他平生最好的行头:驼色坦克帽、米色布风衣、灰色吊兜上衣、蓝色工装裤和黄绿色军用大头鞋,也是国内最高的水平,从走路的姿态上看他们俩像美国电影《魂断蓝桥》里的前线军官和芭蕾舞女郎,他们俩的处境和心情也大概如此。
扈喜开门,进屋,是一间商务套房,客厅里摆了一盆五彩缤纷的插花,上面的红丝带上用毛笔小楷写着:“中央音乐学院管弦乐团敬献”。她轻描淡写道:“噢,我拿到了国际小提琴最高奖——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第一名,已经是这家学院的客座教授,这次回国教学、演出的费用全由他们出。”
冯国庆想着和他同行的韩淑珍,他们俩注定没戏可他这等于不辞而别;又想着家里人,现在是晚上十点,家里人还在等他吃守岁的饺子。可扈喜是他阔别一年多的初恋,有好多话要和她说、走不合适,正想着,只听扈喜说:“你去洗个澡吧,听说北京人都洗大澡堂子,年前洗澡要排队,得多脏呀?这儿的水很好。”
冯国庆已经深谙男女之道,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事情,说:“咱们先说说话。你这次回国多久?什么时候走?”
扈喜没回答,问:“国庆,你是北京人,我是上海人,我们俩的家庭出身和文化背景有很大的差异,又不在一个连队,你知道你的什么地方吸引了我吗?”动手给他沏速溶咖啡。
冯国庆知道扈喜什么地方吸引了他,就是让大多数人讨厌的“小姐气”,它包括小资情调和小女人味儿,时下中国都欣赏“铁姑娘”,这种气质就格外珍贵,可他没说,因为他没有和她谈情说爱的资格。
扈喜说:“我曾叫你‘大迷糊’,你总在想事情就不拘小节;我还叫过你‘大明白’,因为你好为人师也会为人师——没有你的启发和鼓励我就不会有今天,这也是你吸引其他女生的地方;你更吸引我的是你的‘大哥劲儿’,肯担当,不计较,见义勇为,这就是大家都叫你大哥的原因。而有两件事你让我终身都难忘——让我虎口脱险并与我有‘抱柱之信’。国庆,不做你的女人会是我终身的遗憾。”她说话时已经倒在了沙发上、男士的怀里。
这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他们不能成为夫妻完全因为男士傻——帮她去日本又在能留下她的时候没留下她,就让冯家少了一个懂音乐的太太,而让世界多了一个华人艺术家,用标榜自己的话就算冯国庆为人类做了点贡献吧?
扈喜说:“咱们俩上次见面我曾对你说‘到结婚年龄后咱们俩登记我就能带上你去日本’你没答应。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我去不了日本,因为兵团不同意我就办不了护照,没护照我就只能在日本‘黑着’,我只有通过‘假结婚’取得日本身份,就是刚才在剧场你见到的那位,他也是我的经纪人,我们俩商量好了过了年就办离婚手续。”
冯国庆认为扈喜到国外发展是对的,任何人和机构都不能以国家的名义牺牲另一个人前途,可他仍然对“假结婚”不耻,这就叫“不择手段”,如果是他会一直争取走正当的渠道,哪怕不成也不会走这条给自己留下人生污点的路。
扈喜说:“我从小林光二那里得知你已经和一个当地姑娘同居,不知道咱们俩还有没有机会?”
冯国庆这才说话:“扈喜,我过去对你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们没有走到一起不一定是坏事,因为我就是一个渔民,只想建设一个能让几户渔民过上幸福生活的渔村,而你是艺术家,只能放你高飞。”
扈喜已经准备好了把冯国庆弄到日本的全套方案,他愿意当渔民她能给他一艘远洋渔轮,可是她发现冯国庆说一千道一万只是为了那个赫哲族姑娘,这就没办法了,说:“你去洗个澡吧?我不留你过夜,可我要让你知道我至今都是处女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