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里的一个人
——读梧闽《日出紫云》
杨少衡
当年在那个镇里,人们管他叫“水师”。这个称呼如果用普通话叫,听起来像是古代海军部队,必须得用土话也就是闽南话叫,那才能意思准确并叫出韵味。两字称呼里,“水”即郑亚水,而“师”则是“师傅”,有“老师傅”之意。那时他还年轻,为什么得此尊称?因为智慧与学识。当年那个镇班子里的领导各有绰号,通常情况下彼此拿绰号相称,例如“破豆琦”、“福个”、“悍狗山”之类。
我在《日出紫云》里读到了这些细节,不禁失笑。这本书出自郑亚水之手,梧闽是他的笔名。厚重一书,百余篇文章,四五十万言,有细节,有故事,有人物,有思辨,融历史变迁、时代风云、世道人心、风土人情、先贤光芒、个人感悟于一书,方方面面无不让我留下深刻印象,而印象最深的却是作者本人。
我跟郑亚水并不熟悉,虽然同为漳州人,同为写作者,毕竟有地域、年岁之差。记得曾经跟他见过面,但是并无深入交谈。当时他还在繁忙工作岗位上,同时兼任龙海市(现龙海区)的作家协会主席。而我早已离开文联、作协岗位,退休洗手,天天在家喝茶。他以大量作品活跃于网络,而我这种年龄段者的阅读习惯则多局限于纸媒,因此以往读他的文章不多,直到有机会看到《日出紫云》。恰由于彼此不熟,这次阅读便成了了解之旅,可以通过作品字里行间去认识和想象其作者,对我来说便比读熟人之作有更多的感受与收获。
我注意到梧闽对自己归属和口音的纠结:他出生、成长、工作于龙海,但是其老家,旧日龙海县步文镇梧桥村如今划入龙文区,其祖居老屋也在漳州主城区的扩展中不存。而在他工作并居住的龙海石码,他调侃称,到市场上买菜,一开口问价“便让小贩引起‘宰杀’的念头。”因为其口音是闽南话漳州腔,在石码已被认定是外地人了。早年在家乡生活、读书、劳作时,人们管他叫“阿水”,但是也有人轻蔑称他“齿耳”,拿当年打过预防针的小猪仔耳朵上被剪一小豁口形容他。为什么呢?因为他爷爷是村里的富农。他的父母不顾家庭困难,坚持让他们兄弟读书,两人先后考上中专,走出农村,命运为之一改。而后他多年从事基层乡镇工作。他在忙碌之余继续努力学习,到厦门大学读了两年书,当年工资很低,从厦门往返石码,只能坐轮船下等舱位,渴了只能思忖是否买一瓶最便宜的饮料。他在基层工作得心应手,职务步步上升,当了领导,而后调到机关,先后主管过几个部门。多年后退居二线,从每日电话不断到只剩若干“电诈”叩问。这期间他的作品迭出,渐渐炉火纯青。
这些经历都在他的书中文字里,他不乏诙谐略带自嘲的笔触让我颇多联想。我当年在漳州市直机关工作时,有人开玩笑称,龙海地灵人杰,占尽机关几大“鳖”。所谓“鳖”是闽南话“秘”的谐音梗,指当时市直几个首脑机关几大秘书长都出自龙海。这种状况想来不奇怪:漳州平原肥沃、富庶,龙海最得其地利,有山有原有海,更有数千年文化积淀,加之人口众多,自然才俊辈出。《日出紫云》给我的强烈印象也一样,读来不能不感叹其作者的学识与聪慧。这本书的文章涉猎极宽广,哲思含儒释道,更从尼采、马列主义到新时代思想。诗文论及《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直至当代中外诗人作品。人们所关心的各重要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话题亦多有表现。仅从作者关注、兴趣与文字表达,便可见其阅读与接触的广泛。作者无疑看了许多书,包括令许多读者畏惧的古书、佛学经典与哲学、社会学著作,且看进去了,多有感悟,并把这些感悟用文字表现出来,供读者了解与共鸣。学识不会凭空而来,表达尤其需要聪慧,读了这本书,便可知“水师”并非虚名。
在这本书里,作者表现出的对地方历史文化的热心和深入挖掘,也让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为漳州城及周边众多文化古迹都留下了文字,其家乡近侧的云洞岩,他曾经工作过的龙海南太武山,朱熹知漳时的白云书院,九湖百花村,石码与山石码,九龙岭土地庙、圆山、古月港,等等。众多历史文化名胜遍布其足迹,难得的是他还为它们写下一篇篇文章,至今依然于其间寻访、描述,乐此不疲。作为漳州人,我对他笔下的各漳州风物并不陌生,也曾到过他所描写过的一些漳地胜迹,对其中故事略有了解。但是我还是从《日出紫山》里读到了许多独特感受。例如陈元光,作为“开漳圣王”在漳州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我不例外,读过很多描述陈元光开漳的文章,到过许多与陈有关的故地,但是只在《日出紫云》的引述分析里,我才得知有专家通过论证陈元光父亲陈政“归德将军”身份和府兵概念,认为陈可能是汉化的鲜卑人。虽属一家之言,却为我提供了一个新的,更广阔的认知角度与空间。我在这本书里还读到北宋王安石一段描绘当年漳州的诗句:“闽山到漳穷,地与南越错。山川郁雾毒,瘴疠春冬作。荒茅篁竹闲,蔽亏有城郭。居人特鲜少,市井宜萧索。野花开无时,蛮酒持可酌。穷年不值客,谁与分杯杓。”这首题为《送李宣叔倅漳州》的宋诗收在清朝乾隆版《龙溪县志》卷廿二·艺文卷中,梧闽引用于自己的文章里,也让我从中感受到当年漳州之荒僻,远超原先我之所知。而漳州在南宋朱熹知漳“过化”之后的发展与变化,更在《日出紫云》里大量描述,包括朱子学说、朱子履迹、朱子后人聚居的“百花村”等等。梧闽对朱子以及朱对漳州地方文化影响的研究极深,出神入化,描述精到又独特,让我读来感觉大有收获。一个作者能挖掘出一段地方文化史迹,又把它写得栩栩如生,这无疑是真功夫,梧闽具有这种本事。三十多年前,他在龙海紫泥乡工作时,一位村民带他到祖居旧大厝,从中堂上梁取下一卷旧物,打开一看,竟是清朝康熙二十四年皇帝颁发的圣旨原物。满汉双文字的圣旨用以前的贡缎特制,已接近变成碳化物,质地很松脆。梧闽用海鸥牌照相机拍了一组相片,写了一篇《紫泥发现清朝康熙圣旨》稿件,刊登于《闽南日报》。这一圣旨涉及康熙年间发生于漳州一带的清军与郑成功军的一场大战,《日出紫云》里详尽描绘其过程,写到了康熙的亲弟弟贝勒亲王,以及战地乡间的鸭母寮与地瓜粥,令人读之难忘。
比较而言,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在作者情感的真挚。文学作品以情动人,《日出紫云》饱满情感流淌于字里行间,作者对家乡、对地方文化风物的热爱,对先哲及其思想的尊崇,对身边同事、朋辈、文友的真情随处可触,尤其将亲情写得格外动人。其获得几个散文大奖并入编《中学生写作课》的散文作品《说好的父亲》,以几个父子情深的故事、细节,将一个总是“好,好,好”的父亲写得极为鲜活,表达出自己对普通农民父亲的深深思念。作者写母亲也非常动情:“这世上,有一个人,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下可能死去的我,这是母亲。这世上,如果有游魂阴灵,仍然有一个至爱,不时在梦中,这是母亲。”在亲情、友情、乡情之外,我还特别注意到作者表现出来的另一种情感。作者在基层工作多年,在这本书里留下了大量的基层工作印记。其中有一场惊险:他在九湖镇工作时,因处理一个问题带着工作队员进了一户村民院门,非请而入。主人怒了,面色铁青,一手提柴刀,一手握菜刀掀开门帘冲出来,与他仅距 1 米。一个镇干部抓起一把锄头上来迎对,他转头一看马上喝止,同时叫十几个同事退出围墙外,自己独自面对菜刀。命悬一线之际他镇定劝说,拍对方肩膀,一起进入其家大厅做工作。这时围墙外一声警笛,派出所干警来了,手枪还咔嚓子弹上膛。他立刻使一个眼色,示意对方先跑再说。对方起脚冲上二楼,从后面阳台逃往荔枝园躲起来。其后惊险化解,相关问题终也得到解决。我们知道基层工作任务繁重复杂、很不容易,基层干部要做好工作,需要胆量也需要智慧,这则故事则表现出更深一层认知,那就是还需要情感。这本书里还有其他故事,从各个侧面表现它的作者梧闽当年作为一个基层干部,在认真完成工作任务之际,亦能心系群众,深怀同情与悲悯,读来感觉特别真实,也特别令人感动。这是一种本质,或称底色。或许梧闽能成为一个作家,在写作上多有成就,与他在工作上多有成果一样,都得益于这种本质与底色。
《日出紫云》作者以其丰富阅历、成熟思想与强劲笔力为我们展现了广阔多样的风景,我在领略风景时也在解读它的表现者。我感觉作者梧闽既是他自己,也是同时代许多人中的一位。他笔下表现的既是自己的经历、认识与感受,更有一种时代的脉搏在有力搏动。读他的作品也是在读生活在当下的一个人,读我们身处的这个非凡年代。
作者简介:
杨少衡,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祖籍河南省林州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相约金色年华》《金瓦砾》《海峡之痛》,儿童文学长篇小说《危险的旅途》,长篇报告文学《天河之旗》,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西风独步》《红布狮子》《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尼古丁》等。福建省作家协会老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