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文/赵旭生
2010年冬,我和同事小宋,从滴水泉油田去阿勒泰办事。
“这几天可能有雪,带上大衣,路上注意安全。” 领导叮嘱一番, 派了油田最好的司机,开车送我们。
司机大李,黑龙江人,一米九的个子,妥妥的东北大汉。车出油区拐上公路,大李就把音响打开,在“咚次哒次”的音乐声里,一对男女在二人转里打情骂俏。新疆的公路,大概是中国最直的吧?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笔直一条线,连个缓弯儿都懒得拐,两旁的景色也是单调的黄沙秃山。司机最怕跑这样的路,人容易犯困出事,听音乐和聊天是应付犯困的不二法宝。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抵不上东北人一张嘴。东北人天生爱唠嗑,社牛属性,口音自带喜感。这不,大李就主动和小宋聊上了。
“宋啊,我听说你们四川男人都是耙耳朵,怕老婆,你怕不怕老婆?”
“啥子叫怕老婆么?我在家从来就不给我老婆面子,想拖地就拖地,想做饭就做饭,老婆想洗碗都抢不到洗。工资按月主动上交,老婆晚点收都不行,我发起火儿来自己都怕!”
“这不还是耙耳朵吗?”
“你知不到,我们四川女人都会掐诀念咒,男人不听话喽,女人只要一念咒语‘蜀道山’,哪个男人都会乖乖听话。”
“蜀道山是啥玩意儿?在哪里?”
“《蜀山剑侠传》看过没?蜀山飞剑知道么?剑仙脚踏飞剑,驭空而行,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哪个男人不怕呦?……”
四川话和东北话一样,都有极具地域特色的韵味儿。小宋侃侃神谈,我和大李都听得一脸神往和懵懂。
小宋见状,哈哈大笑“逗你俩玩儿呢。蜀道山,女人警告老公,伸出三个手指,一,二,三,数到三,男人再不听话,女人就开打。”
“数到三就开打,你媳妇儿也够彪的啊。”大李呵呵笑了。
“你媳妇儿不彪吗?都说四川女人蜀道山,东北女人五指山,急眼了咔咔削男人耳光。”
“我媳妇儿还真不彪,她小个儿,一米五多吧。只会撒娇卖萌,特别会示弱,我只要休假在家,她就把自己变成白痴,小嘴儿叭叭地,支使着我这个傻子心甘情愿干这干那。”
“白痴指使傻子?逗。”
“老公,你做的饭就是好吃,怪不得天下名厨美男多;老公,人家刚做的美甲,你舍得让人家洗碗吗?买米面粮油回来,她会说我一趟就全扛上楼了,顶她五趟,太厉害了;开车去幼儿园接闺女儿,她会说我技术好,街上人多车多她都不敢开……”
其实,小宋和我都听明白了,大李只是想说,女人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片天。作为石油人,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不在家,一家老幼的四季冷暖,柴米油盐,儿女养育,那一样不是女人亲力亲为胼手胝足在做?男人回家了,女人才可以歇歇肩,缓口气,美一美自己。 “……有一次媳妇儿倒车出来撞上大货车了,保险杠裂开了,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她倒出来,结果她一听我说话,就哇哇哇地哭,我赶紧骑电车跑过去了,说宝贝你真的很厉害耶,车灯一点事都没有耶,你知道嘛,就车灯贵,你真的好会撞喂。说的她流着鼻涕大长一串,呲着小牙嘎嘎乐……”。
车里的聊天还在继续,却不知高天之上,风云已经开始了变幻。 车进加依尔山,路况变得极差,起风了,狂风吹地车飘摇似惊涛骇浪里的船,万里之遥大西洋上吹来的水汽,化做无数的灰色黑色的云朵,巨鲸般在天空聚集。雪,没有一点预兆的来了。
最初的雪,如一股股雪的旋风,打着滚儿噼里啪啦鞭子似得击打着车玻璃,视野里的天地立刻变得混沌迷离。“这是老子见过的最爆地雪!”大李一边打开刮雨器,一边嚷嚷着。暴雪发威了十几分钟,瞬间打住,像闸门一下子合上;还没回过神来,云层像变戏法般突然散尽,天空做梦似得晴了,阳光再一次普照万物。
大李说“上防滑链吧,这雪一定还会大整。”
一小时后,雪的主力部队隆重登场:远处的山头,缓坡,桦树林渐渐笼在白色的浓雾中,雾气渐近,如波涛般涌来,气温直接从零下几度降到零下二三十度,一点过渡都没有。车轮碾过路上的薄雪,发出令人心悸地咔嚓声,坐在车里明显感到刺骨寒气慢慢从脚下,小腿,升到全身。 而后天上仿佛有无数盛满雪的桶,一起往下倾倒,雪团砸的刮雨器东倒西歪,吱吱嚎叫,最后干脆不动了,它被冻上了。车上的热风机轰隆隆地响着,突然猛地一震,再也不工作了。车内热气很快耗尽,我裹紧大衣,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加依尔山位于新疆克拉玛依北麓,是一座名不经传的山脉,海拔1600—1800米,呈东西走势。少植被多沟壑,在冬季长达半年的荒山里,大雪覆盖了整个山岭与沟壑,加依尔山便成了哈萨克牧民的冬窝子。
大山是风的窝子,狂风卷着暴雪,打着旋摇撼着我们的车。山路弯多坡陡,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幽谷,谷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大李尽管对这条路极其熟悉,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车开得极慢,完全靠着路边隐约可见的护栏估摸着方向 。
车里气氛异常的压抑,谁都没有说话,在暴虐地大自然面前,危机随时随地都会到来。时间已经过午,三人都是水米没粘牙,前心贴后心。早上出发时,晴空万里,朝霞漫天烧。大李说中午就能赶到旅店,车上除了一件水外,并没有带吃的东西。我因为有低血糖,随身或者包里都要带着一包水果糖应急。我打开提包,在里面摸索,竟然找到了一盒巧克力士力架,这可解决大问题了。随手递给后座小宋两个,又把一个士力架剥了外包装,递给大李。
“老哥啥时候预备的士力架啊?此时此刻,一架值万金呀。”小宋问我。
是呀,啥时候预备的?我一时有点想不起来了。看看装士力架的袋子,是老家张家口超市的购物袋。猛然想起:上次休假回公司,妻子买来给我应急的,一直都没有用上。
“休假时媳妇儿给买的,大半年了,一直都在包里放着,都忘记了。”
“嫂子是有心人啊,这大恩情,老哥回家了,一定要替小宋谢谢嫂子。”
“小宋啊,你太客气了。你嫂子对我的恩情啊,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我又剥开一个士力架,递给大李。大李一手接了,一手打着方向盘,“太冷了,老哥讲讲和嫂子的事儿呗,我们听了暖和暖和。”
“老夫老妻了,有啥可讲的?我媳妇儿这个人啊,啥都好,就是一根筋,嫁我太委屈了。媳妇儿几个姐姐都是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干活儿了,她仗着学习好,勉强上完初二,她爹就死活不让上了。初三开学,她在教室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我这人见不得女孩子哭,就偷了我爹十块钱给她交了学费。我爹揍我,问我钱花哪儿啦?吃了喝了。还偷不偷?还偷!我还惦记着媳妇儿下学期的学费那,肯定还得偷我爹呀。我那时也是一根筋,不会骗我爹说不偷了。我爹就发狠地打,麻绳都抽断了。
媳妇儿初中考上了师范,师范学校伙食比家里好,她竟然还长个了,头发也不黄了,脸也红润了。一女倾城百家逑,刚参加工作,说媒求亲的人就踏碎了她家的门槛。媳妇儿说自己有对象了。他爹问对象是那个?赵老三。赵老三一个穷当兵的,你图他啥?媳妇儿不说话。结婚前要彩礼,媳妇儿不要一针一线,不要一分钱,就要一根麻绳,当年我爹揍我的麻绳,把我爹骚得脸都红了。
九十年代吧,我那时还在部队,还没有转业到咱们油田来。有一年冬天,我探家,媳妇儿带着孩子住在她教书的学校,放寒假了,学校只有我们一家三口。我们住在一间小平房里,大雪封门,不出门时就在炕上待着,从早晨到晚上。 炕头太热,我就往炕尾挪一挪;火墙子热烘烘的,我就倚上去,后背一舒服人就困了。电视也搬到了炕上,换着台看电视剧,闺女儿还不会走,在炕上爬着玩,玩腻了闹唧一阵儿,喂点东西睡一会儿,醒了再玩一会儿,如此重复几次,一天就过去了。
夜里炉火灭了,屋子渐渐冷了。早晨窗玻璃上都是冰花,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我一醒过来,就披着大衣下地,身上打着冷颤,走到窗台前边去刮冰花。“嗤”一下,身上又一个冷颤,指甲缝里的霜化了,玻璃却亮出了一条细线。我一下接一下地刮着,玻璃上渐渐显出两个女的,一个扎着高马尾,一个扎着冲天鬏。玻璃也透亮了,屋里亮起来了。
早上,媳妇儿总是第一个打开屋门的人。她去煤棚里取煤,用一个旧脸盆,装满一盆子煤,上面架些劈好的细木柴。她把这盆端进来,门″吱呀”地响一下,一股寒气跟进来。她蹲下点火,细木柴着了,屋里有了好闻的木头清香。不一会儿,煤引着了,一缕代表家的味儿出来了,温暖而亲切。
灶上的水壶开了,冒出的白气散开了。她叫我下地洗漱,洗漱后,小屋里都热乎起来,孩子也醒了,媳妇儿给她穿衣服、洗脸和手。孩子见了水高兴,小手直往水里拍,嘴里“咿咿呀呀”地叫,我亲亲她的脸蛋,她竟咯咯地笑了。我打开电视,西游记里面的妖魔鬼怪,让孩子能看上一会儿,媳妇儿趁这功夫抹抹脸、描描眉、涂涂唇。小平房里再挤巴,也还有她搁放青春的地方。
开始吃早饭了。媳妇儿做的早饭,有小米粥,有煮鸡蛋,有小咸菜,有蒸馒头,没有什么食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真的挺好吃。米粥放有红薯,小豆,米很黏很香,汤很甜。鸡蛋就是水煮,蛋黄很圆、很面、很香。小咸菜一滴香油也没放,菜丝切得匀溜。馒头是棒子面的,有点硬,吃着拉嗓,却抗饿。我吃她做的饭,很香。
天暖和些了,我拿了铁锹,搬了梯子,先除了房顶上的雪,而后去除院子里的雪,雪很厚,没过大腿了。我像土拨鼠一样把雪往两边豁倒,打通去外面和水井的路。
媳妇儿在屋里‘通达通达’擀面,切好的面条,抓在手中抖一抖,面条轻弹,面粉飞落。面条在案板上整齐地码放,如一缕缕柔白的丝绦。
面条下进滚锅里,随锅放几根白萝卜丝煮熟捞出,浇上捣好的蒜泥,加入醋、盐。而后媳妇儿就会喊我吃饭。端起这碗面,闻着蒜香,醋香,面香;一尝,面条筋道滑溜。我一筷子挑起半碗面,从右往左可劲地吸,刺溜溜几口下了肚,眉毛飞扬了,嗓门高亢了,捧着个空碗扬声喊:“再来一碗!”……
在小平房住的那几年,冬天似乎格外冷,日子也很穷,但留给我的记忆,却是暖大于寒,福多过穷。现在想明白了,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共同造就了一个叫家的地方,人因爱而聚,人不散,家就在,有爱在,就有暖……”
我慢慢讲述着,东一句西一句。
午夜时分,我们到了一家甘肃人开的旅店。这个旅店,是专门为冬窝子里的牧民服务的,一圈一米高的土墙圈了几亩大的地方,大门口左右两边二十几间土平房。房前搭了一个帆布棚子,就是吃饭的地方。 大李停车,进大棚,内有一炉一烤架,烤架上一茶壶黝黑。“羊脸儿扒拉夹饼三份!快快!”大李喊着。而后三人围坐炉前,炉火熊熊,冻僵了的身体慢慢缓了过来,感觉到了炉火的暖。
老板取三张大饼置于烤架之上,然后在锅内泼油,下葱姜蒜苗皮牙子,下羊脸肉,羊杂,下青红椒,下羊油辣子孜然,轮圆了炒勺一通翻搅,一锅羊脸儿拔拉出锅,取过烤架上三张热腾腾的大饼,从中剖开,将一锅羊脸拨拉一分为三,各自夹入饼中,递给我们,大饼夹肉之后有足球大小。一口下去,饼皮的硬脆焦香,饼的软,麦的香,羊肚的脆,羊肝的嫩,头肉的嚼劲,混合着,蒜苗,辣子,孜然,葱和羊肉独有的味道,一起在口中爆开!一股混合的味道从鼻中直冲脑门,狼吞虎咽了大半个饼,三人噎得直翻白眼。此时,老板叫道:上羊汤。老板娘丢过来三只粗碗,抓一把蒜苗扔里头,提起烤架上的那只茶壶,倒入滚烫的羊汤,羊汤一激,蒜苗味一下漫溢开来。不能大口喝,会烫熟你的胃,要顺着碗边边吹边用嘴唇一点一点的含。三人边饮汤边细嚼饼肉,一碗羊汤下肚,个个满头大汗。
“终于活过来了!”我说。大李和小宋闻言,眼里已然隐隐有了泪光。
作者简介:赵旭生,河南省孟州市人,现工作在内蒙古杭锦旗东胜油气田。喜欢阅读,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