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培荣
1970年7月,刚刚高中毕业的我拿着毕业证书回到了老家——穆店大队街东生产队,成了一名“回乡知青”,这年我刚好18岁。第二天,我便戴上草帽、挽起裤腿、扛起锄头,和社员们一起下田干活。
工地就在“夹皮沟”
对于农活我并不陌生,从小就跟着母亲到生产队上工,耳闻目睹,言传身带,久而久之,就自然学会了多种农活,无论是插秧、拔草、锄田,还是割麦、挑把、掰大秫秫等,都难不倒我。当时农村有句顺口溜,说“农活哪样苦,栽秧、耕田、挑大土”,栽秧是“背晒太阳面朝汤,汗珠滴在黄泥浆。双腿插在稀泥里,弓腰挪步退后方。”而耕田则不仅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一般力气根本驾驭不了一头大水牛和三尺犁耙,要能做到“耕得一条线,耙得绒兜兜;水田平如镜,旱田像桌面”,那不是一般的功夫。而秋冬时节上河工,尤其大河工,搞水利工地大会战,那是最累最苦的。那土要一锹锹的挖、一担担的挑、一点点的垒,这才挖成了河道、垒成了堤埂、筑成了大坝,有人说这“土是‘硬头货’,没有力气降不住”。这年10月,“挑大土”的“苦差事”便摊上了我。得到消息,我没有沮丧,反而很高兴,心想,高中毕业了,回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这次正好得了个硬通货、大锻炼,可以“大有作为”一番了。
10月中旬,淮河入江水道工程的任务下达,我随第一批“先遣队”乘上大拖拉机出发了。拖拉机是公社拖拉机站的,车厢里满装了烧草(玉米秸)和粮食、蔬菜,还有搭棚子用的芦柴席、木棍、竹竿、稻草,烧饭用的大铁锅、大木桶等,我们几个人就坐在草垛的上面。从穆店出发,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转弯抹角,一路东行,直到傍晚才到一个叫“夹沟”的地方停了下来,原来我们已经开了100多里的路,这里是金湖县夹沟公社。
淮河入江水道是从三河闸开始,将淮河、洪泽湖与长江的水路打通,使淮水能够直接通过入江水道入江,再由江入海,是根治淮河水患的重大工程。1969年10月,第一期工程开始,主要是理通从三河闸通往高邮湖的水路。今年是第二期工程,对水道两侧的堤坝进行加固增高,以确保行洪时万无一失,主要工程是修筑位于白马湖与入江道之间的“淮南大堤”。整个工程管理采取军事化组织建制,淮阴地区成立“淮河入江水道工程指挥部”,盱眙县建立“盱眙民工团”,各个公社分别建立“民工营”。我们穆店公社组成“穆店公社民工营”,出动民工近2000人,由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武装部长昌干清和公社党委委员、党委秘书修在刚带队。因全公社有15个大队,所以下面又按照几个大队合起来建立一个“民工连”,再下面是按照每个大队建立“排”,而每个生产队就为“班”。
第二天,我们便一起搭建工棚,只两天的功夫,工棚便搭建成功,共17栋,其中各大队住宿工棚15栋、营部工棚1栋(办公兼住宿)、伙房(兼住宿、保管室等)1栋。这些工棚都非常简陋,只有伙房比较高大,用当时的顺口溜说,就是“人字架,丁头棚,芦柴席子是房顶;稻草一铺就当床,即便艰苦也开心”。同时,水利站的同志开始划分工地,打上木桩,划上石灰线,并标明负责施工大队的名称。我们还在工地上用芦柴席搭建了一个“墙报栏”,提前贴上标语口号、工程任务分配以及工地注意事项和安全要求等。两天后,大部队浩浩荡荡开来,工地上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战歌激荡、热气腾腾,原来荒无人迹的野湖滩一下子热闹起来。
此时,沭阳、涟水的民工比我们早到一天,他们推着独轮车已经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我们一看,不能落后啊,丢下被包也顾不上休息,便开始投入施工。
因为我们的工地在“夹沟公社”,大家便把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夹皮沟”的名字移植过来,戏称这里也是“夹皮沟”,说这样好记。
夜战借用“独轮车”
水利工地就是热火朝天、力争上游的大战场,各县民工团都拿出看家本领,努力加快工程进度,整个工地上呈现出一派争先恐后、积极向上的局面。原来我想,不就是挑大土嘛,没什么,人家能干,我也能。只要我不偷懒,加油干,我怎么可能落后呢?但是这挑大土真是硬头货,真的不是吹的。开始的时候,我对挖土的说:“一头三大锹。”挖土的说:“别逞能,别说三大锹,就是两大锹你都够呛,一大锹能站的住就算你能了。”我说:“没事,来。”挖土的说:“还是两大锹吧!”当一头两大锹土上来,我便挑起担子大步流星地向大堤堆土处走去。
从取土塘到大堤很远,有二三百米,开始是平路,到了大堤根就要爬坡,随着堆土的增高,坡度越来越陡。我挑着担子,一路上雄赳赳、气昂昂,还打起了号子,跑得挺起劲。一上午下来,我腿发酸了,肩膀疼了,但精神还没有减退,兴趣也很高。心想,什么挑大土最苦啊,我看还不是能坚持下来了吗?到了下午,慢慢地开始让劲了,腿也酸了,肩也疼了,跑的也没那么快了,号子也打不出来了。好不容易到了下工的时候,我扔掉空担子,一晃一扭地回到了工棚,一看,肩膀已经磨出了血泡。吃了晚饭,便倒头就睡,真的是累极了。
晚上,我轻轻地抚摸着磨破了的肩膀,心想:这才第一天,就累到这个程度,以后怎么办啊?可我不是服软的人,更不是装孬的人,不管怎么样,都得坚持。大队带队的民兵营长刘成山走过来,对我说:“怎样,有点受不了了吧?明天别逞能了,每担就一头一大锹,过了三五天,适应了,以后慢慢就会好的。这个过程我们都经历过。明天挑土时,把这毛巾垫在肩膀上,干活悠着点,记住哦!”说着,把一条毛巾递给了我。一周下来,我慢慢地适应了,虽然很累,但还是坚持了下来。我当时还瞎诌了一首《十六字令》:
土,挑起小山步如虎。
腰挺直,莫言此叫苦。
人,如山如海如流云。
挥巨臂,高堤若长城。
走,当代愚公一声吼。
山河易,牵淮向江流。
转眼半个月过去,一天,县里组织各公社民工营、连干部到其他县的工地参观,看看人家的进度,进行互相交流学习。公社带队的把我也叫上,说你去看看后,回来把我们的墙报栏更新一下,再写几篇材料,宣传宣传、鼓动鼓动。
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原来我们自己觉得工程进度还不错,但是看了涟水、沭阳的进度,着实让我们看到了差距。仔细一了解,原来他们的工具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盱眙都是一根扁担两只筐,用肩膀一担一担挑,一头两大锹,每担也就百十来斤。但是涟水沭阳他们用的是独轮车,一车可以装十几大锹,平路一个人可以推着飞跑,到了坡前,有专门“接车”的两个人等着,车子到了就分别把一根带铁钩的绳子往车头上一挂,3个人一使劲就把车子拉了上去。这样算下来,他们每个人的土方量要比我们高出三四倍,难怪进度远远超过我们。后来,县里领导出面,和涟水沭阳县联系,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搭成了协议:每天下午下班后,他们把车子借给我们,我们利用月亮地加班3个小时。这样,我们下午早早休息,等候晚上加班。
可是推独轮车也是个技术活啊,盱眙人很少会推的,怎么办?练呗!其实,推独轮车的关键在于“平衡”,只要掌握了平衡,推起来就很轻松,为此我们还总结出几句顺口溜:“带子肩头放,握紧手把心别慌;小车推得稳,两腿叉开两边蹬;小车推得快,屁股就要扭得快。”甭说,还真管用,大家很快都掌握了推车技术。后来,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们也采取沿路点马灯的方法,加班夜战,工程进度也大大加快,在整个评比中不再处于落后位置了。
电影场的“飞来祸”
半个多月过去,一天,公社党委书记书记朱星远带着穆店中学宣传队前来工地慰问。宣传队为我们现场演出文艺节目,引得周边其他县的民工也都前来观看。朱书记还看了墙报栏,询问了整个工程情况、宣传报道情况等。第二天,慰问团回去了,公社领队昌干清、修在刚把我叫到营部,对我说:“朱书记建议叫你到营部来,配合叶少伯一起搞好宣传报道,办好墙报栏,每天团部的广播中可不能没有穆店民工营的消息。”就这样,我被抽用到营部工作。但是,我没有忘记自己“挑大土”的任务,我对大队的领导说,土方任务可以减少一些,但不能没有,我每天要回来至少挑2小时的土方。民兵营长刘成山同意了。
我来到营部,立即改变角色、投入工作,这里还有营部文书叶少伯、会计兼采买李兆鹏、卫生员金旭东、理发员马士兵和3位炊事员等,住宿也搬到伙房,和他们住在一起,隔着一道芦柴笆墙就是大锅。其他没什么,就是早上炊事员起来做早饭会影响休息。但是大家习惯了也就适应了。
因为写通讯报道,我常和叶少伯一起到团部去。叶少伯是退伍军人,很有才华,也比较幽默,跟他学到不少东西。我们一起到团部时,结识了团部的郁伯隶主任,他是县委办公室的干部,知识丰富,要求严格,待人客气,看我是初次写报道,就把如何写作的知识仔细讲给我听,对我的启发很大,多少年后,我都没有忘记他,后来我也到县政府机关工作,还去向他学习求教。在那段时间,我写作水平提高很快,只要投到团部的稿子基本都上了广播。郁主任夸我说:“小马以后好好锻炼,一定能成为笔杆子。”
那时候,指挥部和各县的团部经常安排电影队到工地上慰问放映,不仅有《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革命样板戏,还有《地道战》《地雷战》《渡江侦察记》等战斗故事片,还有《南方来信》《桥》《爆炸》等外国电影。只要两根毛竹一竖,电影屏幕一挂,就是再远我们也会跑去看。
一天晚上,在空旷的湖滩地上,正在放映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电影一开映,所有的灯光都关了,只有电影机的信号灯发出蓝色的暗光,而屏幕上的电影画面却在不停地变幻。大家都聚精会神地观看电影,被电影里的情节所吸引。就在大家毫无察觉之际,一场无法预料的危机正在悄悄地接近了我们。
突然,一架飞机轰鸣着掠过电影场,紧接着两道红光从天空直直地向着电影场飞来,还没来得及思索是怎么回事时,两道红光在离开电影场不到50米的地方落到了地上,溅起的土块像雨点一样飞撒过来,有的小土块竟然噼里啪啦地落在看电影的人群当中。再看时,刚才红光落地的地方出现两个大约一米左右的大洞,里面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着浓烟。
“不好,这是炸弹啊!”随着谁的一声大喊,人群骚动起来,大家向着相反的方向拼命地跑开,离得稍微近点的赶紧就地卧倒。
人们都惊呆了,领导更是不知所措。这从天而降的究竟是什么?是炸弹吗?怎么毫无征兆地就来了?在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吱声。我因为靠的比较近,就根据军训时学到的知识,紧贴地面赶快卧倒,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两个大洞。只见两个洞中的浓烟一直在往外冒,我想,过一会一定会爆炸的。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中的浓烟也越来越淡,越来越少,而爆炸却一直没有发生。尽管这样,可谁也不敢起身,更不敢往前靠近。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洞里的烟慢慢地不再冒了。我想,这下可能不会再爆炸了吧?便仗着胆子爬了起来,慢慢地往前挪动了一些,接着再挪动一些,等到到了大洞跟前,发现黑个隆冬的大洞里还有一丝微微的烟尘在飘散,我用手摸了一下洞口的土,滚烫滚烫。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小时,大家都慢慢地聚拢过来,这时,一位穿军装的领导站在高处对大家说:“同志们别紧张,不要在这里聚集,都赶紧回去吧。这是空军训练投的教练弹,不是敌人搞得袭击,没什么敌情,请大家放心。赶紧都回去,别影响明天的施工!”部队的领导又安排十几个人把炸弹坑周围封锁起来,人群也在纷纷议论中渐渐地散去。
第二天,我又跑到弹落点。这时,看到几辆部队的军用吉普车载着十几个领导也来到现场,我们淮阴工程指挥部、金湖县人武部和民工团的领导也在这里。他们在一起研究了好长时间,后来又派人把炸弹挖了出来。好家伙,这两枚炸弹都足有一人多高。后来听领导说,这是空军夜间投弹训练,结果坐标位置弄错了,看到电影场地灯光便误以为是地上燃放的信号,所以就把教练弹给投了下去。在投弹时,因为风大造成弹落点的偏差。事后我想,幸好是投弹偏差,要是正好投到电影场当中,那造成的伤亡就无法避免了。如果炸弹要是真的爆炸了,那造成的事故损失可就无法估量了。
为此,我合十向天,喃喃地自语:“真是老天保佑啊!”
夹沟体检去当兵
就在我们苦战在入江水道水利工地的时候,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工地指挥部也作了部署,做了动员,明确“人员就地体检,名额算在原籍”。公社武装部长昌干清也在我们穆店民工营做了动员,并根据地区的安排,组织适龄青年报名、预选、目测,初步确定征兵对象。
1968年春我报名参军,经过目测、体检、政审,全部合格,正在我兴冲冲地准备穿上军装的时候,一夜间在公社大门外地墙壁上刷出了几十张大字报,说我的父亲是“走资派”,随后,一帮造反派到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把父亲“抓”去,戴上高帽,挂上牌子,押着从街南到街北、又从街北到街南来回游街。这下接兵的部队同志傻了,原来还准备带一个好小兵呢,现在成了走资派子女,只好从名单中划掉。我和母亲顾不上吃饭就跑了30多里来到县革委会,找在革委会工作的小爷(表叔),请他帮助说明。小爷说:接兵就几天时间,根本没有时间去为一个人搞核实。就这样,去当兵“擦肩而过”。但是,我当兵的心没有死,总在期待着这一天。正好这次征兵开始,又给我带来了希望。于是我找到仓部长,早早地报了名。仓部长说:“如果这次体检合格,我们推荐你去当兵!”
资格审查没问题,高中毕业,根红苗壮;目测没问题,个头稍矮,但形象不错;年龄正好,情况合适。经过初步审定,我们穆店公社有10几个青年民工初定,准备参加体检。12月初的一天早晨,天刚刚亮,我们十几个人被叫起来,不喝水不吃东西,一起跑到夹沟公社中学,由夹沟公社医院的医生为我们抽血、测量、体检。第二天,结果出来了,我的指标全部合格。我高兴极了,便开始焦急地等待最后的消息。
12月20日,仓部长把我叫到营部,对我说:“已经接到通知,你和其他两个青年被批准入伍了。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赶回盱眙,到县人武部报到。”这就是说,我体检合格、政审通过、批准入伍了,多年来“当兵”的夙愿就要实现了。接到通知甭说有多高兴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和另外两个小青年一起,告别了一起战斗的水利民工和领导,离开了住过的工棚,离开了如火如荼的水利工地,向几里以外的夹沟公社走去。我回眸看去,这个曾经流过汗、流过血、也流过泪水的水利工地,竟然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毕竟我当兵的道路是从这里迈出的第一步,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地方——金湖县夹沟公社淮南大堤水利工地!
我们赶紧跑到夹沟公社,等着坐上夹沟到金湖的农村班车,又转乘金湖到盱眙的长途汽车,坐了120多里的车、再跑30多里的路,回到老家穆店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一家人还在等我,在为我祝贺呢!
第二天一早,我又从穆店步行30里来到县人武部,拿到了“入伍通知书”,换上新军装,并告知是“特征兵”,全县只有20个。
我在淮河入江水道淮南大堤水利工地,虽然前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但给我一生的影响很大。我从这里学到了许多知识,从这里走向军营,从这里开启了我人生的新的航程。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编辑制作 杜琴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