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蔷薇
📙在一个暑假的早晨,小四仿佛被时间遗忘在了木床的温柔怀抱中,四肢舒展,沉醉于梦乡的深处。梦里,是童年的无忧无虑,是麦田边追逐的欢笑,是黄昏母亲"幺儿,幺儿回家吃饭了”温柔深情的呼唤。小四咂吧着母爱的味道,在梦中都忍不住笑出了声。突然画风一转,随之而来的是母亲嗔怪的声音: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摊尸仰赖的,快起来。”母亲不悦的声音,仿佛一记闷棍,把小四从梦境中唤醒。母亲轻轻掀开被子,举起的手轻轻落在小四屁股上,母亲手上的茧疤在小四细嫩的皮肤上划过,像石子一样硌得生疼。小四假装沉睡,她实在不忍心睁开眼晴看到母亲因过于沉重劳作而疲惫沧桑的面容。小四等母亲离开后,起床的首要动作就是从枕边的帆布书包里掏出几张泛黄的旧作业纸,再拿起藏在枕头底下翻破了边的《水浒传》,趿拉着母亲亲手编织的竹麻草鞋,急匆匆地奔向猪牛圈房。在那里,两根简陋的木板搭成的粪坑沿,成了小四的秘密基地。她蹲下身,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继续上次未完的江湖之旅。尽管牛圈中弥漫着粪土与青草的混合气息,尽管老黄牛与老母猪不时发出抗议,但她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忠肝义胆的英雄,有快意恩仇的江湖,有她向往的自由与梦想。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各种气味的空气,竟也带着几分生活的真实与厚重。
“拉吊筋屎啊……”母亲不悦的声音从灶房一遍又一遍传来,带着几分嗔怪也带着几分担忧。小四极不情愿地合上书页。随后,她把作业纸在手里揉搓直至变柔软才小心翼翼地伸向肛门,再用那片剖开的竹蔑片做最后的检查,坚硬的竹片每一次都毫不留情地刺痛着小四敏感的神经。
回到灶房,母亲正忙碌着准备早餐。小四望着母亲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这个家,这个一穷二白的家,全靠母亲一双手支撑。而自己,作为家中排行第四的孩子,意味着她比哥哥姐姐们更多的得到父母的宠腻。小四清楚的记得,与父母相依生活的日子里只得到过父亲一巴掌的教训。而这一巴掌也不是小四做错事,而是小四在玉米收获季,父母在堂屋挑灯夜战剥着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子。小四眼困得不行,趴在饭桌上呼呼大睡,父亲这一巴掌把小四从沉睡中一下打到了饭桌下。而母亲也因父亲这一巴掌对父亲责怪了半天。
小四的出生,似乎带着几分宿命的意味。母亲常说,如果前面的双胞胎哥哥能够活下来,或许就没有她的存在。但命运总是如此奇妙,两个哥哥只在这个世界停留了短暂的七天,便匆匆离去。在那个计划生育刚开始年代,好像专门为未来的小四妹妹腾位置一样。第二年,小四带着家人的期盼与希望,来到了这个充满挑战的世界。长大后的小四常常设想若两个哥哥存活下来,那么小四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投生到别人家庭?日子也会这么苦?
红黏土与谷草砌成的土墙灶房,是小四童年的记忆宫殿。这个灶房是能干的母亲亲手打造的,在小四印象中,母亲嫌弃以前的灶房在正房中,烧饭时油烟在每个房间乱窜。于是在屋后方连接神龛处开了一道小门,在后面平整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地方,在屋后挖来红黏士用筛子过滤,再切碎些稻草,借来杵墙木板,没日没夜地磊起了一间四面都是土墙的专用于炊火的地方。几十天后,母亲看着自己亲手打造的杰作。喜悦溢满心房。每当晨光初现,母亲便在这方小天地里忙碌着。母亲用木片勺翻动着大锅里的猪食子,火光映照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慈祥而坚韧。小四在灶房唯一的任务便是机械地在一旁添柴火,别看只是烧灶,也是一门技术活,柴草添少了火势不旺,加多了又会黑灶,导致火苗熄灭,往往这时也会引来母亲的一阵教训。母亲会边做示范,边教小四以后如何做得更好。
小四记得,家里的三口锅,大的那口是母亲从大锅饭时代捡回来的宝贝。它虽已千疮百孔,但在母亲的巧手下,总能焕发出新的生机。母亲用湿棉花补锅的技巧娴熟而神奇,每一次的修补都像是在为这个家注入新的希望与力量。而家里母亲盖的被盖东揪西揪的早已缺了一大角,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老鼠啃啮的。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鸡蛋是难得的奢侈品。每当母鸡抱窝时,总会有几个坏掉的鸡蛋被母亲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而母亲每次煮这样的鸡蛋都是放在猪食锅里与新鲜猪草一起煮,母亲这样煮的目的也许是让猪草的清香味掩盖坏鸡蛋的臭味吧。小四接过母亲递来的黑中泛着油绿的鸡蛋,心中满是感激与幸福。尽管鸡蛋已有些发臭,但在她看来,那是母爱的味道,是生活的甜蜜与苦涩交织而成的独特滋味。
剥开鸡蛋壳的那一刻,小四仿佛看到了母亲为她撑起的一片天。她将鸡蛋一分为二,递给正在忙碌的母亲。母亲摇摇头,眼中满是慈爱与满足。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四逐渐长大成人,但她永远不会忘记每一个暑假以及那个充满母爱与希望的灶房和那些陪伴她成长的旧作业纸和《水浒传》。这些记忆如同珍珠般串联起她的童年与青春成为她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
二
暑假的尾声,如同晨曦中渐隐的星辰,悄无声息地退却了它的光芒。小四的背囊再次沉甸甸地挂满了书籍,踏入了那条通往学校的熟悉小径。而家中的田野,却悄然换上了秋的金黄外衣,稻谷低垂着头颅,仿佛在诉说着收获的喜悦;花生与玉米,则如同大地母亲赠予的珍宝,散落在每一寸土地之上,等待着勤劳的双手将它们一一拾起。
父母的身影,在晨光与暮色中交替穿梭,他们的脸庞,在岁月的雕琢下,渐渐失去了往昔的温润光泽。母亲那双曾经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眸,如今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沧桑,宛如古老湖泊中的深邃。小四站在学校的窗前,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树叶,仿佛能触及到那片遥远的稻田,心中涌动的,不仅是对知识的渴望,更是对家中辛勤劳作的父母的深深挂念。
教室里,老师的声音如同远山的回响,空洞而遥远。小四的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驰骋在那片金黄的田野上。她忧虑着父母的健康,担忧着那些似乎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书本上的文字,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而陌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她再也听不进老师讲了些什么,鬼使神差心痒难耐地把《水浒传》放到了课桌里……直到数学老师那突如其来的呼唤,如同惊雷划破天际,将她游走在小说里的思绪猛然拉回。
“小四同学,请你上讲台来。”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小四茫然地站起身,忐忑不安地走向讲台。面对全班同学或好奇或嘲笑的目光,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尴尬。老师递给她半截粉笔,要求她演示等号的写法。小四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么简单的等号,天天都在写,这老师怎么还让人演示,谁不会啊?难道另有写法?她接过粉笔,不假思索地在黑板上画下了两条竖直的平行线。那一刻,教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小四的脸颊如同被火烧般滚烫。
更糟糕的是小四在“逃"下讲台的过程中,恨铁不成钢的老师伸出长脚,蹬在了小四的脚弯处,小四一下重心不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下面的同学幸灾乐祸地笑得比刚上台时的声音还响亮。随后老师便借此事件警告起了全班同学。意思谁上课不认真听讲,就有小四这样的下场。那本在乡亲那里借来的《水浒传》也被老师没收掉了。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小四如同获得了赦免一般,飞奔出校门。她知道,等待她的,不仅是家的温暖,还有那一项艰巨的任务——到一公里外的水池打水。那是一个四季常见的景象,村里的水池因长期干旱而几近干涸,只有偶尔的大雨才能带来一丝生机。小四背着高过头顶的木背桶,踏上了那条崎岖的小路。
水池边,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取水的人。小四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天色渐暗,才轮到她。她小心翼翼地用木瓢和小汤匙舀着那珍贵的泥水,一点一滴地积累着,直到背桶终于装满。然而,这沉甸甸的一桶水,对于小四来说,却是难以承受之重。她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父亲接她回去。
夜幕降临,父母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了家中。父亲放下农具,便匆匆赶往水池,而小四的母亲则忙着准备晚饭。饭桌上,母亲提起了明天的安排——远嫁外乡的六姨娘要来家里做客。让小四饭后帮忙把还没晒干的花生搬到楼上去,小四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巧地帮母亲搬起了花生。夜幕降临,小四躺在床上,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而母亲则还在灯下忙碌着,泡好了一大盆黄豆,准备磨豆花来招待六姨。
三
第二天清晨,小四早早地起床打扫庭院。母亲则在厨房里忙碌着磨豆子做豆花。不久,家犬的吠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六姨如约而至。她背着一个大背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脸上带着几分疲惫和愁容。小四高兴地迎了上去,却失望地发现背筐里空空如也。六姨看出了小四的失落,轻抚着她的头安慰道:“好侄女,姨下次给你带好吃的。”
然而,厨房里却传来了两姐妹的争执声。六姨娘埋怨母亲当年为了省口粮而将她远嫁屙屎不生蛆的地方去受苦受累;而母亲则反驳说那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况且对方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教书匠,吃的是公家饭。小四站在一旁听着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声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激动过也从未想过自己的家庭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餐桌上,六姨与小四母亲各自埋头吃饭,沉默如铅,压得小四喘不过气来。她索性夹了几筷子炒土豆丝和豆花,悄悄挪到门槛边,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
一顿饭,在沉闷与压抑中匆匆结束。饭后,母亲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漠:“她姨,何时回去?”六姨沉吟片刻,道:“明日清晨吧。”她的目光扫过院中那一堆摘了花生的泛黄秸杆,忍不住问道:“今年的花生收成如何?看这样子,少说也有几百斤了吧。”小四刚要开口,却见母亲轻轻摇头,示意她保持沉默。小四只好咽下即将出口的话,转而笑道:“我去楼上拿些新鲜的花生来煮。”母亲的脸色却因此更加阴沉,但也默许了小四的提议。
小四轻巧地爬上木梯,取下一簸箕花生,想起母亲的不悦,心中却满是疑惑。六姨接过花生,笑着说要自己清洗,趁此间隙,母亲在小四手臂上轻轻一掐,眼中满是责备。小四虽不解,却也感受到了母亲与六姨之间微妙的紧张氛围。但她毕竟是个孩子,心中的欢喜很快便盖过了这些烦恼。六姨的到来,让家中多了几分难得的热闹与生气,这是小四最愿看到的。
次日清晨,六姨早早起身,又是一番忙碌。饭后,她从背筐中取出编织袋,眼中满是期盼:“我知你们辛苦劳作也不容易,但我远嫁高山上,帮不上什么忙。这些细粮,权当是给几个半大不细的孩子们解解馋。”六姨说着说着眼眶泛红,任谁都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尽管小四母亲面露难色,却也不忍拒绝,便拿来一个五斤装的量升,招呼小四去取米。小四欢快地应着,跑进母亲的卧室,打开米缸,看着那并不充裕的存粮,心中五味杂陈。她最终还是装了满满一升米,小心递给了六姨。然而,那一升米在编织袋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六姨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
小四母亲见状,心中更是复杂。她接过妹妹手中的袋子,转身回屋,再出来时,袋子已鼓鼓囊囊。小四知道,那是母亲将缸中所有的米都给了六姨。随后,她又让小四去楼上装花生,这次,她亲自递给了小四一个更大的簸箕而不是量升。小四明白,这是母亲对妹妹无言的关怀与补偿。六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眉头也舒展开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四的记忆中,六姨的到访渐渐稀少。直到他读高中那年暑假,一个不同寻常的清晨,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卧室,竟意外地看到了六姨、三姨和小姨齐聚一堂。这难得的团聚让小四既惊又喜。他注意到,六姨比以往更加憔悴,但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原来,六姨近来总是梦见父亲指引她在老屋后面一片竹林里的某个红薯窖中找到了一大坛白花花的银子。这个梦让她兴奋不已,甚至她说服了其他几位在县城住的姨娘一同前来挖宝。于是,几个姨娘不顾夏日的炎热,日复一日地在竹林里多个陈旧的红薯窖里不停地挖。小四虽觉荒谬,却也被这份执着所感染,心里也盼着能出现奇迹。她在放学后也帮忙着为姨娘们端茶递水的。她看到六姨与其他姨娘打了鸡血似的兴奋,锄头抡得一天比一天欢,但其实她们,心里也没个底,因为毕竟只是一个梦而已。而六姨还好像大功臣似的,在几姨娘面前变得颐指气使起来,说话都比平时强硬了三分。银子还没见到影,就说若挖出来她要得大头。毕竟梦是她亲自做的。几姊妹为此不免又争论一番,读过两三年书的三姨则作为“智者”,在其中调和。
然而,随着日子的流逝,红薯窖逐个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竹林周围大大小小的老鼠洞都翻了个遍。金银财宝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六姨的梦境仿佛成了一场空谈,但她依然坚信不疑。直到小四开学,这场荒诞的寻宝之旅才终于告一段落。那些被挖出的大坑,在风雨的侵蚀下逐渐失去了痕迹,如同那段被遗忘的时光。
后来,小四得知六姨被诊断为神经衰弱,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她再次问起母亲关于那银子的真相,母亲只是轻轻摇头,眼中满是对过往的无奈与感慨。那一刻,小四仿佛明白了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梦想或许永远无法实现,但它们却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连接亲情的纽带,让人们在困境中相互扶持,共同前行。母亲的坚定犹如旧日回音,环绕于耳畔:“银子,你外公有存,但在乱世中不知埋于何地。”小四眸光转向三姨,她的口吻同样坚决:“银子是有的,或许已被盗,乱世烽火中,你能干的外祖父,医者仁心兼彝务重臣,必藏有遗泽。“挖银未果,众姨娘来时满怀憧憬,归时满目寂寥,掌间茧痕记录着徒劳的寻觅。这飘渺之梦,短暂地点亮了苦难姊妹的心灯,转瞬又毫不留情地熄灭掉。留予小四家的,是更深的寂静与无声的叹息,宛如岁月悠长,缓缓包裹着每一寸失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