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翻天覆地

赫连生出狱半年之后冯国庆也出了狱，他插队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年，在哈尔滨监狱服刑六年，下乡时十八岁，释放时二十七岁，现在看来他的搞封建迷信、聚众闹事、贪污、间谍等各项罪名中只有间谍罪靠点边还只是个嫌疑，在欧美国家或中国当代只须拘捕接受调查，查无实据就会释放，可那是在过去，让好多人都怀念的过去，好在他在监狱没遭罪还学习了数字、研究了军事密码，也算没有虚度光阴。

来接他的是黑子明和赫连生，没有汪增美和乌红，冯国庆问：“增美现在怎么样？”

黑子明说：“她快要生了，我们的第二胎，行动不方便。乌红半年前就辞职回北大荒了，他爷病危，就没来接你。”

“噢。”冯国庆应了一声，在他入狱的头三年乌红几乎每周都来看他，把在医院做清洁工的工资换成了吃的，让狱友们都沾了光。以后乌红就每月来看他一次，这是他的意思，哈尔滨监狱虽然就在城里，离乌红单位还是有点远，要倒好几辆车，他怕她太辛苦，也想让她攒点钱，他入狱他家就破了产，还得从头开始。大概在半年前乌红就不来看他了，也没个信，他开始还不在意，后来才发现可能有问题，她等他已经太久了，刑期十年谁受得了，他们毕竟不是正式夫妻。

黑子明知道冯国庆在想乌红，乌红对未婚夫的表现已经很不错，说：“咱们找个地方吃饭，你最想吃啥？你不急回家，让连生陪你在哈尔滨住一两天，搓个澡，换身行头，我再派车送你——我已经调到了市卫生局，大小是个头头，整天开会，身不由己。”

他们在路边的一家小店停了车，点了哈尔滨特色的啤酒、烧鸡、五香大马哈鱼和几个小毛菜。冯国庆发现这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国营饭店，服务态度很好，而且不用粮票，一问，布票煤票也不要了，就是价格贵了好多品种却很丰富，外面的世界变化真大。

赫连生出狱就是黑子明给接得风，他发现每个蹲过监狱的人都需要做心理调整甚至精神治疗，说：“国庆，我发现这些年你没怎么老，还是当年的样子。”

冯国庆说：“连生也在里边蹲了六七年，也没怎么老。进去的人如果刑期长，第一年会很焦虑，有的不吃不睡天天哭，会消瘦好多却不显老；第二年慢慢适应了，人却会一下子显老，这是‘滞后反应’； 第三年认识才会调整过来，完全是犯人心态，就是不把自己当人，身体就会慢慢恢复，人也乐观起来；第四年衰老速度会放慢，因为监狱的生活有规律，会改掉比如熬夜、抽烟、喝酒等坏习惯，医疗也有保障。长期的监狱生活会医治好多顽疾，像失眠、肥胖、胃病和轻微的精神类疾病，人就显得年轻”

酒菜上齐了，黑子明不用他们俩帮忙，他一只手什么都能干，端碗使筷起酒瓶子。他对赫连生说：“我最担心得是你们在那里呆久了脑子不行了，却发现你们的脑子和口才还那么好。”

赫连生说：“因为你的照顾我们俩等于上了一所监狱大学，按以前的学制相当于读完了本科和硕士。我重写了我的《中国知青报告》，国庆比我更卖力，已经研究出了新型赫哲密码。”

黑子明一拍脑袋：“这事儿我差点忘了，国庆，我要安排你跟‘哈军工’的人见面，让你展示一下你研究的密码——监狱真是所大学，应当给各种‘专才’创造条件让他们从事发明创造来减刑，假如你的成果能被他们采用，我就能要求给你平反。”

冯国庆对自己的研究成果并没有信心，因为他缺乏起码的设备与资料，又不是这个专业，说：“我会准备一下，把研究的东西留给你，由你决定交给哪个‘有缘人’——他如果能破译我的密码，我就把它送给他。”

赫连生知道冯国庆原来是不想把它交给国家的，能同意拿出来说明思想有转变，可他的密码没人能破译得了，除非引起国家高度重视，说：“子明你也可以交给军方，但得要求他们保密。”

黑子明已经想好了，他能找到沈阳军区副司令员，说：“国庆你在里面能看到的新闻有限，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冯国庆说：“连生在时我们俩还看看报刊杂志，他走后我就与世隔绝了。”他又想起了乌红，每次都会给他带来外面的消息。

黑子明说；“首先，林彪叛逃坠机在温都尔汗死了，全国进入了一级战备，接着是批林批孔运动。这是党内军内国内最大的丑闻，不亚于打倒刘少奇，因为林彪作为‘副统帅’和毛主席的接班人怎么也会背叛？这时候人们发现老人家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密战友。”

冯国庆想说：“这是老人政治都会遇到的问题。”

黑子明说；“第二件大事是毛主席去世。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可中国人还是难以接受这一事实。恶耗是分级传达的，党内和军内最早，然后是普通民众，然后才是监狱。全国又进入了一级战备，瞻仰毛主席遗容的现场也有军人把守——真有为毛主席死的，有人提出殉葬都会有人响应，中国人不能接受没有毛主席的世界。”

赫连生还是那么敢说话：“现在发现没有伟人的世界更好。”

黑子明说；“第三件大事是华国锋接班和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毛主席最后的日子已经开始培养华国锋，在人们眼里他是个老实人、厚道人、忠于毛主席的路线的人。他提出了‘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可他拿下了江青一伙并给包括邓小平的老干部平了反，邓小平这是第三次复出，他说‘永不翻案’肯定会翻案，中国肯定会大变天。”

冯国庆举杯和他的两个朋友碰了一下，他们此时的心理完全契合，既想中国大变天——毛主席建国以来的做法都得改，又不希望中国大变天——他们已经习惯了毛主席的做法。

黑子明说；“你们可记得我们曾经有过几大预言，你们俩不在时已经一一实现。”

他们俩兴奋道：“什么预言，你说，你说。”

“第一，我的预言，中苏之间不应该打，两国都认识到了这一点，经过高层多轮谈判，边境已经完全撤军。”

这情况赫连生知道冯国庆不知道，中苏两国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家，同室操戈美国就会渔翁得利。

“第二，国庆的预言，中国已经打破外交困境，70年中加建交、71年中国恢复了在联合国的席位并驱逐了台湾代表、72年中澳、中英、中日等二十多个国家和中国建交、今年中美又建交，我们的朋友遍天下。”

他们三个重重地碰了一杯。

“第三，连生的预言，文革虽然还没结束却名存实亡，全国已经涌起了知青的回城潮——找个理由就可以办‘病退’或‘困退’，取消知青上山下乡指日可待。”

他们三个又举起了杯，却轻轻碰了一下，赫连生想：“我虽然是知青却没下过几天乡，又被判过刑，乡下能给我手续吗？”冯国庆想：“不知道乌红现在怎么样？我还要不要扎根农村？”

吃过饭赫连生带冯国庆去商场买了衣服又陪他到浴池洗了澡——这得搓干净后背上攒了七年的泥，也就是晦气。当晚他们在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一上午就坐上黑子明的红旗轿车去北大荒。临行前冯国庆交给黑子明一本用蜡纸刻印的赫哲词典说：“它花光了我在里面挣得所有钱。乌苏里船歌你会唱吗？”

黑子明唱道：

乌苏里江来宽又长，

蓝蓝的江水起波浪,……

冯国庆说：“假如我当着你的面唱这首歌你不会认为我在传递情报吧？”

“除非咱们俩有约定。”

“你可以把这两句歌词唱给你的朋友听，说情报的内容参见这本《赫哲词典》，他如果能发现这里面有苏军的具体情报我就找到了知音，我就送给他我用十几年心血研究的密码。”

黑子明粗通情报学，问：“同样一首歌，用你的《赫哲词典》能翻译出不同内容？会不会容易弄错？”

冯国庆说：“这就是奥妙所在。”向他摆摆手。

冯国庆和赫连生就去了他们阔别的三江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