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
文/秋实
六十个中秋佳节,五十九个是与亲人在一起的,一个是自己过的,那时住在糜家桥。
因为仅有的一次孑然一身过中秋,所以印象极其深刻,虽然过去多年。
那天天气尚好,既没有秋风扫落叶,也没有我花开罢百花杀,这个时候的西安仍然是浓妆艳抹,夏日的绚丽还没有褪去。
我在人行道上往南走,去劳动南路的一家火锅店准备吃火锅。我早就想好,一个人过节也要过得五颜六色,七荤八素,不能搞得冷冷清清悲悲惨惨凄凄切切,一个人过一个人的情调,两个人过两个人的浪漫,看山要看山的苍莽,看水要看水的清幽。
中国的每个传统节日都是一剂浓重的调味品,即是对古老民俗的传承与尊重,也是给忙忙碌碌的现实生活一次心灵抚慰。
虽然我不是吃货,但在这样的日子里如果不郑重其事地吃一顿,那真就亵渎了月亮的圆满,也有愧先人们世世代代的传承,有诗云:“古今同此月,照破世间人。”
落日的余晖给楼宇、树梢抹上了一层金色,温柔着每个匆匆的身影,也在我的脸上、心上洒满岁月静好,更有美食的诱惑,使得脚步像两条小船轻盈地驶向彼岸。
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火锅店,还没等我推门,里面的门迎就已经拉开,随之是几位美女齐刷刷的口号:“欢迎光临!节日快乐!”我这个“上帝”有点受宠若惊,假如真上帝看见了,会不会窃笑我没见过世面,不过当上帝的感觉真好。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红色横幅,上书八个令几家欢乐几家愁的烫金大字——中秋快乐!阖家团圆!一楼大厅座无虚席,每桌的上空都扭动着袅袅轻烟,香气随之律动,香味也在每个人的舌尖上跳舞。
服务员热情洋溢地迎上前来问我几人,我竖起一根手指说一人。服务员笑靥如花的脸立刻像灭了火的灶坑渐渐地降了温,她把我引上二楼,安排在正对楼梯口的一张小桌子上。
对于这个像签到处的位置,我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很快被平和淡然所代替,我对自己说,一个人的消费还想当啥上帝,如果人人成了上帝,那不就应了尼采的那句“上帝已死”。
每遇与意志相违背的事,很多时候我都会把自己安慰得舒舒服服,为一点小事找别人的麻烦其实是给自己添堵扫兴,没放过别人也没放过自己,让人一寸自得一尺,这点道理不通那就白活。
有时候我也挺奇怪,有的人不管走到哪里,真就把自己当成至高无上的上帝,把服务员当小丫鬟呼过来唤过去,训斥过来训斥过去,一会儿咸了一会儿淡了,一会儿上菜快了,一会儿上菜慢了,难道不知道服务员仅仅担负着传递功能与传话功能?其实不是不知道,而是要制造一个错位,制造一个在我看来这种人只知道脑袋比屁股段位高、只想天马行空的意淫而故意忽视屁股在中间起承上启下的作用这一点。
我的餐桌孤零零地撮在靠墙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我像海报一样地摆在门口,谁都不由自主地扫我一眼;又像一个景点,没有观赏价值而跟团的游客却不得不到此一游。
我把包放在椅子上,环顾一圈周围,然后缓缓地坐下来检阅上来的一大家一小家。说实在还真有点尴尬和不自在。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大臣们陆陆续续上朝,皇帝正襟危坐地坐在龙椅上,目光炯炯,威仪凌云,气贯长虹,然后大臣们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正沉浸在君临天下的万丈光芒中,就被服务员递过来的一张花花绿绿的菜谱刺醒。我捋直了腰间盘,接过菜单,点了几样绿叶菜,一份海带,一份宽粉,一盘虾,一个芝麻酱料婉,要了一个三鲜锅底就坐等上菜了。
大厅里香气飘飘,热气缭绕,一圈又一圈围在桌子周围的人就差腾云驾雾,每一桌都像环环相扣的链条,让我误以为嫦娥抛下了一个又一个千千结,把不同人物关系的人串联在一起,让融融泄泄的亲情、友情、爱情在这一刻完美呈现。
眼前的一幕幕拨动着我的心弦,我默默地吟诵“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但愿长圆如此月,人情未必看承别”。
循着古诗的足迹,我追溯这古今相同的月亮,它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又承载了多少凡尘俗世的情感情爱?圆圆的月亮就像巨大的磁场,让离家的人无论远近都心身合一、不辞辛劳地奔赴,只为这一刻的团聚,那些平日里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似乎也都在这一刻冰消雪融。
趁东西还没上来,我观察每桌人吃饭的情形。这是芸芸众生图,可谓各有千秋,有头不抬眼不睁闷头吃的,有轻言细语边吃边聊的,有小辈给长辈夹菜夹肉的,也少不了推杯换盏的,但没有五魁首六六六的,也没有喝得里倒歪斜五迷三道的,每一桌都是一幅温馨、和谐、团圆、美满的图画。
火锅端来了,点上火,紧跟着食材都上来了,服务员又送上一块精致小巧的月饼并祝节日快乐。
我掰开月饼咬了一口,豆沙馅的,甜甜糯糯,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中秋节,妈妈每次都给我们姐弟四人分月饼,每人两块。老家的月饼个大,只有五仁馅的,我非常喜欢里面的青红丝,每次都会把青红丝拽出来一点一点的咀嚼,我把它看做是月饼的灵魂。
我们吃着盼到嘴的月饼,又盼下午的丰盛晚餐,说丰盛,其实不过是妈妈炒的四个菜,有两个肉菜而已,那个年代来说只能称其为丰盛了,然后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开心快乐地吃起来,其乐融融的景象至今都很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
如果那天不是阴天,月亮就会以皎洁清冷的面庞与人间相约,大地亮如白昼,小孩子在月光下幻想着嫦娥的模样。
可是,光阴似箭,后来,后来,一切都变了模样,来的来走的走,小时候的家渐渐地裂变,如同原子裂变成分子…
锅里的汤汁开始翻滚,我把虾、海带放了进去,看着桌子上的东西,总感觉少了节日的灵魂,少什么呢?啊,是气氛。我立刻回想起每次回老家时全家人聚餐的热烈气氛,气氛的烘托自然离不开酒,无酒不成席无烟没话题么,酒能壮英雄胆也能壮怂人胆,大家在一起时只有畅快地喝酒才能抒发出高兴的心情。酒背负着多重使命,每种需要都会赋予它特定的意义,无论中国的酒文化还是外国的酒文化都一脉相承。
凡是这种场合,我、两个弟弟、两个弟媳妇、表妹和我姐夫,我们在一起总能把气氛拔到天花板般的高度,除了天南地北地神聊,还都挖掘身边喜闻乐见的事说一说,喝到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之际,话就越来越多。
有一次酒精也把我的话匣子撬开,我豪迈地把半杯酒一口干了,然后话就像梨花落杏花开时的花瓣,纷纷扬扬地从嘴里飘出。我说,如果我们不长大不分开多好,兄弟姐妹们经常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畅所欲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出席某种场合的拘谨,没有逢场作戏的尬笑,更没有那些无形的外套捆绑我,反过来这些因素也是我不喜欢交际独来独往的原因。为什么我小学不入红小兵,中学不入红卫兵和团员,就是我排斥外在的条条框框束缚我,制约我,但这一切不代表我没信仰,无党派人士和不参加宗教组织的人不代表没信仰,我觉得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树立的信仰之碑,比如坚守人性最基本的真诚,善良,美德,这不同样是信仰吗?我借着酒劲夸夸其谈。
大弟“滋”地咂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总有人说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其实不然,如果没信仰国家能发展、社会能进步吗?人的文明程度能提高吗?社会能和谐吗?大弟弟说话的腔调和他的秘书身份很匹配。
小弟接过话,说,任何宗教都是教化人向善的,但是有的人没有理解其教义,比如我朋友的母亲信天主教,晴天感谢主赐予光明,雨天感谢主赐予雨水,买东西感谢主恩赐,我问她主给你发工资啊,她说不发,我说那你吃饭哪来的钱,她说国家给的,我说你到底应该感谢谁?
表妹喝得醉眼迷离,脸上红云飞度笑逐颜开,她接过话说,对对对,我家邻居二婶也信天主教,整天吃口苞米茬子也感谢主,吃口大葱蘸大酱也感谢主,有一天我让她帮我抬东西,没拿住砸我脚上了,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她却在那念叨感谢主,气得我说她,你感谢主没砸你脚上是吧?你的主也是心术不正。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又是杯觥交错,不知不觉间每人已是半斤酒下肚,每个人的脸都灿若朝霞,这个时候也最能表达出平日含蓄而深埋在心底里的真实情感,对亲情的珍惜,手足情的炽烈都在酒精的挥发中得以释放。
回忆往事,一幕幕仿佛都在眼前,真的感觉很幸福,今天既然不能与亲人们举杯邀明月,那就让“葡萄美酒夜光杯”来陪我。
于是我招呼服务员拿瓶白酒,服务员目光略带诧异,问我拿什么酒,我说拿五十块钱左右的,什么牌子不重要,反正我也喝不出来好坏,到嘴里都是辣,对于我来说酒的功能更多的是承载着情怀。
旋即,服务员手里拿着一瓶西凤酒回来了,我请她帮忙打开。我把玻璃杯用茶水涮了下,拿起开了盖的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开始自斟自饮,慢慢吃,慢慢喝。这酒对于我来说就是今天的道具,是装点节日气氛的鲜花彩带,是营造“且需饮美酒,乘月醉高台”的催化剂。
我能喝酒,酒量也不错,但并不喜欢喝,也许有人认为我借酒浇愁,或许以为我孤独寂寞,其实非也,我不会借酒浇愁的,我认为借酒浇愁是给喝酒找个体面的借口而已,至于孤独寂寞就更谈不上了,从小到大不知孤独是何物,寂寞是何物,因为我喜欢做个独行侠,喜欢一个人静默思考形成连贯的思维,如果无人掐断,我的脑线圈能扯出一部电视连续剧,否则只能是微电影或者是碎片化的段子。
在万家团圆的日子里我能与自己友好相处,其实是一次次的聚散离合磨灭了多愁善感,对人和世事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和理解,随着时间和年龄的推移,已很难孵化出伤感,理性多于感性,那些曾经拥有的快乐被时间的流水冲淡了,曾经被割裂的伤口也早已愈合,每遇到特殊的场景,特殊的氛围,特殊的日子和特殊的人时,我会对自己说,逆向思维就能与自己和解。
锅里的汤汁在翻滚,虾被我从锅里捞出,一个个佝偻着身子,红扑扑的样子比生前的样子可爱多了,到嘴里更是细腻香美。咀嚼着这海风吹来的味道,想想人真是卑鄙无耻的禽兽,即当刽子手剥其皮吃其肉,又赞美它在翻滚的水花下渐变的躯体流光溢彩,赞美它是一朵朵盛开的鲜花,这一朵朵悲壮的生命之花却象征着和平共处,真是有点滑稽,但是,不是佛门弟子就很难做到不被其美色诱惑。
我边谴责嘲笑着刽子手们,边卑鄙无耻地把虾全吃完,其它东西剩了一些,酒喝了一半开始上头,有点飘。已经酒足饭饱,我准备结账撤退。
我刚想把剩下的半瓶酒装兜里,一个甜甜嫩嫩的声音传入耳朵,“阿姨,节日快乐!”
我讶然抬头,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穿着花裙子,手里举着半杯橙汁,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糖果一样的笑容把我的心都融化了。我高兴地拿起杯往里倒了点水与小姑娘碰杯,说:“宝贝,也祝你节日快乐!”小姑娘歪着头,眼神带着疑惑地问我:“阿姨,怎么就你一个人吃饭呀?”我说:“阿姨的家人都在外地回不来。”然后我问她:“宝贝,你是哪一桌的宝贝?”小姑娘恻转身手一指说:“那一桌的,那是我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
我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前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和一对年长夫妇,他们的目光都投向我们这里,面露和善的微笑,举杯向我致意。我赶紧站起来,举杯和他们隔空致谢。
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彼此却传递出无需言语的默契,这种默契超越了任何语言。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奇妙,熟悉的人未必懂你,而一个擦肩却能一眼千年。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天使一样地飞到了父母身边,我好羡慕小姑娘的幸福,但愿她永远被爱包围着,但愿她未来飞得更高但不要飞得太远。
我披着一身月色踽踽独行在回家的路上,已少了来时的惬意和潇洒,我仰望夜空银白的皓月,心生惆怅,我问月亮:故乡的父母亲人,你们都好吗?我对他乡的儿子说,儿子,妈妈想你了!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一刻,我把心贴在了月亮上,让月光把我的思念倾泻在天际的那边。
那年中秋的月,是我六十年中最圆最亮的月,它的光芒一直在我心底熠熠生辉;那年的中秋,我收获了陌生人的祝福;那晚,我的心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2024.11.16日韩丽萍,女,60岁,籍贯: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有作品散发于报刊及各种网络平台,《陕西作家摇篮》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