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生《唢呐悠悠》播/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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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1-24 15:35 475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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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呐悠悠

文/赵旭生

墓碑上照片里的艾茉莉，依然如出水芙蓉，温婉可亲。这让吹了半辈子哀曲，见惯永别的吹鼓班头，还是心起波澜，不觉双腿一软，坐了下来。其他的人也都聚拢了来，围着小声说话。

坟后稍远的路上，有唢呐音丝丝缕缕传来，开始声微，几不可闻，如骤雨前的风息树静，似孤独者的幽幽呜咽。只此一音，班头已然听出奏者是谁。

阿炳来啦。

班头和坟前还未散去的众人，目光齐齐朝大路望去。七月的乡土路边，大树蓊蓊郁郁，只见树梢腾起股股烟尘。班头知道，那是先前离去的人群又随阿炳回来了。

唢呐音越来越近，凄厉高亢，一声声如疾风横扫雪原，似英雄末路悲吟，让人想起残阳之中披枷带锁刺配孟州的武松。

阿炳来啦，一个极高极瘦的人，慢慢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半躬着腰，喇叭口朝着地面，肩头一耸一沉。

“怎么会这样？”吹鼓班头自言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向身高体阔的阿炳，竟然瘦成了人干儿，黑色大褂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阿炳行至墓前，眼睛一搭墓碑上的艾茉莉照片，唢呐声猛然沉了下去，变得暗哑声嘶，一口长音由高渐低，哀哀不绝，如一根丝线牵拉着听者的心向地底翻腾，下沉，猛然间丝断音绝。众人恍过神来，只见阿炳面色苍白瘫软在班头怀中。

“这是拿命在吹啊！”有人轻轻叹道。

“可不是嘛，多好的一对儿啊，几十年啦，咋就成不了呢？”

“还不是高衙内那破事儿闹得，害得阿炳蹲了几年大狱。”

“听说阿炳出狱后，在新疆那边呆了几年，唢呐吹得更神了。”

“唢呐最早就是从新疆那边儿传来的，和咱们的不是一个味儿。”

“阿炳在山西一个镇子上吹唢呐，用的波斯天竺调，吹得缠绵悱恻，痴痴迷迷，犹如花仙下界，天仙思春，嫦娥思凡。直吹得小伙子心猿意马，大姑娘心旌摇荡，小媳妇儿意乱情迷，闹出好多花花事儿……”

“唉，要说阿炳的师父，艾凤岐老爷子，那可是高人啊，评书，二胡，唢呐三绝，燕京大学高材生，老地下党成员。”一长须老者说道，“解放后，他从四川落户孟县，平时教书，闲下来就以教人唢呐，二胡为乐。每逢过年过节，就说评书，那一口川味儿普通话:你懂个毛线，你会个铲铲，你算个锤子，你像个宝器。常常笑得人肚子疼。”

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人接过话头：“对，艾老先生学问大，好多评书都是自编自演。我父亲给我讲，有一年韩庄金山寺大集赛书会，老先生一段儿‘韩文公长安请高人，袁天罡捉水胜妖僧’拔得头筹。有人不服，说老先生胡编乱造，韩庄啥时候叫捉水村？老先生笑而不语。几年后，韩庄挖出一块墓志铭，明确记载唐朝时韩庄就叫捉水村。”

“要说老先生的上百个徒子徒孙，唢呐还是阿炳最好。”

“那当然，要不老先生也不会传他百鸟朝凤，吹鼓班头跟了老先生几十年，都没有得到真传，天赋不够，吹不好，糟蹋好玩意儿。”

“阿炳那二泉吟，绝啦。到省里拜专家当学生，阿炳吹完二泉吟，专家说你走吧，我教不了你，你告诉我二泉吟如何入戏？阿炳说，你试试年三十那天水米不粘牙，晚上顶着风雪在空荡荡的街头无处可去，瞅着家家窗户里热腾腾的年夜饭，然后你闭上眼睛边走边吹，感觉就有了。专家说，高人啊。”

众人一言一语说得热闹，那边阿炳已经醒来，喝了班头喂下的大半瓶水，又恢复了精神。

班头和他在轻轻地说话：“师弟，你这是咋啦？瘦成这样子。”

“胃癌，晚期。”

班头的心猛地抽了一下，缓了好久，才慢慢说道“茉莉是心衰，心跳骤停，人一下子就没了。你妈说你去上海了，也联系不上你，我就做主给茉莉操办了后事。”

“谢谢你，师兄，让你费心了。”

“啥话！茉莉也是我妹子啊。你们要是结婚，给师父好歹留个后也好啊。”

“那年茉莉出事后，天天做噩梦。师父把她送到山西，改名换姓复读，她读书又拼命，刚参加工作就得了心衰，医生说人随时随地都能没了。所以，茉莉一直让我给她找个嫂子，别惦记她了。这几年我跟着山西人弄了个炭场，想着挣些钱带她去国外治病……。”阿炳说不下去了。

“好啦，兄弟，一切都是命啊。打起精神，好好给咱妹子吹个曲子，送送她吧。”

“师兄，我要吹百鸟朝凤，还有几个散曲，你让兄弟们配合一下。”

班头一招手，吹鼓班的七八个人纷纷操起笙萧，板胡，锣鼓，梆子，大镲，合着唢呐发出的百鸟鸣叫，人们仿佛看到：空谷幽兰，凤凰涅槃，百鸟吊唁，凄苦难言。

班头知道，白事唢呐，道德平庸者只吹两台，中等的吹四台，上等的吹八台，只有德高望重者才有资格吹百鸟朝凤。这个曲子，阿炳极少吹奏，品德不行的人，给多少钱阿炳都不演奏。唯一的例外是为了给艾茉莉教书的学校，筹备翻修的费用，阿炳，给一个山西人演奏了三天，吹了好几波百鸟朝凤。

班头正胡思乱想，不觉阿炳已经吹完“百鸟吊凤王”小段，正用口管模仿《铡美案》里秦香莲和包公对唱。

“那年金山寺大集，艾茉莉就是唱完这戏，才出的事儿。”

“听说头一幕演秦香莲的是请的名角儿，唱工是真好，没得说，就是太胖，那脸大得赛铜锣。台下都有人喝倒彩了，说什么‘嘿，我要是陈世美，也不要她’。下一幕茉莉扮演的香莲一出场亮相，还没有唱，台下就连连叫好啊，有人说这小香莲儿，苔下韭，莲下藕，新娶的媳妇儿头一搂，宝贝儿着呢。”

“唉，多好的闺女儿，才十四，就让高衙内祸害了。”

“后来严打，姓高的不是枪毙了吗？”

“枪毙也不解恨。闺女儿受辱，爱徒进监狱，艾老先生活活气死了。”

“可怜艾老先生50多岁才收养这个闺女儿，是准备给他养老送终的。”

“听说茉莉是阿炳妈带大的，五岁才回艾老家，怪不得阿炳要找姓高的拼命。”

“唉，前尘往事，不提也罢，茉莉现在不是也没了吗。”老者一句话，让大家的思绪都收了回来，一起望着前面艾茉莉的照片，呆呆出神，心软者还红了眼圈儿。

“阿炳，再吹个二泉吟，就回去吧。”班头说。

阿炳没有说话，缓缓拿起唢呐，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吹口含在唇间，阳光下，那黄黄的刺人眼睛的铜喇叭仿佛化作江南女子，柔柔弱弱，喃喃低唱：风悠悠，云悠悠，凄苦的岁月在琴弦上流，啊，琴弦上流。恨悠悠，怨悠悠，满怀的不平在小路上走……那唢呐声，如泣如诉，心中多少苦痛，哽咽难掩，仰天长叹，唯有明月相伴，那种孤独寂寞，乃至绝望，百转千回，听得人心里发颤。

不知何时，阿炳吹完，现场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听见远处鸟雀的啼叫。

“周师傅，是您吗？”一个山西口音的女声打破了宁静。阿炳抬头看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定定地看着自己。

阿炳全名叫周炳鲲，那个女子，阿炳还记得。那年艾茉莉的学校翻修，阿炳曾在哪儿呆了一个多月，茉莉说有个学生音乐天赋极好，让阿炳抽时间教教她。那个学生，就是眼前这个女子。

“艾茉莉是老师原名啊，多美好的名字啊”？女子用手抚摸碑上的照片，眼泪扑簌簌地滚落。“老师给我说过，她是十四岁来山西，初中考上了师范学院。老师教我们时，每月才四十几块钱，还要拿出钱资助我们几个学生，没有老师的帮助，我上不了音乐学院。”

女子接着说道“周师傅，我知道消息太晚了，没赶上见艾老师一面，我给老师写了首歌，麻烦您和各位师傅们看看，咱们一起最后给艾老师告个别吧。我唱，师傅们伴奏。”

“我来人间一趟，本想光芒万丈，怎奈世事无常，终难如愿以偿。我来人间一趟，受尽世态炎凉，诗和远方，终是大梦一场……心中的话不知和谁讲，爱有多深，心就有多伤……”

曲终歌罢人散去，唢呐悠悠一世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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