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望
□卢圣锋(湖南)
大漠、竹剑、浊酒;
古道、西风、瘦马。
总有一幅画,在我心中沉淀。梦回唐朝,行吟西北,成了我心中一笔沉重的宿债。大西北,注定是诗人、游侠、僧侣的向往之地。盛夏时节,我终于踏上了西北寻找梦中诗境和历史回声的旅程。
(一)
唐蕃古道,公主大义贯日月,悲伤的泪水逆流成河
当飞机徐徐降落西宁机场,晴朗的天空在超强紫外线照射下,飘来一丝凉爽的西北之风,来自南方高温煎熬的一行旅者,心里陡然暗生一份惬意。
经过一夜的休整,第二天清晨,我们乘坐一辆商务车从西宁出发,开始了这次西北之旅。第一站,目的地直指青海湖,近150公里的旅程。在塔尔寺略作参观停留,便进入了历史上著名的唐蕃古道。一踏上这条古道,眼前就像是打开了一部历史长卷,时空的深邃和意向便向你扑面而来。
唐蕃古道,起于唐朝都城长安(今西安),一路西行,途经甘肃临津关、风林关,再过黄河,到青海的乐都、西宁,向西越日月山,再向南过海南草原、温泉等地,渡黄河上游和长江上游进入玉树地区,再从玉树向西南,越过当拉山口进入高海拔的藏北草原一路向西,最终经那曲抵达吐蕃都城逻些(今拉萨),全程3000余公里,这是汉代以来从中原进入河湟地区的传统路线。
古道,是唐朝与吐蕃双方排兵厮杀的古战场,又是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和亲之路。这条路,承载了王朝争战与杀戮血腥,也承载了和亲情感与文化和平,悲与喜交融在一起,让我的心扑通扑通的不知何方滋味。
车行约一个小时,我们进入了有“黄河九曲”和“西海”之称的湟源峡谷,这里道路沿湟水而蜿蜒,是战争最多最激烈的地区。太宗贞观9年,大将李靖、侯君集率军在此平定鲜卑政权吐谷浑,从此吐谷浑臣属于唐。公元650年,唐太宗去世。次年,松赞干布去世,松赞干布的继任者立即向东扩张,与吐谷浑多次发生战争。公元663年,吐蕃大军攻灭吐谷浑。唐朝派薛仁贵率军10万征西反击吐蕃,大败而回。公元753年(玄宗天宝十二年),唐大将哥舒翰以数万将士的生命为代价收回黄河九曲。唐朝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乘唐朝边防空虚,陆续攻占河湟地区及河西、陇右,甚至一度打入长安。公元848年,吐蕃内乱,国势衰弱,敦煌人张议潮等率民起义,苦战18年,才收复了全部失地,被切断的丝绸之路重新开通。
在唐蕃交往的上百年中,双方虽然发生过误会、摩擦甚至战争,但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却一直是唐蕃双方关系的主流。公元7世纪初,李渊李世民父子建立唐王朝。几乎与此同时,一代藏王松赞干布建立起强大的吐蕃王朝。公元634年,松赞干布遣使入唐,首开“唐蕃古道”。公元640年,松赞干布再次派大相(宰相)禄东赞携带黄金及其他珠宝数百件,前往长安求婚,唐太宗将一个宗室女封为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公元641年,唐太宗派江夏王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吐蕃与唐朝结为甥舅之邦。唐中宗时期,唐朝另一位公主叫金城公主,再度入藏和亲。吐蕃与唐朝的甥舅关系,为以后的“长庆会盟”奠定了坚实基础。会盟之后的唐蕃古道,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畅通无阻,见证着汉藏经济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据《全唐书》记载,仅唐太宗贞观元年之后的两百余年间,藏汉民族沿着唐蕃古道密切交往,唐蕃使臣相互往来就多达142次。贸易往来的频繁,让唐蕃古道迅速兴盛起来,并很快成为一条站驿相连、使臣仆仆、商贾云集的交通大道。成为了连接青藏高原和中原内地的一条“天路”,被史家称作是一条承载汉藏交好、科技文化传播的“文化运河”。
古道的故事很悠长,从荆刺路、砂石路、水泥路再到柏油沥青路,古时的蹄印痕迹已被历史雨打风吹去。下得车来,步行一段山路,游客车辆一路边走边靠边欣赏风景。沿途经幡猎猎,老阿妈手里转着经筒,嘴里念念有词,十分虔诚。阿爸驱赶着牛羊,大声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谣,声音既嘶哑又浑厚,歌谣直透人心,逼迫你无处躲藏,我心底突然涌上了一层热辣辣的感动。或许,我们的脚下就是成千上万战士的累累白骨,历史的战争有没有对错?但我对脚下的魂灵却不得不肃然起敬。此时,风中飘来了时隐时现的羌笛声,那是否是献给无数战士的安魂曲。
“登上日月山,又是一重天”。 中午时分,我们来到位于青海湖东侧的日月山。该山因山体呈现红色,古代称之为“赤岭”。 早在汉、魏、晋以至隋、唐等朝代,都是中原王朝辖区的前哨和屏障。至唐代时,因是唐朝和吐蕃的分界线而使其战略地位最为突出,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叠合区,是青海省内外流域的天然分界线,划分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故有“西海屏风”之称。藏语叫日月山为“尼玛达哇”,蒙古语称“纳喇萨喇”,都是太阳和月亮的意思。
日月山3510米,在青藏高原并不算太高,但它因文成公主的大义,便是我心灵的高度。当年文成公主远嫁吐蕃,唐太宗赐赠一柄可以显见愿望的日月宝鉴,叮嘱她,如若想念亲人和家乡,就可拿来一照,镜子里会显现自己想看和思念的东西。“西海屏风”赤岭是中原进入吐蕃的最后一站。这一天,车辚辚,马萧萧。送亲队伍来到赤岭,公主停下玉辇,文成公主在山上支起了帐篷,想在故乡的土地上做最后一个梦,伫望故乡最后一眼。她登上赤岭峰顶,极目眺望,拿出宝鉴照看,镜子里哪有“八水绕长安”的美景和皇宫富丽堂皇的舞榭歌台?回望东方,却不见长安宫门千重,身后长安何其遥遥,熟悉的汉地风景已然消逝。前望西部,一片苍凉,草枯云惨,雪峰连绵。禁不住愁丝万缕、柔肠寸断。公主伤心地将日月宝鉴掷于山下,宝镜落地碎为两半,摔碎的镜片让泪水和风沙掩埋,分别化作现在山口的日峰和月峰。
来到山峦,只见两座遥遥相望的峰顶,分别建有日亭和月亭。东为日亭,六角形建筑,内置青海省政府所立的“文成公主进藏纪念碑文”。四壁镶嵌四幅文成公主进藏情景的瓷砖画,亭中央放置 1984 年出土的“唐蕃分界碑”。西为月亭,四壁镶嵌四幅文成公主在藏区传授各种生产技术、乐舞技艺的瓷砖画。中间亦置“唐蕃分界碑”一块,左壁挂“唐蕃赤岭会盟碑”,文曰:“维大唐开元二十一年,岁次壬申,舅甥修其旧好,同为一家”。为纪念这位深明大义的公主,人们把赤岭改名为日月山,“名与形相符,情与痛相增”。
公主继续西行,但思念故乡的真情时时萦绕心间,其真情感动天,感动地,悲戚的眼泪化成了一条涓涓小河。公主望着向东流淌的河水感叹地说:“一江春水向东流,而我却注定往西走,天不悯我矣!”此时此刻,天空风云变幻,只见向东流淌的河水突然改变方向,朝西而去,注入青海湖。那一刻,公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作为皇家宗室女子、公主,就必须远行千里,担负起这联姻的重任。于是她坚定信心,义无反顾,伴随着驼铃声声,继续踏上了西行的古道,走向遥远的西部,让这方高原的日月山,守望这刻骨铭心的历史感动。人们亦把这条河称之为“倒淌河”。
车到倒淌河镇,稍作停留,旅人各自方便。我步行到河边,倒淌河就在我的脚下,依稀仿佛间,我就站在当年文成公主的落泪之处。水流缓缓,鸟鸣啾啾,流水声中,似乎又见一滴清泪跌落于清波之中,那是一声叹息,一句呢喃,一阵私语,一腔幽怨。倒淌河凝聚了公主太多复杂的泪水,那万种柔肠,千年不断的情感,千年不断的眷念,都融入了这一渠清流。
你的悲伤逆流成河。如今,倒趟河还在,公主的大义还在。站在日月山历史的风口,向西眺望。天空湛蓝湛蓝,天边的白云,就像是1300多年前的那队送亲的队伍,崇山峻岭,就是那一场延续了上千年的和亲宴席。
一个公主的大义,换来了汉藏民族的文化交流。文成公主当时的陪嫁异常丰厚,不仅有大量财物,还有大批工匠,给吐蕃引入了先进的农业、手工业生产技术。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和亲,给唐朝和吐蕃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居功至伟。但是,无论这表面上如何光鲜,这场和亲归根结底还是一场政治联姻,而文成公主则是这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这对文成公主本人,难说公平。文成公主在遥远的吐蕃生活了40年,却守了31年的寡,并且自身又无儿无女,大半的青春韶华都埋没在了雪域高原。
“一桩婚姻抵10万雄兵”。王朝更替,自从汉代王昭君踏上了漫漫的和亲之路,历史就有了这绵延不断的幽寂远行。掩卷沉思,沉重的历史,和平的责任,我们为何非要用牺牲一个女人的爱情和幸福来换取?什么时候,没有深闺公主的泪水,也能天下太平?
穿越日月山,留连倒淌河,沿途只见群山静穆,流水回转,经幡猎猎。我们行进在这条唐蕃古道上,眼含热泪,伫望公主远去的背影,跪拜这位伟大的女性。山还是那座山,只是山更清,草更绿,朝拜公主大义的游人如织。
(二)
诗人情殇,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从青海湖到德令哈,路途神遇了两位著名诗人,一位是300年前的仓央嘉措,一位是30年前的海子。两位诗人殊途同归,用情写诗,以泪为诗注脚与诠释,一路诗行,一路情殇……
出了日月山,前方就是青海湖。青海湖,传说是由一千多年前的文成公主眼泪幻化而成,也是300多年前一代情僧、民歌诗人仓央嘉措的圆寂之处。
到达青海湖,已近黄昏。沿湖前方是一片花海。油菜花、郁金香、紫蓝草、向日葵……黄的、紫的、红的,放眼望去,游人如织,一半是花海,一半是美女,无边无际,旷达无垠,十分壮美。花海尽头,就是静静的青海湖,正虔诚地迎接夕阳的照临。这里已没有了城市的喧嚣,湖水,蓝得纯净,蓝得心醉。雪山,如同女人的头巾,在斜阳下,散发着金光。天空,云卷云舒,自由的空气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湖面,晚霞覆盖在上面,波光粼粼,探手可及。
如此美景,我无心留连,独自漫步二郎剑景区的诗人广场。虽然这里很陌生,却似乎有一份久违的感动,仓央嘉措那苍凉悲情一生的苦涩充盈我的喉咙。青海湖水好咸,却没有旅途诗人的泪水咸。
仓央嘉措,出生在藏南门隅达旺纳拉山下的宇松地区邬坚岭一信奉藏传佛教宁玛派红教的家庭。仓央嘉措的本籍是门巴族,原名计美多吉协加衮钦。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在布达拉宫圆寂。他的亲信弟子桑杰嘉措秘不发丧,向外界宣布达赖喇嘛已“入定”进行无限期的修行,一切事务均由他(第巴)桑杰嘉措处理。1685年,藏南门隅达旺纳拉山下两岁的计美多吉协加衮钦被确定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并被秘密安置。1697年,14岁的计美多吉协加衮钦在布达拉宫举行坐床典礼,正式继位为六世达赖喇嘛,取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从此,这位民歌诗人被世事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有人说,不读纳兰容若和仓央嘉措,就不是真正的读诗人。还有人说,男不读纳兰容若,女不读仓央嘉措。因为纳兰容若的笔太真,仓央嘉措的情太痴。
这里只说仓央嘉措。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转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可以说,仓央嘉措这首传世的经典诗句,为庄严的雪域高原,瞬间增添了无限温暖与绵绵情意,那一刻,仿佛灵魂融进了天地之间,走进了仓央嘉措凝结在文字间的万千风情。
仓央嘉措由于自小受到宁玛派(红教)培养,红教是允许信众结婚生子的,所以他对个人情感是不加以隐藏的。但是到了拉萨,他只能信奉达赖所属的格鲁派(黄教),黄教则严禁僧侣结婚成家。这种种清规戒律繁文缛节,仓央嘉措难以适应,充满叛逆,“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一边是儿女情长,一边是佛法尊严,年轻的活佛却苦于无法找到两全之策,只能在诗歌里寄托人生的无奈。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这样的诗句如此豪情万丈,又如此柔情似水。仓央嘉措渴求人世间的爱情与自由,经常乔装打扮留恋红尘。一日,他与心爱之人桑结卓玛私下相会。那天,大雪纷飞,归来时,他的脚印落于雪地上被僧众发现,桑结卓玛被布达拉宫护法用铁棒打死,遗体送回了理塘。得知这一切以后,仓央嘉措口吐鲜血,泪如雨下,倒在冰冷的雪地,他的心比万古雪山还更加冰凉。作为“雪域高原最大的王”,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这个王做得很失败,也很沒意思。他厌倦了这种生活,对富贵轻看,对仕途不屑,对身外之物无心一顾,唯独流连于不能长久的爱情。他的境遇与不朽的诗篇,总是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我们心中的柔软。
“你见,或者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来我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喜欢。”仰望青海湖,天很近,地很静,云很白,水很蓝,鱼与水鸟自由自在游于其间,青海湖在这静美之中显得平和而恬静。三百年前,在仓央嘉措的心中,那时的天也一定很蓝,湖水也很蓝,心中的期待也很蓝。“洁白的仙鹤啊,请把双翅借给我。不飞遥远的地方,只到理塘就回。”这是他献给心爱姑娘卓玛最真挚的表白。
“ 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活佛仓央嘉措的心,早已停留在过去的美好时光中,所有的修德、参悟和超度,都是在宗教外衣下对渴望自由的向往和对美好爱情的祝福。
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 拉藏汗继承汗位,与桑杰嘉措矛盾激化。桑杰嘉措在派人给拉藏汗饭菜下毒时被发现,事情败露,桑杰嘉措被诛杀。后拉藏汗上书康熙皇帝表示:仓央嘉措作为六世达赖不务正业,留恋俗尘,不是真正的达赖。康熙得知后,下诏将仓央嘉措押解进京。在押送过程中,在青海湖边圆寂。有人说他是病逝了,有人说他被政敌秘密杀害了,也有人说他被康熙囚禁于五台山,也有人说好心的解差将其私自释放,从此放牧青海湖边,纵马放歌,诗酒风流,过完余生。仓央嘉措不管哪种结局,只要心中有诗,就不算是遗憾。青海湖始终欠仓央嘉措最后一滴眼泪。
“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从雪域高原,到江湖河海,仓央嘉措的诗歌,一直活在读诗人的心里。
从青海湖北行,过茶卡盐湖等几个景点打完卡,一路奔行,便夜宿在西北戈壁小城德令哈。德令哈并非景点,投宿此地,只因了一位著名诗人海子。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抒情/这是唯一的, 最后的, 草原/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这是诗人海子旅居德令哈所作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因为这首诗,德令哈这座当时荒凉的小城才有了特别的意义。不知是因为诗人海子的这首诗,成全了一个城市,让德令哈挤进大西北旅游线路。还是因为德令哈,令诗人海子走响戈壁小城。现在,许多人,因为海子知道了德令哈。曾是历史上“南丝绸之路”主要驿站的德令哈,也因为海子而彰显出更加深厚的文化底蕴,每年秋天,德令哈成了青年诗人们朝圣的地方。也许,现在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因为诗人己经成为了记忆和怀念。
海子,原名査海生,安徽省怀宁县人。1964年生,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从教中国政法大学。不幸于1989年在山海关外卧轨自杀。海子的文学创作大概只持续了七年,却留下了近200万字的作品。我在大学时代,经常翻阅一本封面为淡黄色设计的《朦胧诗选》,海子就与当时的朦胧诗派代表人物顾城、北岛、舒婷等齐名。
夜晚的德令哈,虽然霓虹闪烁,但街道安静、清冷。这个戈壁小城,旅行道上的一个小驿站,街头布满了海子酒吧、海子饭店。不经意间,我来到了海子诗歌陈列馆,海子陈列馆静静地矗立在巴音河畔,河边是海子诗歌碑林。这座拥有青瓦与雕梁的徽派风韵建筑,讲述着海子与这座高原小城的情缘与过往。陈列馆的门框上,镶刻着诗人吉狄马加的对联:“一个人尘世结缘,一首诗天堂花开。”晚上陈列馆闭门,我只好在心里祭拜诗人。
街道的尽头,一家酒吧里传出一个嘶哑又蕴含深情的男中音:“草原的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我握不住一颗泪滴……”。诗人在这里,向着天空,向着戈壁,向着姐姐,抒发自己的情感,甚至决绝地说,“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德令哈,有海子的姐姐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海子在德令哈是否有姐姐并不重要,关键是,海子的心中一定有一个他崇拜、尊重、怜惜的姐姐。姐姐,是他情感的凝聚点,是倾注所有意向的海洋。在众多女人当中,或许姐姐是一个比母亲更大的包容器。海子面对戈壁、沙漠,他心里苦呀,有什么样的委屈,他很想向姐姐述说。非血亲意义上的“姐姐”,是他心灵上的港湾,可以向她撒娇,向她索求,向她找到最柔软的满足。在这里,他找到了比母亲可能更多的温暖和美好。
一直以来,我对海子的印象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是那样的阳光和乐观。“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这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应该是所有人的梦想。这首诗以朴素明朗而又隽永清新的语言,唱出了一个诗人的真诚善良。
海子是一个很冷静又很冷酷的诗人。我们常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十分的罗曼蒂克。海子却有另外一种解读,“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大大震撼了一批罗曼蒂克文艺青年。生活除了有梦想,更多的还要有责任和当担。
海子一生清贫,在他众多的诗歌中,只发表了50余首。他甘于清贫,在诗坛,他用生命点燃了诗歌理想的火炬。1989年3月26日前夜,海子在一个饭馆吃饭,他对饭馆老板说,我没有钱买酒,我给你念首诗吧,你请我喝酒。酒店老板说,我求求你不要念了,我给你两杯啤酒。这杯酒喝得十分伤感,海子的身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在当时这个写诗人多于读诗人的浮躁年代,诗歌竟然不值两杯啤酒钱。
第二天,也就是26日,海子写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的两个月之后,他怀着悲怆的心情,在山海关外卧轨自杀。全国许多大学生都在校园里点燃蜡烛纪念这位诗人。海子的死,深深伤痛了一代文艺青年。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19岁,就成为了重点大学教师,后成为博士生导师,年少有为。海子对于我们那代人来说,就是灯塔般的存在。可他为什么留下这首诗,又轻易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如今,海子已经离开我们30余年了,我们还在想他。只因伤怀,我们才不愿去追寻他的死因。但是,我们要学会热爱生活,欣赏平凡的自己,努力的自己。这样,不管是面朝大海,还是面向高山,都会:何处无春暖,何处不花开。
(三)
大漠敦煌,西出阳关无故人,你在哪座烽燧台等我
打开地图,东经92°13′— 95°30′,北纬39°53′— 41°35′之间,有一片面积3.12万平方公里的地方,这里就是我魂牵梦萦的敦煌。我心中的敦煌,她有着原始的张力和文明的力量,是一个顶礼膜拜的精神图腾。她是漫天的黄沙、楼兰的驼铃,是崖壁的佛光、丝路的飞天,是千载的古道、古城的烽燧......它积淀了大漠千年的故事,见证了王朝兴替的轮回。
清晨,我们从德令哈出发,傍晚时分才到达敦煌。当天晚上,在友人的安排下,我们观看了大型室外实景演出《敦煌盛典》。在360度旋转看台上,感受到了既大气磅礴又丝路花雨般的敦煌历史文化。
走进敦煌,我们似乎打开了一扇历史厚重的门,敦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夏商周时期。“敦煌”一词,最早见于《史记·大宛列传》中张骞给汉武帝的报告,说“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公元前111年,汉朝正式设敦煌郡。“敦煌”,本意为“盛大”。敦煌地处河西走廊的最西端,是古丝绸之路上的名城重镇。历史上,它是中原通往西域、乃至欧州的唯一通道,是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四大古老文明的汇流地。中西不同的文化在这里汇聚、碰撞、交融,敦煌成为“华戎所交,一大都会”,漫漫黄沙下掩埋着千年历史,汇聚着别样的西域风土人情。
“山以灵而故鸣,水以神而益秀”。第二天早上,我们来到了鸣沙山、月牙泉。这里,游人如织,历史沧桑与现代气息交织在一起。由流沙堆积而成的鸣沙山,鸣响千里之韵,已经形成3000多年。只见沙峰起伏,金光灿灿,像绸缎一样柔软,少女一样娴静,可谓是“沙垄相衔,盘桓回环。沙随足落,经宿复初”。月牙泉,就是那一眼施洗千古忧伤的泉,“山泉共处,沙水共生”,宛如宗教皈依明净的祈盼,她就温柔地卧在山脚下。一湾清泉,倒映着历史沧桑的痕迹……
莫高窟是一定要去的。1700年前,佛教开始传入中国。公元366年某一天的傍晚,一个叫乐尊的僧人来到了敦煌,路经三危山下大泉河畔,忽见三危山上金光闪耀,如现万佛,于是便在岩壁上开凿了第一个洞窟,打坐修行。此后的法良禅师等僧人又继续在此建洞修禅,称之为“漠高窟”,意为“沙漠的高处”。因“漠”与“莫”通用,故又称“莫高窟”。后来的人们,在那沙石的崖壁上,锲而不舍地开凿出大大小小千余个洞窟。从此香火千年不灭。
有人说,看敦煌不是看死了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千年的生命。因为它积淀了一千多年的风沙,也撑起了一千多年的分量。走进莫高窟,我们仿佛是在赴一场千佛的盛会。只见洞窟四壁和窟顶,漫天诸佛,墙壁上有佛经故事画、经变画和佛教史迹画,也有神怪画,还有各式各样精美的装饰图案。通往莫高洞窟的小径很狭窄,走在窄道上,就像是在与先人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
“凡俗如过眼,佛前一地尘”,这些佛像和壁画,我是不懂的,其高深大道又岂能是我这般凡夫俗子所理解。只是莫高窟历经劫难,在漫长的岁月中受到了大自然的侵袭和人为的破坏,心中不免痛惜不已。但它依然展现出了惊世绝伦之美,石窟美得惊心动魄,壁画美得令人窒息,至今仍是世界佛教艺术中最伟大的宝库,被称为“沙漠中的美术馆”和“艺术与信仰的精神绿洲”。
到丝路必到敦煌,到敦煌必到阳关。可阳关并不在我们这次西北之行的计划之内。一些人认为,阳关古迹并不太多,可去可不去。但我认为,去阳关关键是去凭吊历史,在想象的空间里去延续历史的轮回。于是,我便与司机协商成议,多付给司机200元油钱,一定要去阳关一趟。因为,有位故人在某个烽燧台等我。
据史料载,阳关在敦煌市西南70公里外的南湖乡境内。汉武帝开辟河西,列四郡,据两关,阳关就是两关之一,自古为丝绸之路西出敦煌,通西域南道的必经关卡,西部边境之门户。阳关建于汉元封四年(前107年)左右,曾设都尉管理军务,自汉至唐,一直是丝路南道上的必经关隘。阳关故址就在古董滩的流沙地带。
阳关古塞何以建在这片荒漠之中?考古学家研究发觉,阳关占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开之险要地势,其他优势很多,自不言表。古代阳关向北至玉门关一线有70公里的长城相连,每隔数十里就有烽燧墩台,阳关周围也有十几座烽燧,尤以古董滩北侧墩墩山顶上的“阳关耳目”烽燧最大,地势最高。
到达阳关景区大门,正赶上了停电。购买门票不能再用微信了,我们一行旅者把所带的所有现金都拿了出来,还找司机借了些钱,凑满数才购得了门票。唏嘘间,我们仿佛穿越到了汉唐时代。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从黄沙、戈壁、无人区走进阳关,一路感受历史。我们知道,苏武、张骞曾从这里走过,李陵、霍去病曾从这里走过,蔡文姬曾从这里走过,玄奘曾从这里走过。汉唐开通“丝绸之路”的历史,就是一部泣血的历史。漠南之战让霍去病一战成名,从此,“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张骞坚韧不拔、忍辱负重出使西域,此行一去就是十三年,这头“沙漠骆驼”历尽千辛万苦又有谁能体悟得到?风,成为一首曲子,在这条通往西域的浩瀚大漠上吟唱,徘徊。
莫高窟、阳关、玉门关,包括相对距离较远的嘉峪关都是大漠敦煌的重要元素。独特的地貌和气候,为敦煌的山川地理、自然风光笼罩了鲜明的文学意向。历代到过或没到过敦煌的文人墨客,都会以大漠驼铃、戈壁风沙、长河落日以及胡杨林、沙枣花、骆驼刺为背景,写边地景物之苍凉,赋边关之雄伟,发戍边将士之悲壮,抒友情之珍贵。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佛王维的诗很有画面感,每次念起《渭城曲·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脑海里都会涌现出这样的画面:渭城(今咸阳东北),一座唐代酒肆,斜倚在渭水河边。诗人王维与即将奔赴安西任职的友人元二,把酒临风。或许是昨晚和诗吟唱,一夜无眠;又或许是昨夜酒过三巡,依然未醉。客舍的酒旗在晨风中猎猎飘扬,将青青嫩绿的柳叶打得满地飞花,两位友人推杯换盏,再续昨夜醉意。窗外,刚下过一场小雨,潮湿了官道上的新尘。门外骡马一声嘶鸣,催促离人上路。来,兄弟,再干一杯,此生无悔,虽说来日方长,可何处是缘,你我还须珍视当前。阳关一路向西,难遇故人,几多离愁铺满路经,让我为你再抚琴一曲《阳关三叠》……
《渭城曲·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情景交融,不知感染了多少离人的心。“一倍增其哀乐”“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李东阳《麓堂诗话》)。此后,《阳关三叠》广为传颂。
午后的天气十分闷热,这时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乌云笼罩整个空旷的戈壁荒滩,天地间凸显天地之大,人之渺小。这里,曾经是号角连营,煫火孤烟,马蹄声碎。如今,鼓角和马匹都沉寂在戈壁滩涂,烽火被雨水浇灭。“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漫漫戈壁滩,又怎能一杯酒了得?
大漠里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已是黄昏,阳光夕照,几度苍凉。我站在观景亭,面对那座“阳关耳目”烽燧,感受到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兴许,天边飘来的那片祥云,就是我心中的海市蜃楼。古道西风瘦马,千年的风雨沧桑,隐入了古老的时空,滚滚红尘路上,羌笛时隐时现,你可知道我在为谁等候,能不能让我,为你的沧桑哭一回,为你的柔情海枯石烂一次,今生不能为你守候,也愿化作胡杨等你三千年。我愿在敦煌茫茫大漠间结一草庐,把酒当歌,快意恩仇。愿与神秘的莫高窟,奇妙的鸣沙山月牙泉,还有那残缺的玉门关,共同为你诉说敦煌的沧桑历史与美丽传奇。
作者简介:卢圣锋,笔名卢子、子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