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元大钞漂流记
文/刘成刚
十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刚出生,身份证号码P80K577940。我以崭新的面貌静静地躺在人民路一家建设银行保险柜里,像一位待嫁的新娘。
大约十点钟光景,柜台外来了位包工头。这是民间粗俗叫法,他们由蛹化蝶、华丽转身;加之要与国际接轨,这几年官方语言称为项目经理。
此人五短身材,长年奔波于工地,黝黑,像来自刚果留学生。不知天生声音高,还是暴富后才变得嗓门大:“取现金二十万!预约好了!”引得满大厅的人侧目。一对四十多岁的下岗妇女,各自刚取了一百元现金,准备参加超市生鸡蛋营销活动,听了更是惊讶。
他腰像水桶,签名时由于肚皮顶着柜台,手怎么也够不到上面圆珠笔,侧了身子吭吭哧哧、喘着粗气签了名,才把我领走。
项目经理坐到大厅沙发上,把我和兄弟们放在茶几上,准备给我们点数。第一把就数到了我。很不幸,我干净的、散发着特殊墨香小脸上,被他母指上废机油留下黑黑印记。唉,失身了,谁染指,归谁,算这老板的钱了!
数了一阵子, 项目经理感觉这项工程太过于繁琐庞大,于是作罢,整齐地把我们装到一个金骏眉茶叶盒里。项目经理用笔记下我的身份证号P80 K577940,其他几十个兄弟的身份证号也记下。“办不成事,看我咋收拾你。”
夜幕笼罩,项目经理拎着茶叶盒,东张西望地飘进王主任院内。一路上,他亲了又亲我的小脸,泪眼婆娑喃喃道:“宝贝,我也不想把你送给这孙子,心疼啊,没办法,工程老被挑刺,竣工三月了,就是验收不掉。舍你这二十万,下月保准顺利竣工验收,进帐五百万。”
“朋友刚从武夷山捎的,暖暖胃。”王主任刚闪了个门缝,项目经理把茶叶盒往屋内使足劲一扔,扔得粗暴干脆。他转身飞快跑向小区大门,很怕王主任拒收退回。
“只要能送掉,这事就成了。”他心里嘀咕着。
小区两位身穿制服的保安见一黑影蹿出来,以为小偷,手握长长的手电筒,紧随其后,追了约半里地才停下来。
胖子气喘如牛,坐在路牙石上,狠骂保安祖宗。
王主任把碧螺春盒子扔了,将我塞进了一个绿色大保险柜里。里面还有一二百万兄弟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兄弟,刚进来?我们躺在这鬼地方快三年了”难兄难弟和我打招呼。
我的身份变成了脏款。假如项目经理那第一抹肮脏的废机油是我生理上失贞,躺在这保险柜里则是灵魂上的堕落。我像王主任的小三,只能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过着无所事事的黑暗生活。
王主任行事小心,听说取现金时银行过数,会记下我的身份证号,假如把我存入银行,银行再次过数时将会留下痕迹,加之有财产不明的嫌疑,所以他统统把我们打入冷宫保险柜,绝不会存入银行吃利息。
王主任钱闲,像项目经理老婆一样闲。
长夜漫漫,躺了一年,终于有个周末,王主任酒足饭饱后,打开保险柜,拿出了一万元。幸运!这其中就有我。我知道,我要告别寂寞,投奔新主人、拥抱新生活。
王主任带着我们,穿过灯火阑珊的街衢,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会所。
躺下后,不一会,来了位年近三十的按摩小姐。
“我是8号技师。帅哥,做什么的?”小姐娇滴滴问。
我五十多岁,都能当你爹,还帅哥。王主任心里暗笑了下说:“东边农贸市场卖鱼的。”王主任开始想说是卖鸡的,怕小姐误解生气,换了个行当说卖鱼的,还顺带卖点海鲜。
8号技师把脸凑近王主任嘴,夸张地嗅了嗅,说:“闻酒味,喷香,不像菜市卖鱼的,起步至少正科级。”
王主任晚上独酌半斤茅台,恰到好处;即使醉了,他也不可能说自己是某某单位头目,每年签付几个亿的工程款。他每晚都要喝得微醺,这样,夜里就不会梦见自己有一天改行踩缝纫机了,睡得也踏实。
越按越舒服。“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小妹妹。”王主任搭讪道。他一舒服,忘了自己已五十多岁,又和小姐平辈了。
“帅哥,你叫我小玉好了,上个月刚满十九”。王主任揪揪小玉松跨的肚皮,算是对她虚报年龄的惩罚。
“家哪里的?”
“黄县胡油乡贾村的”小玉回答。
“哎哟,我俩老乡啊。”
边按边唠,越唠越热闹。一小时后,我和另外二千九百元兄弟,投奔了新主人,跑到小玉油腻腻人造革手包里。我在她包里,也免费做了套精油开背。
过了腊八,客人渐少,小玉把银行卡里钱全取岀来,加上包括我在内的现金,整整十八万。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打的回到阔别整整一年的家乡。
晚上,关上大门,年迈的老父母望着我和兄弟们,哆嗦道:“过罢年,正月十六,就请南庒瓦工头老李,建新房。把平时老和俺做对的左邻张麻子压下去,他家建两层,我们建三层。闺女啊,你可替你爹娘长脸了!”
“建欧式的,带骡马柱,牛羊柱也行;还要带地下酒窖,不放酒时,还可顺便窖土豆、红芋、萝卜。”小玉父亲道。
小玉望着父母涨得紫茄子一样的面庞,觉得这一年来受到的所有冷眼、嘲讽、蔑视、屈辱都值了。
小玉想,还是干这一行划算,在家种红芋高粮,割小麦水稻,累断脊梁骨,十年也挣不了这十八万啊!像西庄寡妇多多娘,才三十多岁,长相俊美,长年守着几亩地,弄得灰头灰脸,辛辛苦苦,一年也没俺一月挣的多。傻!
小玉不由自主地伸出那双白皙纤细小手,心想:要是用它割麦锄地、喂牛喂驴,这手早毁了。过罢年自己二十八了,皱纹渐长,再干一年,攒够嫁妆钱,得找个老实人嫁了。
转眼到了正月十六,南庄瓦工头老李带着一行人如约来到小玉家。放了一万头鞭炮,村主任叼着中华撒了两锹土,算是奠基。平整场地,开挖基槽,场面热火朝天。隔壁王麻子心里像打翻了个醋坛子,小玉爹则象三伏天灌了一肚子冰水。
按乡间惯例,开工第一天东家要请酒。
小玉爹骑着电动三轮,怀揣着我和兄弟们,风一样奔向胡油乡农贸市场。买齐牛羊鸡鱼主料后,来到东街多多娘地摊前,购买葱姜蒜等辅料。
多多娘早年丧偶,为了儿子思前想后没再嫁。黄土地里刨钱难,村里年轻女人把儿女甩给老人,都奔向大城市。
多多娘一直守在乡里,除了精心调剂儿子一日三餐,就是在那几亩地里耕耘,种些葱、姜、蒜、芫荽、茴香等。
日子像屋后老槐树,枯了又荣,荣了又枯。 不知不觉,多多长得人高马大,他沉默寡言、品学兼优,上了高三,眼见成人。趁着星期天,他总把妈妈最重的农活争着干完。
多多娘初中毕业,文化不高,但心里通透,有她朴素的认知:自己文化低见识短,脚力有限,往再大城市跑,也走不远,跑不到天边。不如老老实实培养多多,多多将来会走向北京、广州、大上海,会走向纽约、伦敦、华盛顿,会走向银河、月球、空间站。
多多娘称好葱姜蒜,搬到电动三轮上。倾尽身上所有分、角、元给小玉爹找零。
我知道,多多娘是我的新主人了!怕我骗了她似的,把我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贴身衣兜里。她平时很少见到我这种面值的钞票。播种、浇水、施肥、打药、锄草,收割,一架子车东西才换来这一张钞票。
我感到暖暖的体温和呯呯的心跳,这是我自银行出来四处漂泊后,最惬意舒服的住所,我喜欢这个新家。
柿树挂满红灯笼的九月,多多娘把我和兄弟们,共计两万元,用手帕包了三层,放到了多多行囊底层。多多带着娘这些年全部积蓄,含泪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我躺在行囊里,带着多多娘的体温,从未有过的踏实。
多多高中班主任,给他报了政治经济学专业。
入学后,真有幸,多多把我单独抽出来,夹在一本先人关于货币流通与属性的论著里,多多孤独懈殆时,抽出来看一看,烈日下那片庄稼地里,妈妈挥汗如雨的身影便浮现眼前。多多眼睛湿润,顿时精神起来。
大二时,班里一位同学的妹妹身患重病,多多把我捐了出去。在日记最后一页,多多抄下一行字母:P 8 0 K 5 7 7 9 40。
我心里很高兴,但又舍不得离开多多。
作者简介:
刘成刚,曾供职于安徽省阜阳市水利规划设计院,从事设计工作。二十岁以前加入文学青年大军,喜爱文字、热衷写作,曾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若干,获过省级奖。但终未成气候。后忙于喝酒玩耍、人间俗事,停笔三十年。而今日偏西山,提笔重温旧梦,总感词不达意,意不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