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有个尧山县
文/陈增印
外地的朋友可能不知道,隆尧有两个“尧山”,一个是地质意义上的“山”,一个是社会意义上的城邑、聚落。下面重点说说后一个。
尧山周边的村民,但凡上点岁数的,都习惯地称尧山为“唐山城”,称隆尧县城为“隆平”。
这是因为,尧山从唐代天宝元年(742年)到1947年,一直都是一座县城。金世宗大定年间,为避完颜宗尧之讳,改尧山县为唐山县。1928年,因与京东唐山重名,复改名“尧山”。1947年与隆平县合并,县治定在原隆平城,改其名为“隆尧”。
沿用了750多年的“唐山”之名,在人们心目中根深蒂固。我们这些50后,也都打小受着熏陶,无比丝滑地一口一个“唐山城”,叫得亲切而自然。当我们逐渐接受“尧山”这个名字之后,她已经由“城”而“乡”,由“乡”而“村”。
隆尧已经算不得大县,只有它一半大小的尧山县,只能算是“蕞尔小县”。她的县城,如果不算附城的话,城垣仅有3里,妥妥的“弹丸之地”。但要说起她的来历,绝对惊落一地的眼球。因为她的“前身”,乃是战国时期赵国的第二大城市,鼎鼎大名的——柏人城! 战国时期赵国疆域非常辽阔,极盛时期版图跨越了河北、山西、陕西、内蒙四个省区以及河南、山东两省的部分地区。在这么大的区域里排名第二,啧啧!
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并举,强调它们坚定的立场,坚韧的品格。《六书精蕴》也称柏树为“有贞德者”。所以古时候常以柏树比喻贤德之士。柏人城,的确是贤德之人居住的地方。《帝王世纪》、《城冢记》与《大明一统志》都认为柏人是“尧封唐侯所都之地”。
西汉时,柏人成为一个县。唐朝天宝元年,一场大水,迫使县治东迁。新址北侧有山,初名“大麓”,因为尧帝在这里治水,试舜,“山以尧名”,改名尧山。县城新址位于尧山之阳,“邑以山名”,亦名为“尧山”。
从天宝元年到现在的1280多年里,尧山县城历经灾难,建了毁,毁了建,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但即使仅余的一鳞半爪,也足以让人肃然起敬。
我在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到邻村杏园里买杏,回来时迷了路,兜兜转转,傍黑才被一个亲戚送回家里。家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我都到了哪里。我两手比划,调动着有限的词汇:“我到了一个老大老大的村子,街上有那么那么高的石头门框,还有那么那么厚的土墙,开着一个大大的门洞……”大人们吃惊地说:“啊?你到了唐山城啦?”
这“那么那么高的石头门框”就是青石牌坊。小小的尧山城竟有八座牌坊!尧北里四座,尧南关四座,分别旌表当地名人和节妇烈女。至于“那么那么厚的土墙”和“大大的门洞”,则是夯筑城墙和唯一幸存的南城门。
我上高中时,从这个门洞出入了两年半。门洞上面的城墙上,长满了灌木和野草,有一种热闹中的寂寞与憔悴。城门洞墙基高2米,平铺数层条石,外部为一伏一券青石结构,内部为青砖砌成。原来的门扇内侧,左右各有门闩石孔,可以插进两根粗杠,防止城门从外面撞开。门洞东侧内壁上镶嵌着一方青石,曾罩了一层水泥,刷成黑色,在上面发通知、写标语。水泥脱落处,清晰地露出“万历十二年”的字样。2016年,城门修葺一新,剥落的墙体砖砌到顶,上面再无灌木杂草。只是由于街面抬升,城门洞被掩埋一部分,宽与高不成比例,失去了部分气势。
根据县志记载,最初的尧山城周长只有3里,金代扩建为8里。元末知县齐光祖,担心城旷人少,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红巾军,下令收缩到东南角,城垣仅余3里。明成化到崇祯年间,城池加高加广,甓内墙,益重门,建南北城楼和四座角楼,但“基域未拓”。南北两座城门:南曰“迎薰”,北曰“拱辰”。北门先在正北,后挪到西北,改匾额为“乾元资始”,1938年又改回正北,匾额不知去向。
南门石质匾额中间浅剔阴刻两个大字——“迎薰”,左右两边外侧为“顺德府唐山县知县李应奎”,“万历十二年岁次甲申首夏吉日立”,内侧加刻有“署唐山县知事李殿翔”,“中华民国十三年甲子二月重修”,可知此匾额始刻于1584年(万历十二年),1924年重修城门时又补款记录。这方匾额已断为两截,移入隆尧碑刻馆后修复。2022年4月,城门原位嵌入复制匾额。
因为城圈狭小,聚居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嘉靖年间知县盛鼎在南门外筑附城,宽度与内城相当,长度倍之,高度减半。顺治5年(1648年)泜河泛滥,附城墙垣十坏八九。康熙十年(1671年),知县孙缵重建,“复立三门”。到了光绪年间,“附城俱圮,唯土垒基址尚存”。
内城,就是现在的尧北里;附城,就是现在的尧南关;县志提到的东南关,疑是现在的尧东庄。
相对于附城,内城城墙存在的时间要长得多。起码在抗战期间尚属完备,面临日寇的猛烈进攻,发挥了它们应有的防卫功能。随着战争的结束和城镇的发展,才开始逐渐损毁。
1972到1973年,我在尧山联中读初中。尧山联中位于城墙西南角,西侧的城墙宽厚高大,是残存城墙中保留最好的一段。联中校门口,位于南城墙被挖开的一段,对面是一个几亩地的大坑。隆尧文史学者卢双武先生认为,这里是当年筑城取土的地方。
城墙西北角,原来县衙、文庙、城隍庙所在的地方,先是兴办“滏西联师”,后来改为中学,校名几经更改。1976年我在这里上高中的时候,第一年还是“隆尧二中”,第二年就成了“隆尧一中”。
当时的校门口,东西两侧各有一棵古槐。《邢台古树名木》介绍,两棵槐树为天宝年间衙门初建时所栽,距今1200多年,可惜现在只余东侧一棵。每次瞻仰它们,那抗雷电而不屈的雄姿,迎风雨而从容的气度,伤痕累累也要高举大纛的毅力,仅余树皮还要遗泽后人的精神,总使我想起“神槐障岸”(尧山八景之一)中护佑斯民的“神槐”。
再往前走,东边有一通抗战烈士纪念碑,碑额有四个大字“永垂不朽”,碑阳为“尧山县抗战烈士殉国纪念碑”,碑阴有“民族英雄”几个大字,并刻有尧山县抗战烈士名单。
传说中的“神槐”,面对着滔滔洪水,巍然屹立,庇护着身后的万千生灵。故事里或许有对于生态防灾的朦胧认识,但在越传越神奇的过程中,多少流露出被动依靠的侥幸心理。而这通石碑,则有力说明,尧山人民面对洪水般的侵略者,挺身而出,保家卫国,大获全胜。就像《国际歌》里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通石碑后来迁移到隆尧碑刻馆,每次访碑,我都要专门找到它,在它面前静静地伫立片刻。
甬路西边曾经是一排排的瓦房,院落里散布着多棵阅尽沧桑的侧柏,最大的一棵接近800岁。唐山县教谕戈鉁在《增修文庙碑记》中记载,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之前,连续五任知县,陆续在文庙“前后植柏槐七十余株”。咸丰三年(1853年),科房(书吏办公室)被大雨淋塌,将以前的各种记录尽行污毁。所以历代植树数目,已不可考。这些侧柏,历经风雨,目前仅余3棵,最“年轻”的一棵,也有420多岁。它们扎根在文庙之前,把人们对文化的敬畏、探求、传承与发扬,看得清清楚楚,记得明明白白。
穿过几排平房,可以看到一座当年遗留下来的城隍庙亭。该亭原为城隍庙的附属建筑,呈方形,四角为方形石柱,布瓦歇山顶,五彩如意斗拱,有一种轻盈欲飞之感。亭子建在石台基上,有台阶可供上下。南面二柱阳刻楹联:“龙章琬琰威震四境,凤诰焜煌灵焕千秋”;北面二柱阴刻楹联:“灵异迭昭消浩劫,祷求频应济群生”,左下部阴刻“乙酉拔贡贾天球敬题”。
贾天球是道光5年(1825年)的拔贡,光绪版《唐山县志》收录他的《增重修城隍庙记》,作于同治十二年(1873年)。里面有这样一段:“最可观者,大门内新建碑亭一座,中立加封碑碣。高具台阶,崇其柱石,璇题映日,翠瓦排云,重檐画栋,鸟革翚飞,尤足以壮庙貌而焕龙光。”所谓“加封碑碣”,指皇帝对城隍的褒奖。朱元璋曾封城隍为“显佑伯”,贾天球上书称唐山县城隍“声灵赫濯,有功德于民”,同治皇帝又褒封“昭应”。记中所述碑亭与现存庙亭多有符合,如位置、台阶、柱石等,而贾天球亲题楹联,与县志“邑人贾天球姚良德等总理,有碑记”的说法相吻合。“重檐”二字,或为“文学”手法。否则,在有限的空间里修建两座亭子,无论物力还是审美,都有点不大可能。如果现存亭子就是贾天球引以为傲的碑亭的话,它应当建于1873年,距今151年。
47年前我上高中的时候,操场的西侧和北侧,都是厚实的古城墙。从内侧攀爬上去,站在宽阔的城墙顶上,东望尧北里鳞次栉比的民房,西望连绵起伏的太行,北边隔着泜河,则是平地高标的尧山。由于泜河的冲积和大风的搬运,城墙西北面已被淤埋大半。
就在城墙以西50米的沙地上,淤埋着一根巨型石柱。石柱为青石质八棱体,当时地表以上约有3米,据说有人往下挖掘了一丈多深,探不到底,又原样填埋。顶部浮雕蟠龙,东西各有一个方形卯孔。浮雕的细节都已风化,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有人推测它为北朝至盛唐间的作品,我觉得比较可信。
当时我们手拉手测量石柱的周长,仰望着高高的石柱顶端,心里实在纳闷儿:这根石柱到底有多长呢?古人是怎样雕凿出如此巨大的整体石柱?在缺乏起重和运输机械的情况下,又是怎样从山上运到这里?用它做支撑的建筑物该是何等的巍峨壮观?
我个人认为,这根巨大的石柱,它的工艺水平和文物价值,不亚于洨河上的赵州桥。它所撑起的,不仅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物,更是尧乡人民的无穷智慧,以及唐尧大地上厚重的文化风貌。
不信,您且找一处制高点,向着四周眺望一番。
东北方向2里、北方4里,分别是后周太祖郭威、世宗柴荣的故里汪家庄(今郭园村)和柴家庄(今山南村)。文人说:“烟树森郁,虎踞龙蟠,时有五色瑞霭为盖为屏,则周世祖天子气也。”(孙缵《唐邑志论》)百姓说:“两山夹一川,不出皇帝出神仙。”人们对于尧山泜水和两位皇帝的感情,就像一个老农指着眼前的庄稼自豪地说“瞧瞧这庄稼!我地里长的”!骨子里是对家乡的自豪与热爱。正因为如此,千百年来,灾害频仍,人们仍然信心百倍地坚守着、建设着,永不气馁;面临外族入侵,人们奋起抵抗,寸土不让!
过山南村再往北,就是尧山、宣务山。这里曾有尧舜禹的遗迹,是文人墨客心目中的圣山;这里曾有隆胜寺、千佛殿、彦琮墓,是善男信女心目中的神山;这里异峰突起,钟灵毓秀,是唐尧大地上的龙脉,是尧山文化的坐标,也是尧乡人民的精神家园。
再往西一点,尧山余脉藏而微露,就是赫赫有名的夫子冈(一名孔冈)。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四处奔走,试图挽狂澜于既倒。传说他和弟子们渡过泜水时,一不小心,携带的书籍被河水浸湿了。他们上岸后来到尧山脚下的一座小丘上歇息,发现这里的石头五颜六色,闪闪发光,于是就把书籍摆在上面晾晒。之后,人们就把他们晒书的地方叫做“晒书台”或者“曝书台”。“尧山八景”之一的“孔冈遗文”,就是由此而来。
孔子后裔孔天祐,慕其先祖圣迹,自山东曲阜举家迁住毗邻尧山孔冈的西侯村。元大德六年(1302年)其子孔璠卸任南阳知府,回乡创办孔冈书院,修建奉圣祠,祭祀孔子,教化乡民。大学问家许衡和虞集,都曾来过这里。
明清两代,孔冈书院成了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四方学子,闻风而至。从这里走出的进士、举人,丝毫不少于周边的中县甚至大县。这些人或执政为民,造福一方;或著书立说,留名青史:形成了一个“孔冈人才群”。
往西6里,是干言村。这里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是一个从《诗经》里走出来的村庄。干言村因干言岗而得名,王跃山、张山江、苗庭宽、张士元等位先生,经过考察研究,做出结论:干言岗就是“轩辕之丘”,上古时期黄帝曾经生活、战斗在这里。此地又是春秋卫女归宁途中住宿、饮饯的地方。《诗经·邶风·泉水》就是歌咏卫女过干言时油然而生的思亲之情。在儒家经典独霸天下的时代,文人墨客造访干言者络绎不绝,留下了大量的吟咏之作。
城西12里的亦城村,就是柏人旧址。柏人城自公元前635到前624年建城算起,至唐天宝元年淹废为止,这座繁华古城存在了1300余年。县城东迁以后,这里历经1200余年的时光冲蚀,至今仍能看到田野上势如卧龙的土筑城墙。城墙上,一根根纴木朽掉后留下的洞眼,仿佛要把2600多年的文化密码,透露给一拨又一拨的访客。
柏人城的确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尧帝、晋文公、赵简子、廉颇、李昙、刘邦、刘秀、王乔、石勒、侯莫陈悦、杨宣等人,都与柏人有缘。
公元前251年,燕国见赵国长平兵败,趁火打劫。赵国在柏人一带展开了一场著名的对燕自卫反击战。赵国上卿廉颇和柏人守将李昙精心策划,奋勇作战,斩杀燕将栗腹,追杀燕军500里,进围燕都,迫使燕王割地求和。战后,赵王封廉颇为信平君,李昙为柏人侯。
汉光武帝刘秀,率十万大军,在柏人围攻王朗手下大将李育而不胜。于是招揽人才,整饬军纪,争取民心,最终扭转局势,称帝于鄗(今柏乡北)。本县南汪店,建有光武庙,元代翰林学士冯子振为作碑记,词章流美,“慷慨悲烈”。距南汪店不远的重贤村,因为刘秀求贤若渴,重视人才,才把村名叫做“崇贤",后来讹为“重贤”。还有一村,也因刘秀在这里“镇抚其流离,安集其人民”(许继训《重修光武庙记》),而取名景福庄,简称景福。景者,大也。
2013年,柏人城遗址被列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在,柏人城正在进行着第五次考古发掘。一面面整齐的坑壁上,暴露出树木年轮般的文化层。水井、灶台、陶鬲,让人仿佛看到岁月静好的平和与温馨;锈迹斑斑的青铜箭簇,让人仿佛听到时空那头传来的人喊马嘶。
城东6里的西河村,有杨宣碑(现存隆尧碑刻馆),被康有为叹为“精能”、“精美”、“精绝”。普通百姓,对其史学价值和艺术价值或许不甚了了,但并不妨碍他们对这通古碑的推崇与爱护。当地曾流传着“碑倒压三县”的说法,把1966年的大地震严重危害隆尧、宁晋、巨鹿等县,归咎于此碑被人推倒。荒诞的说法背后,表现出来的是对杨宣碑的十足敬畏。
城西18里的西良村,樊腾凤抗清失败后,隐于地窖,潜心著述,终成《五方元音》。强权的力量,把他压制到地表之下;文化的力量,却把他托举到高山之巅。
尧山,这个曾经的“蕞尔小县”,居然分布着如此密集的文物古迹,有着如此厚重的文化积淀,其魅力和影响,远远突破了空间范围和时间界限。哪怕她作为一个“县”已经悄然隐退,但她曾经的“文化大县”形象,犹如地质意义上的“尧山”一样,高高隆起,令人景仰。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1982年大学毕业,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