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无时不有的“反革命”梦魇
文/刘林海
我小的时候,“反革命”事件多如牛毛。尽管人们对此类传闻见怪不怪,但这种情形一旦发生,就如同当今的车祸一样,事主必然陷入灭顶之灾。
那时候的反革命分子分两类,一类是历史反革命,一类是现行反革命。前者是在旧社会与旧政权存在瓜葛的人,无非在日常生活中低人一等,说话做事规规矩矩,走起路来低头弯腰,大会小会上台接受批斗。而一旦被确认为后者,那可得经受不死也要掉层皮的磨难。
我五岁那年,因无人看管,就随当教师的母亲生活在她任教的那个学校。母亲跟一年级的老师讲情,让未及读书年龄的我随着一年级学生瞎混。我人生中的第一节课,是个姓张的老师讲语文,课文内容是“毛主席万岁”。印象中张老师是个半老头,头发有点发白。他讲课时说:“没有毛主席,我们就没有饭吃,没衣服穿,所以我们要比爱爸爸妈妈还要更爱毛主席。”张老师的启蒙教导,让我感觉到毛主席就是个法力无边的巨人,而张老师就是毛主席派来的人。然而有一天,两个套着红袖章的人骑着一辆自行车进了校园。那时候自行车比现在的汽车还稀罕,一帮小学生自然尾随着看热闹。可谁都没想到,那两个红袖章竟然当着一帮学生的面,把张老师从房间拽出来,用随带的绳子五花大绑起来。绑定后其中一个人大声说:“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XX押赴归案。”话毕,他们在张老师胸前又拴上一截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行车后座上,在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中,两个人骑上车子扬长而去。张老师像一条狗一样被牵走了。置身那个场面,我害怕极了,有个女孩子吓得当场哇哇大哭起来。后来我听学校的老师们议论说张老师犯了反革命串联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他旧社会一起做事的那些人来往。啥叫反革命串联?我根本弄不懂,但张老师短暂的身份变化,让我对现行反革命这个概念产生了极度的恐惧。
张老师被抓走后不久,母亲带我去教体育的乔老师那里借童子球玩。看到乔老师房间墙壁上挂着的广播体操示意图,我突发奇想,指着那下蹲的图形说:“那多像上茅房屙屎的人。”乔老师看了看我,忽然间脸色严肃,提高嗓门喊道:“好哇,你个小反革命,咋敢说体操运动是屙屎?”乔老师话音一落,我的眼前立马浮现出张老师被捆绑时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瞬间连童子球也不要了,转身跑了出去。自那一日起,我便神不守舍,常情不自禁地瞅着学校大门口,提心吊胆地支楞着耳朵,捕捉自行车铃声。且常常在夜里做些奇奇怪怪的噩梦。直到母亲看出端倪,问我究竟时,我才吞吞吐吐说出原委。母亲听罢笑着说那是乔老师哄娃耍哩。巨大的解脱感中,我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心血来潮,将一张白粉纸敷在语文课本中一页毛主席像上,用铅笔描起来。待揭下白粉纸,只觉那描图丑陋不堪,唯有唇下那一颗黑痣让人联想到毛主席。情急中由不得将那杰作团成一团。不想这过程却被我的小组长看见了,说我侮辱了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且不由分说跑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奏了一本。我们那时候把跟老师告状都叫奏本,原以为是很土的语言,长大后才知道那词语相当文气。我们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刘,听完奏本后,把我叫过去,当着小组长的面问起来龙去脉。我未敢抵赖,据实交代。却不料刘老师夸我敢于承认错误,又批评小组长在我揉纸团时不加阻拦,犯了不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错误。把小组长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刘老师是多么善良聪慧的一个好人。
我们学校最高的年级是初中二年级。初二毕业的学生,一部分会被推荐到公社驻地的完全中学读高中,另一部分则需回乡结束学业。在离开学校之前,总有一部分未被推荐深造的学生打打闹闹。这一年临毕业之前,初二级二班突然发生了一桩反革命案件。起因是有人发现教室的黑板上赫然出现了三个粉笔大字:“东方黑”。这还了得,全中国人民都在歌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这东方黑不就是在辱骂伟大领袖毛泽东么?很快校长赶到现场,立刻着人用报纸将黑板上的三个字糊盖起来,又派人火速骑车到十来里路外的公社报告情况。当天晚上,有四个老师守在教室,严阵以待地守护着现场。第二天早饭时分,一辆乡下人从来不曾见过的偏斗摩托车驶进学校,两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走进现场揭下报纸,上上下下拍照了几张像后才把那三个白字擦掉。那整个过程严肃得让人窒息,却又着实让学生们开了眼界。警察办案的确雷厉风行,不到半天工夫,就根据字迹等线索,把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一个男学生缉捕归案。原来那学生因未被推荐读高中,心里不满,便写下反革命标语。天傍黑的时候,犯事的学生被偏斗摩托车载走。有好事的学生说犯事者因祸得福,虽当了反革命,却有福开洋荤坐了一趟电蹦子。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王木匠,一口河南腔,据说是解放前流落过来的逃难人。王木匠住在村头一爿破院里,常年在外做木匠活,因为每年给队上按出工缺勤日交付现金购买工分,队上乐得收外快,对他的外出务工自是极放任。记得一九七三年夏天的某个黄昏,王木匠手拿一张巴掌大的彩色图片在门口显摆着看,一时间吸引了一大批村民。我也凑上去看稀罕。只见那印得花花绿绿、明光闪亮的图片上,上端一张戴大盖帽的老人头像占了小半幅,下端是一溜大炮、坦克,旁边一行金字:“蒋总统旗下强大的反毛部队。”有明眼的大人说,那人头就是蒋介石的像。天啦,我第一次看到了不知被骂过多少回的人民公敌蒋介石的真容,一时竟不知是激动还是新奇。谁知很快村上的民兵连长就赶过来,厉声喝问王木匠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王木匠战战兢兢说是外出做活时路上捡来的。民兵连长哪里肯信,不由分说将王木匠捆了起来,并当场宣布王木匠是反革命特务。推推搡搡着带到大队部后,又着人用架子车拉到公社。所幸后来各村陆续有人在田野上捡到了类似的画片。我们村上又组织年轻人去村外寻觅,我也不甘寂寞地跟着人家参加了拉网式搜索,后来真的又找到几张。对这桩怪事,上头解释说是蒋匪帮通过高空气球飘过来的。多年后我仍纳闷,位于中华大地圆点附近的我的家乡,如何能让上千里路外台湾的气球飞过来。真相大白后,王木匠被释放回村。只是短短几天时间,人瘦了一大圈。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不幸逝世,全中国顿时陷入巨大的沉痛中,男女老少戴起了黑纱。不想我们邻村有个八十三岁的刘姓老头,不知吃错了啥药,跟别人聊天时说自己与毛主席同岁,不必戴黑纱,又把家人给他备好的黑纱套在脚腕上。此事被人告发到公社,很快县公安局就来了一辆警车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押走。此后,刘姓老头被巡回着在周围十几个乡搞了公捕大会。每开一次会,都要大绑一回,罪名就是反革命侮辱领袖罪。后来听说没等到公捕大会按计划开完,刘老头就死了。
那年月,没有法典,公民的行为罪错与否,全凭掌权的人主观臆断。反革命是一顶大得能压死人的帽子,但戴给别人时往往显得随心所欲。到了一九七九年,中国终于制定了刑法典,第一次对反革命罪以典籍方式确定下来,反革命行为的认定才有了法律条文作依据。当历史的车轮驶入一九九七年,所谓的反革命罪终于被彻底扔进历史的垃圾堆,共和国的法制遂进入新纪元。
如果说,我们的公民权利是靠着几代人的努力与牺牲才换来的,那么,曾经的惨痛历史当永远铭记于心。
刘林海
二O二四年九月十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第三部长篇小说《牛老板》已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