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摘录一些《往日故乡的情话》中的句子,一些在我看来与直播现场情境最应景的句子,同河边的景致剪辑到一起,叠上黄永玉那野气逼人却又永含忧伤的眼神的特写,让我们一起进入他穿越无忧河的一个个“闪念”:
“毛毛雨,打湿了杜鹃的嗓子。”
“夕阳下的城垛上,苗孩子吹他的笛子哩!”
“涨水了,上学的孩子顶着书包泅过河。”
“老营哨的鸡叫,梦里都听见。”
“船上的客人对船夫说:‘快看!竹林山崖上有只豹子!’
‘唔!它天天都在那里晒太阳的……’”
“观音山的钟一敲,云都散了。”
“光屁股的男人在河里洗澡,招呼钓鱼的:你离远点好不好?”
“你们这里的风景真好!”“忙得很,顾不上看它!”
“文昌阁的小学生唱校歌,全城的人都在倾听。”
今天,这个阴湿寒冷的下午,我们在黄永玉记忆中的北门河边,倾听他说湘西的过往,全世界的华人都在倾听。
按照约定,直播结束后,我会带着《文化大观园》摄制组去他的玉氏山庄,做一期他的专访。考虑到老人年纪大了,又折腾了大半天,先让他回去休息,四点我们再去找他。
来凤凰城旅游的人,一半是冲着沈从文和黄永玉叔侄来的。湘西的野,湘西的美,湘西的诡异和传奇,从这叔侄的笔端流出,传播于世,引发人们的惊艳;这叔侄二人,也因了自身传奇的经历和惊世的才情,而成为凤凰的名牌和名片。
说到名牌,美术界都知道黄永玉狂爱所有“名牌”:名牌衣服、名牌帽子、名牌烟斗、名牌汽车、名牌犬……。按他的画作的市值,他也有力量拥有这些。比这些名牌更牛的,是他的名邸。他在北京的万荷园,在凤凰的玉氏山庄,在香港和意大利的住宅,都曾经是美术界的谈资,是画家中“先富起来”的标志。他也从不掩饰财富,当然也从不掩饰对于财富符号的各种名牌东西的喜好和追逐,他不认为这是一种恶俗的趣味。当一切都是智慧与劳动所得时,为何不坦然享受这一切?而且,你享受的这些名牌,是各国人民辛勤劳动与智慧和美感的结晶,为何不用你自己的劳动去与他们交换呢?为何不用你的享用去肯定和赞美他人的劳动、智慧和美感呢?
这个问题我没有同黄永玉老先生讨论,有点可惜,否则的话,以他的睿智与通脱,一定会回答得非常精彩和深刻。我只记得,89年北京风波之后,黄永玉有几年避走香港和意大利,有国不能归。有一天,张仃先生忽然收到一件寄自意大利的包裹,打开纸盒,是一顶咖啡色的平绒贝雷帽,超级名牌,内附一封信,工工整整的小楷,竖写,是黄永玉的信。这顶贝雷帽,张仃先生一直戴着。黄永玉不仅自己酷爱名牌,而且希望同老友分享。在我印象中,中国大陆画家最早带贝雷帽抽烟斗的,好像就是张仃和黄永玉。这显然同他们年轻时混过的圈子有关。这种民国遗留的摩登,也可以看作是某种抵抗改造拒绝遗忘的标志。张仃的标配还有一根斯踢克,而黄永玉没有,他不需要,他有一双湘西山民的健腿。
玉氏山庄建在与凤凰古城隔河相望的山顶上,控制了北门河两岸的制高点,它本身也成了凤凰城的一个地标,组成了河北岸天际线的一组最亮的音符。
走进玉氏山庄大门,就受到了名犬的高规格接待。黄永玉派出了他最心爱的一条大犬来迎接我们,金黄色的皮毛,高大威猛,我不识犬,只觉得它青春朝气,忠勇可嘉。走过很长的一幅据说是黄老最长的作品,黄永玉先生把我们迎到一间朝西的长条形房子,可以俯瞰半个凤凰古城。他问到哪儿坐好?我说这里光线不错。他说那就请坐。我一看,是两张特制的木椅,类似转椅,但无脚,跟日本蒲团似的,一屁股坐下去跟坐到地上一样,站起来有些费劲。我正犹疑,黄老自己双腿一交叉,一屁股就坐下了,还说:“这看起来不好坐,其实坐下来非常好。”于是我也一屁股墩就坐下了,果然,来回转悠,后面还有个小靠,确实有点自在随意的惬意舒服劲儿。看见黄老自得的样子,我忽然明白,这是老人在我们年轻人面前不动声色露了一手:看看,我这八十多的人,腿脚不输于你们吧?
刚才那条金毛犬又乖乖地凑到黄老脚下,黄老像抚摸孩子一样顺了顺它的颈毛。“这不是刚才那一只。那一只是它的儿子。这只最乖,每次见客人我都带它,它乖。”果然,在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访谈中,它都乖乖地趴在黄老脚下,既不乱动,也不哼哼。
房间里回响着普契尼的歌剧。黄永玉还是一个发烧级的西洋古典音乐爱好者,当然,他的音响设备,也是顶级的世界名牌。
我被他的话震惊了。原来,玉氏山庄这个地方,是黄永玉在10岁以前就看中并立下志向要在这里盖房子的!到八十岁,他在这个小时候触发他美感的地方。真的就盖了个山庄。这个山庄,就成了他每年必回家乡的理由,也因此省去了地方官员迎来送往的客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可以养狗,落个自在。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而且,这个志,竟是缘于童年的一次美的感动。
黄永玉用这个例子告诉我,他的美感,来源于故乡的山水,来源于童年。所以,在一篇文章里,他写道:“我有时不免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把故乡忘记呢?凭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怀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岗上的森林?那些透过嫩绿树叶的雾中的阳光?你小时候的游伴?唱过的歌?嫁在乡下的妹妹?……”
于是,我把问题换个角度,变得特别实际:“您几岁开始搞艺术创作?然后得到稿费?”
黄永玉先生立马回答:“那是十几岁,抗战的时候,刻木刻,刻木刻得到稿费,得了稿费我不太相信,人家怎么可以随便拿钱给我们呢?你比如说我登一个报纸,我应该拿钱给你呀!你怎么能够拿钱给我呢?结果收到那个稿费不太相信,还要几个同学跟我一起壮胆,到邮局去拿。进邮局大门的时候,我还叫同学守在门口,不要跑,别跑呀!邮局那个老头也慢吞吞,搞得我心里又着急又有点怕。真把钱给我了!哈哈!大概两块多钱还是三块钱。拿到钱,请同学吃粥。”
人生中这个第一次,黄老记得特别清楚,讲起来也眉飞色舞。
我又问他:“那您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搞艺术,以后应该是一个艺术家的?”
他想了想,说:“艺术那个东西,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很高的理想。一定要说得那么高大一点,我想激励我的大概有三条吧?第一,一开始搞艺术我参加的是左派的活动,左翼文化,我是鲁迅这个系统的,对吧?这是一点。第二点,靠它为生,靠它学习,锻炼,成长,自己培养自己。第三,主要的一点,活到80岁,我劝年轻人,不管你干什么工作,一定要读书,要不停地读书,与书为伴,从不寂寞。是吧?”
我说:“实际上您一生中间最主要的工作可能还是阅读,是吧?”
说到读书,黄老来劲了。他说:“我没有停过一天阅读。没有书看,六神无主。比方有一次,几年前吧,我回到福建安溪,就是我读书那个学校。那个县里招待所什么都没有,睡不着,就找了个当地的电话本来看。那个电话本里面,有日用百科常识啊什么。”
我接话说:“那也能将就着度过一天,否则的话那一天就度不过去。”
黄老很舒服地在椅子上转了转,说:“所以我看书,也不像别的人,我是培养感觉,我是在书里头滚着的,我不是坐在那里看书的,有系统,学者式地看书。我是在书里滚出感觉来,也可以说直觉,把那个书形成直觉。那么到了形成直觉的时候,要搞创作了,那个东西就出来了。”
我说:“您也没有上过专门的美术学院?”
黄老摆摆手:“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的艺术上,我就比较宽了。”
“您是不受这种条条框框束缚的。”
“所以我说我在书本里面滚出来的,我不是有系统地做学问的人。”
我注意到,说这一段话时,黄老一直坐在那蒲团似的转椅上来回转着,就像一个淘气的男孩坐在旋转木马上。这个姿态,这个坐相,这种松弛随意的感觉,我想,就是黄永玉一生状态活脱脱的写照。他选择艺术,是因为艺术可以让他自由地生活;他喜爱读书,是因为读书可以让他不寂寞。前者可以满足他天马行空的野性,后者可以满足他爱热闹好交流的天性。但他从不正襟危坐地读书,而是以最放松的姿式在书里滚,滚出感觉来,滚出直觉来。书是用来给他滚的,这说明他同书的关系,是多么亲密无间,多么不分彼我,就像情侣滚床单!书对于他而言,既非神圣,也非工具,而是一起打闹的烂友,一起滚床单的情侣。一个“滚”字,说得太形象,太有味道了。滚进书里去,又滚出书里来,滚进滚出,这才有黄永玉。
对于艺术也是这样,他从不把自己束缚在什么“国油版雕”的画种中画地为牢,也从不定义自己是什么“版画家”,“雕塑家”,“漫画家”或“国画家”。一旦他喜欢上什么了,就“滚”进去,然后又“滚”出来。有一次有评论家批评他的彩墨画不像国画,他回了一句:“谁说我画的是国画,我跟谁急!”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黄永玉对各个艺术门类的边界完全不管不顾,恣意胡来。他很明确地跟我讲:“文艺上有很多品种,有自己的范畴,它不能越过的。画,有的人想所谓改良,所谓创新,根本办不到的,是不是?”
虽然办不到,也并不意味着只能墨守成规。黄永玉的办法是,真诚地承认别人的好,别人的正宗,但我行我素,随性而为,有点儿由着性子来的意思。但你也别说我四不像,老子有时候就是闹着玩的。如果连这点游戏之心都没有了,艺术就不自由了。但我是很认真地游戏,很投入地游戏,我把游戏看作自由的象征,比命还重要。
是的,中国画坛上,有谁能比黄永玉更庄重地游戏笔墨丹青呢?
读读《永玉六记》,那些看似随手记下的片言只语,那些好像漫不经心信手涂抹的配图,中国画坛,有几个画家像他这样数十年如一日地“力求严肃认真地思考”呢?又有哪个中国画家比他更像知识分子呢?或者,比他更像知识分子似地去写作和画画呢?
话抡开了,黄永玉胆子也更大一些。他盯着我,严肃地说:“还有说为谁服务,以今天来讲,也很难说。还有阶级的美,也很难办得到。无产阶级的,资产阶级的,是吧,办得到吗?今天的艺术,比如说描画我们战争的艺术,那些大油画,多少年后,排除了政治成见,超越了意识形态以后,都是艺术,那时你再看艺术的高下。比如说那个时候看到一张现在画的毛主席的像,你会说这张画真好,不是说毛主席多好,是说画得有多好。包括我们博物馆里画的抗美援朝的油画,那些画可画得好啊,战争画,画得真好,何孔德这些人,完全可以同浪漫主义时代的德拉克洛瓦他们相比,跟他们差不多,是吧?当然我们痛恨八个样板戏,我们痛恨四人帮时代的那些艺术,是吧?多少年以后,你会谅解,你会承认它的某一些画有艺术,某一些画当然不行。”
听完黄老的这一席话,我想,这个老人,不仅“从心所欲,不逾矩”,而且“耳顺”了。这是一个已经摆脱了历史恩怨而活得明白洒脱的老者。那些左的教条,右的怨怼,好像都左右不了他精神的自由,也无法再遮蔽他灵府的清朗了。
既然是在凤凰采访黄永玉,话题自然少不了凤凰人。
“凤凰永远是凤凰人的故乡,即使离开了,他们的根仍在此。”家乡是黄永玉最爱的题材之一。他一次又一次地画凤凰那些古朴而出奇美丽的风景,画那些同在这片土地依偎的苗族、土家族的老人和孩子们。他画斗鸡、赛龙舟,画放鸭、赶场,还画打架、挑大粪。在他的作品背后,是凤凰这片充满阳刚之气的土地,同这些奔放、雄健、甚至野蛮血性不怕死的凤凰人。
凤凰人生活在一个自然条件相对恶劣一点的地方,求生存不易,又处重重关山之中,交通闭塞,天高皇帝远,王化不深,历朝亡命之徒多聚啸于此,隐身于此。这个地方又是四省交界的偏僻之地,谁也不管,谁也管不了,而且汉苗土杂处,为生存空间而争斗,械斗成风,所以这个地方民风好勇斗狠,目无王法,民匪难分。一个人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的话,必须尚武刚毅,必须在精神和意志上不服输,不怕死,而且还要有坚强的体魄。
我问黄永玉:“凤凰人是不是对生死看得很透,很淡?”
“那是培养出来的。”黄老回答:“你比如说小学,听到吹号,杀人了,剩下老师在教室,全部学生跑去看杀头去了。因为杀头的刑场离小学校很近,常有杀头的,老吹号,一听吹号就跟条件反射似的,就好像不当一回事了。这个环境的培养,对我以后抗战的八年的生活还是非常有用的。”
黄老接着讲了两个他自己的故事。
“当时在泉州,有一次看电影。那个影院的银幕是布的,不知怎么烧了,看电影的人惊慌失措往外跑。那个门是往里开的,大家挤在大门那儿,门打不开,压死了好几个人。然后救火队来了,打开门,看到我坐在台子边,跟电影院里所有的人相反的方向。就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说我是从人的肩膀上爬过来的,因为我估计那个银幕烧完了就不会再烧了,我就逆着人流往反方向爬,不去跟他们瞎挤。你看,十几岁的人能够这么从容。”
“还有一次也在泉州,大年初二,日本飞机来轰炸,我在理发。理发师给我拿肥皂洗头。警报响了,我说得走。理发师就笑,你满头肥皂泡,你怎么走?我说要走,你也赶快走。说完我起身就走了,躲进防空壕。炸弹大炸,炸完了我回去,那个理发师的肠子粘在墙上,肠子、手指头,都粘在墙上。我16、17岁,有时候很从容,尤其在危难的时候很冷静。应该就是小时候见过太多生死了,锻炼了我,至少炼了胆,是吧?对付一些事情,这些事都还没有生死那么重要,所以我们凤凰人都比较从容。”
黄永玉写过一篇短文,叫《凤凰和凤凰人》,很短,抄录于下:
“看凤凰人的眼睛,你明白什么是忠诚;
看凤凰人的身段,你懂得什么叫辛劳;
看凤凰人的脚,你知道什么叫万水千山;
看凤凰人的手,你清楚什么叫灵巧;
看凤凰人的头发顶起了帽子,狗日的,你不跑更待何时!”
凤凰人身上有一种让人感觉到很敬畏的气质。眼神阴鸷,深沉,狠。即使像黄永玉这样的文化人,被文明的墨水了洗泡几十年,戴贝雷帽,穿名牌夹克,抽大烟斗,撇京腔,但你看他背着手攥着烟斗走路的背影,还是留着湘西山民走山道的一身匪气。他有时看着你,其实心不在焉,但那目光会把一股凉气透进你的脊梁而让你感到背冷。他热情迸发的时候像一团火,他突然沉默的时候像一坨冰。他是百分之八十的文雅加百分之二十的粗野;百分之六十的严肃加百分之四十的不正经;百分之七十的深沉加百分之三十的调侃;百分之九十的爱加百分十的恨;他是一个世界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他是一个城里人,也是一个乡下人;他是一个文明人,也是一个野蛮人;他是一个当代人,也是一个民国人——他顽固地用对民国故乡的回忆,顽强抵抗半个世纪的改造;他对那个民国故乡的不断追溯和复原,让我怀疑中间掺杂了太多他自己的爱,他追忆中的那样一个野与美的凤凰,正好是他生命的二重奏。离开了野与美这二重属性,生命也好,艺术也好,对黄永玉来说,是没有意义也没有价值的。
他说:
“有生命而无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深爱这个世界
包括它的悲苦”
他给我讲了三个民国凤凰人的故事。
故事一:凤凰人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将近两个师团的子弟。剩下一个团长,留英的,解放后也被镇压了。他是沈从文的弟弟,同沈从文长的样子不一样。沈从文矮小,他长的高大,漂亮极了,玉树临风,我看就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写得一手馆阁体的字,工工整整。他打枪打得非常准,枪法好得不得了。他可以打字母,ABC字母,说打A就不打B。还可以打香头。黄昏的时候,把香插在地上,一排,然后一个香头一个香头打,打熄。枪毙他的时候,他很从容,自己铺好毯子,坐好,用手指着心脏的地方,来吧!打这里。很潇洒。
故事二:1940年代,解放前,全省运动会。我们凤凰人参加了排球,打排球,凤凰人赢了,裁判不公道,老判对方赢,结果我们输了。输了不要紧,晚上把那个裁判打死,然后全队徒步都走回,光脚板丫子走回凤凰。
故事三:这个故事可能不应该讲,但是真的。大概1948年,因为战争凤凰牺牲了太多人,那个时候大家穷得没有办法了,又无政府救济。全城的男女老少,拿枪的拿枪,拿刀的拿刀,没有砍刀的拿菜刀,刀枪都没有拿竹棍,徒步走到沅陵,沅陵离凤凰一两百公里,也不知道结过什么仇,把沅陵全城洗劫了,然后徒步背了东西走回来。
我说:“走回来?这就是凤凰人。”
黄永玉反问我:“厉害吧?”
我说:“这个厉害。”
他又说:“凤凰人还有个特点,最困难的时候,没吃没喝的,把门关起来,躺在床上,全家!都没有讨饭的。你看到讨饭的,不是本地人。再穷,再饿,躺在床上,都没有讨饭的。”
我说:“这也不知从哪儿传下来的一股贵气,一股傲气!受不得侮辱,凤凰人一点儿不能受侮辱,受侮辱,一定跟你玩命。”
这时候,黄老点起烟斗叭嗒一口,吐出一口浓烟,冷冷地说:“受侮辱可以,但是你得等着,等着。”
这使我想起他写过一篇《警告游客》,是忠告那些来凤凰古城旅游的男人的:
“如果街上有个妹仔看你一眼,或是对你笑一笑,
你千万不要妄想她在爱你,这只是一种礼貌,
要小心,她哥哥可能是个阉猪的!”
在北门河转弯的地方,有一处幽静隐谧的山角,林木森森,青苔复石。这里长眠着另一位凤凰骄子,一代文豪沈从文。他的墓简单而自然。没有墓碑,山根岩石上刻着一句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疆场,就是回到家乡。”这是黄永玉为表叔亲自撰写的墓志铭。
黄永玉:“不知道是我的,回到了北京知道了。我就赶快去告诉许麟庐,你不要说在你的家里画的,就说是你叫孩子拿到我家里画的,我自己画的,不要说是你给我出了主意,说画个猫头鹰,是我自己画的。为什么要这么讲呢?因为他那个家很大,有九个孩子。我呢家里,一对儿女,香港也有关系,我出了什么事,他们可以回香港嘛!问题不大。我说你那个资本家的帽子,又有九个孩子,你怎么受得了,是吧?结果过几天外调就来找他,幸好他没有事。”
王鲁湘:“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画猫头鹰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呢?”
黄永玉:“这个希腊雕塑里面有雅典娜女神,管艺术的,她肩膀上就站了一个猫头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什么意思呢?智慧。这个wise man,聪明人,是吧?”
王鲁湘:“智者。”
黄永玉:“那么最后为什么没事呢?毛主席看到那个文件,汇报给他了,他就讲了几句公道话,他说黑画,用墨画的,怎么不黑呢?大泼墨嘛!”
王鲁湘:“哦,老人家幸好还懂。”
黄永玉:“大泼墨。这是第一句。第二句,毛主席讲,这个猫头鹰,画猫头鹰这个画家,很有生活,猫头鹰就经常是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
王鲁湘:“您这个画还蛮符合实践论和反映论。”
黄永玉:“为什么我知道这些呢?王炳南后来告诉我的,王炳南他同我很熟,他说,有个好消息,就是这个那个的。我知道了,但我还不怎么相信,我就用了一个鬼主意来验证。我说我妈妈病了,希望我赶快回去看她。要是有事,还要开会,就不会批准我回去。结果批准我回来了。”
王鲁湘:“真的没事了?”
黄永玉:“没事了,回来了。整个猫头鹰事件就是这样的。”
事隔三十多年,听黄永玉先生风清云淡的讲述,除非当事者,又有谁还会体验到当年“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呢?他去许麟庐家的那番安排,天知道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担当。湖南人,湘西人,凤凰人敢做敢为的性格,一事可验!
前年,也就是2004年8月,黄老度过了他八十岁的大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记者问他:“八十岁在人生旅途中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阶段?”他回答:“两个字,倒霉!我常常想,我怎么一眨眼就八十岁了呢?感觉像自己的年龄被人给偷去了似的。我要是50岁多好啊!”对于年岁的增长,黄老表现出少有的惆怅。他还在其他场合说过,这些年来老是收到朋友和熟人逝世的讣告,刚开始,有点忧伤,收到的多了,觉得荒唐,怎么就一个个都走了呢?唉!亲爱的黄老,您也许没有意识到,您是这群民国抗战过来的文艺人中年纪最小的,用您的话说,“那些比我还老的老头”们,遵循自然规律,可不是一个接着一个要先您而走吗?谁叫您那么小的年纪就一头闯进成人的江湖呢?谁叫您聪明与勤奋都绝世,少小成名,与前辈共享师尊呢?您注定是要孤独寂寞的。当您九十岁的时候,您有没有想过,民国画人,可能就剩您一人孤芳自赏了。
黄老也意识到他已是时间的穷人,所以他告诉我,为了专心致志写完他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他今后要慢慢戒掉画画和看电视。不过在我看来,要让黄老戒了这些生活中的乐趣,就如同要他戒烟,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有个好习惯,能使时间发生倍增效益。“我口袋里随时装个本子,看书的地方也放个本子,画画的地方也放个本子,楼上睡觉的地方也有本子,看电视的桌子上也有个本子,一切勾起我联想的我都随时记下来。想起一个句子记下来,想起一个人记下来,一件事,有趣,记下来。所以每一个人哪,他本身的能量都没有真正地发掘出来。人应该是有很多很多的能量,但是过了一辈子,可惜了许多能量蕴藏了,没有发出来。闲抛闲掷了。我就尽量利用自己这些东西。”
我说:“您这种活法真好,在生命中用乘法,结果回头一算,比别人多活了好几条命,而且条条命都精彩。划算。”
他说:“好多事情,取决于态度。态度不一样,结果不一样。你就说钱这个事,也是这样的,是吧?我进出门,我一定关灯,吃饭,一口米都不剩。我不是没钱,该花的钱就花,不该花的钱,绝对不花。”
我说:“您最近把您的一大部分的作品,都捐给了吉首大学,建了一个博物馆。在开馆那一天,您有一段话,让在场的人听了以后,眼睛都红了。您是怎么说的?”
黄老抽了口烟,把烟丝压了压,说:“我是这么说的:我说这些东西既然捐给你们,律师就给我一个意见,按照国际惯例,就是捐赠人死了以后,这个受捐者看见他的家属后人经济有困难,要给予适当的照顾,帮助。我说这个捐赠是我们全家一致决定的,我们送给吉首大学,律师提出的这个条款,我就不写上去了。这是很温暖,也是很美的条款,我就不写上去了。我告诉我家里的人,一旦有朝一日你们真的没有饭吃了,你们饿得要讨饭了,你们讨饭的时候,应该离那个吉首大学的大门要远一点,免得影响到人家。”
我的眼睛也红了,湿了。一个凤凰人的侠气和骨气打动了我。
采访结束,黄永玉先生拍拍金毛犬的头(乖乖它一直趴着听到现在没动窝),蹭地就站了起来。这样的腿脚,叫人羡慕。
“走,去画室。”我们收拾好设备就跟着黄老来到了他的大画室。画室中央立着一根大乌木,“从长江江心捞出来的,不知有几千年了。”他介绍说。乌木足有三人合抱那么粗,全身布满坑坑洼洼,乌黑铮亮,矗在画室像根定海神针。墙上赫然挂着一幅六尺整纸的五彩凤凰,墨色犹湿。原来是老先生直播结束后回来新画的,晚上刘长乐和陈鲁豫要来山庄看望黄老,黄老特意准备的见面礼。这就是湖南人讲的礼数要到堂。
黄老走到画案前,裁开一张六尺整宣,说:“鲁湘,我给你写副对联。”
我喜出望外,连连道谢。他铺纸,倒墨,握笔,沉吟片刻,侧脸对我说:“今天我让你看我怎么写行草,我从来没有当着外人这么写过,你是第一个看我这么写字的人。”
只见他逆锋从纸的下端开始往上倒写,我一下就愣住了,这是哪个野路子的书法?而且,我也认不清他所书为何字何句?因为他写画出来的东西就像一道符箓天书,我完全不认识。见我惊讶,他很得意,写得更来劲儿了。一会儿工夫写完,命助手用磁铁将其倒挂到墙上,原来如此!纸倒过来后,但见苍劲古拙的两行行草大字,带着斑斑墨痕和阵阵墨香扑面而来:
人生岂得一知己
世间何止五车书
中午在酒店楼梯口同我的一席谈话,就变成了老人书写给我的联语。这种设计,用心良苦,天衣无缝,行云流水,古道热肠!谁道秀才人情一张纸?这张纸,微斯人,谁与归?
(注:此为旧稿,系2006年11月18日在凤凰古城玉氏山庄采访黄永玉先生后所写,但一直未曾发表。一晃10年过去,先生已是九旬老人,越活越健朗,不仅小说写完,还在国博办了大展,且常作巨画,色彩绚烂无比。祝先生春心永驻,生命长青。)
本稿图片由 凤凰卫视原台长王纪言摄
编辑:姜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