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西杨戕，字独勇，以贩狐皮为生。

其妻劝曰：狐仙灵异，君以之谋利，恐不善终。戕弗听，不以为意。

一日，戕去湖东收货。天晚，偶值一村，意欲觅人家投宿。

远望，村南有屋，屋内灯光点点，人影绰绰，似有人居住。近之，院门虚掩，戕忙背货推门而入。

院内有瓦屋三间，彼此相通。中屋设桌椅茶几，桌上茶壶茶碗，一应俱全，此乃主人会客之所；西屋有磨盘、磨道，主人磨坊也；东屋有屏障相掩，不知底细，惟鲜红门帘醒人耳目。

一老翁出，身材似弓，须发染霜。

老翁道：某为大户看宅，家中老妻患病，方欲归探；汝来投宿，正好替我。东屋床铺齐全，灯盏油满，汝放心受用。

戕大喜，天色已晚，山高林深，得此落脚，好不幸运。

老翁又叮嘱再三，方推门而去。
戕关院门，回屋，上门闩，坐桌旁，倒茶慢饮，若在自家中。

饮茶间，戕猛见桌上一书，伸手拿来细视，乃蒲柳泉《聊斋》也。

戕笑曰：乡间愚公，如此蒙昧，此类狐仙谬论，安可信也？

鄙夷之声未发，猛听得门帘哗哗作响。戕转视屏障，门帘并不见异样。正纳闷间，一双金莲缓缓露出帘下，鞋面黑底白花，鞋身头尖后阔；既而，一只僵白小手撩开门帘；而后，一白衣白裤女僵尸缓缓而出。但见其僵如衣架，跳若蚱蜢，面如冰霜，舌如吊椒，恐怖之状难以言表。

僵尸朝戕跳来。

戕大骇，呼爹喊娘，速走门前；怎奈门已上闩，急急不可开。眼见苍白手指几近脖颈，戕慌不择路，绕磨道而走。

戕前走，僵尸后跟，二人围磨盘若走马灯。

戕力怯，然尸声嗒嗒，阴森可怖，遂奋力前行。

雄鸡长鸣，东方欲晓，晨曦既驾，天光大开。

戕奔走一夜，力尽不可撑，双膝着地，瘫地若烂泥，闭目只求一死。

等许久，并无僵尸来抑，戕睁眼视之，只惊得目瞪口呆。

自己跪坐一大墓前，所收皮货，被撒得满地都是。

戕恍然大悟，悔不听妻言：狐仙果真灵异，切不可任意伤害，更不可以皮谋利。

戕舍其货，回乡；听妻言，弃商从农，终其天年。

凫西有田曰蚣蚮，此二字乃村中塾师三爷臆断：势高形狭，如蜈蚣，似蚱蜢，此二字音必为“蚣蚮”。

于此前，乡民只知呼其音，不辨其字，今见三爷如此肯定，也就信以为真。

蚣蚮于凫山下，方不逾亩；虽毗邻西凫，却土层深厚，甚宜五谷。

然蚣蚮几经荒芜，无人耕耘。

先时，村宗姓财主得此田。初春，宗姓东家遣人至凫山下犁地；不逾半时，号头惊恐来报：黄犍失蹄，跌倒田中，后腿断矣！翌日，号头复犁地；地不逾半垄，领墒之骡轰然倒地，后腿亦断！

号头不敢犁地，佃农不愿种作，蚣蚮遂荒。

后，宗姓财主将蚣蚮低价售于村民宗大友。大友号头出身，不信邪祟，欣然接纳蚣蚮。又初春，大友扛犁牵牛复耕蚣蚮，上套，提犁，挥鞭驱牛，曲犁于田从容滑行。

大友善用畜，眼见蚣蚮破土过半，不由心花怒放：畜伤于田，号头功不至矣！得意间，猛听犁头嘎嘣作响，呼牛停住，低头细视：犁头折为两截！

于是大友卸犁至村中修补，凡五次，皆折断于田中！妻劝曰：五折耕犁，其形不祥，不如弃之，可保平安。大友以为然，遂弃田不种。

年末，一江南道长路经凫西，见此田，大呼：不祥，不祥！听者遂告大友。友盛宴以请道长。道长感其诚，指点迷津：此处两凫吉星地，地中卧有圣物，淹没已久，致使吉星黯淡，祸不日将至！

大友请族人深挖蚣蚮，三日三夜，得断碑两截，碑文字迹早已模糊，但“夜，山洪猝发，丈人宗讳伟，擎炬警，乡民免于祸”异常清晰。

大友再请道长，听其详。道长叹——圣人有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民已不厚，罹难不远。言毕，道长飘然辞去。

大友不解，询问于三爷。

三爷恍然大悟：功德也，非蚣蚮！先祖昭示后人牢记先人“功德”！——人之于世修养为先，修养之本，在于感恩。先祖宗伟雨夜救人之大恩，后人竟将此淹没于土，大不义也！倘若民风失道，民亦见利忘义，尔虞我诈，蝇营狗苟，其灾祸岂能远乎！

村人感其言，复立碑于功德田，告诫后人万不可失感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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