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鞓红牡丹原产青州，北宋开始名冠天下，近代已无人知晓。冯蜂鸣发现鞓红文化，并考证出鞓红就在青州偶园，树龄300多年依然茂盛。从此，鞓红牡丹及其文化，遂被当代所识。
冯蜂鸣研究成果《鞓红即青州红》一书，特邀冯志伟诵读，于此发表，以飨诸君。
（上图摄影：彭向东）
黄裳 • 先顾丽人期约
同一个环境，同一段时间，怎么说变就变呢？原来这是热恋者的心境，离恨之中看山也丑，看水也恶，一旦收到情书抑或听到情话，那就看山也美，看水也善了。
黄裳的“裳”字读作常。本意是黄色的下衣。比喻人的内德之美。
因为《射雕英雄传》的缘故，黄裳这名字很为今人所知。而那个真实存在的黄裳，也是有些了得。
此君是北宋元丰年间的状元。然后便从八品小官做起，大约是市委秘书长罢，当时叫越州签判。不到20年，他就干到了侍郎。副部了。
这时，黄裳的亲家曾布做了宰相。按说，黄裳就愈加官运亨通了。可他却向皇帝打报告，急于到地方上去。他害怕在朝廷里沾到亲家的光。当时的赵佶皇帝也出人意料地喜欢崇高，于是，不仅没有外放黄裳，反让黄裳做了礼部尚书，提了正部。
这可不是曾布给争取的，但黄裳还是不干：
亲家当了宰相，我就升官，这不是叫人笑话吗？谁丢得起那份儿脸？
于是，黄裳就没完没了地要求“外任”。皇帝拖延了一年多，没辙了，只好给他一个上好的去处——青州知州。
这年是崇宁元年，即1102年。
黄裳来在青州呆了三年。短短三年，他就留下了一个脚印。当时的青州东阳城外东南角，因为数百年前修城取土，形成大片洼地，又因靠近南阳河，就被雨季的洪水造成了极大水域，宋人称之为东濠。黄裳见南北两岸土山高耸，山上树木繁茂，水中荷花盛开，空中水鸟飞舞，岸边翠竹成林：极有一番画意。黄裳本就是状元诗人，此刻就将东濠作弄成了一则宏篇的诗，建了24景，取名“东湖”。其中就有雕栏围护的鞓红牡丹园。
（上图摄影：彭向东）
这年春节前夕一场大雪。黄裳趁势到东湖喝酒。他本为赏雪而来，结果却赏起鞓红来。此时的鞓红，只是雪裹冰封的干巴枝子，有什么可赏？黄裳却硬是赏出了罕见的美意，这就有了词作《腊中雪后东湖闲宴》，词牌是《喜朝天》：
雪云浓，
送愁思，
衾寒更怯霜风。
惹起离恨，
为光阴恼，
人意无穷。
谁省年华屡换，
渐作个、浮生玉髯翁。
休易感，
新醅泛蚁，
且共时同。
相逢。
笑语相契，
况驾言游处，
山里齐宫。
寂寞时候，
自有皓景，
粉泽冬容。
先顾丽人期约，
痛赏候、花开洛城红。
三十日，
回头过尽，
喜对春工。
【注：
黄裳：1044年生，1130年卒，字勉仲，延平（今福建南平）人。元丰五年（1082）进士第一。著名诗人。
澣：通浣。清洗的意思。
驾言：乘车。言，语助词。
齐宫：即斋宫。原指斋戒用的房舍，后指僻静处的居室。
春工：春天造化万物的功能和功绩。“工”与“功”相通】
（上图摄影：彭向东）
这时的雪虽然停了，但阴云未散，不见天日，于是黄裳心里如天空一般阴沉起来。他埋怨天气送来了“愁思”。因这愁思，围盖在身上的棉褥之类，也仿佛抵御不了凛冽的寒风了。这种难以忍耐的不适，就让他从“愁思”变作“离恨”。因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人与他正在分离之中，他这就平添了如许的怨恨。而细想起来，都怪自己意愿太多，那光阴又不遂人意，方才生出了苦闷啊。这就是——“雪云浓，送愁思，衾寒更怯霜风。惹起离恨，为光阴恼，人意无穷。”
紧接着，“谁省年华屡换，渐作个、浮生玉髯翁”，“省”读作醒，“谁省”就是谁明白、谁知的意思。黄裳说，谁知年岁经常添加，我这“浮生”，即短暂虚幻的一生，已经渐变为白须老翁了。
下句“泛蚁”的泛，是漂浮，蚁是浮在酒面上的细如蚂蚁的泡沫，那是新酒好酒的特征。这时，黄裳一面在幽怨，一面又在安慰自己：莫要这么容易伤感了，你看这新酒正泛着蚁呢，咱就与这美好的时刻相共相同吧：
“休易感，新醅泛蚁，且共时同”。
（上图摄影：彭向东）
黄裳虽然做着朝廷命臣，但他的骨子是诗人的，因此，类似李白的疯狂他也是从不缺少的。上片里，穿着棉衣，围着棉褥，甚至烤着火炉，他都冷得发“怯”，及至几碗泛蚁的新醅下肚，身边的季节也就变暖了一般。于是，他来到了雪地之中的牡丹丛里。
及至此刻我们方才获知，他无穷的“愁思”“离恨”，到底是因了谁——因了这一园的鞓红啊。
所以，哪怕是雪堆里的干巴枝子，他见了，那也是老友重逢的亲切。这便在下阕起首就说“相逢”。
接着，黄裳就说出他这相逢的喜悦了，“笑语相契，况驾言游处，山里齐宫”。鞓红本来就听得懂他问候的笑语，因为他与鞓红相交深厚，何况这回是他乘车踏雪而来，来到这“游处”。游处本指出游和家居，这里借指相处，即共同生活之处。你看，鞓红在黄裳心中早已不是什么花了，她是人，是美人，是黄裳钟情的美人。所以，这鞓红牡丹园就不是黄裳赏花的地方，而是他与美人互感情怀，同表爱意的优雅之处。黄裳唯恐读者不知这世外桃源的去处究在哪里，于是就注明道——“山里齐宫”——东湖土山之内的斋宫，也就是避开权力繁忙与世尘喧嚣的幽静之地。
这里美呀！论时间这是恬淡的光阴，论环境这是洁白的景致，正是粉黛脂泽装饰出一个极为优美的“冬容”——冬季的仪容：“寂寞时候，自有皓景，粉泽冬容。”
“寂寞”就是恬淡，“皓景”就是光明洁白之景。
刚才在上阕里，黄裳认为这“雪云”给他送来的是“愁思”，是“衾寒”“离恨”，他也就不由得“恼”了。简直是这雪天让他的心情糟了个透。结果就在陡然之间，一切都改换了，不仅愁思离恨没了，他甚至愉悦得激动起来，眼前也就变作了“粉泽冬容”的一片“皓景”。
同一个环境，同一段时间，怎么说变就变呢？原来这是热恋者的心境，离恨之中看山也丑，看水也恶，一旦收到情书抑或听到情话，那就看山也美，看水也善了。依据这一原理，想必是黄裳在雪地里见到了心上之人罢。
是的。确是见到了。
而且是位“丽人”。但却不是喊他“干爹”的小美女，而是鞓红。人们早就将牡丹视为国色天香，倾国倾城，黄裳这个风流才子，直接就赢得了鞓红的芳心，占据了这位美人的爱情。所以，那白雪包裹的鞓红一见他的身影，即刻就娇滴滴地给了他约会的日期：“先顾丽人期约”，“顾”是拜访，他因为雪中先来拜访“丽人”，于是丽人给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期约”：
“痛赏候、花开洛城红。三十日，回头过尽，喜对春工。”
三十天以后，鞓红开始发芽那时，就是她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丝笑容了。状元公从那时起，就可以尽情欣赏着等候了，等候“洛城红”的盛开。
明明是青州红，黄裳为何要说是洛城红呢？
原来，早在黄裳之前100年，吴淑就说“洛阳牡丹甲天下”，那是天下牡丹名品早就汇集于洛。鞓红在那里都是冠压群芳、一枝独秀的，因此，洛城之“红”分明就是天下之红了。
于此，黄裳就像在二人世界里，揽着丽人的腰肢，抚着丽人的面庞，动情地说：“亲爱的，你是天下最美，再无一人可以比得。”
所以，鞓红自发芽到盛开的日子，也就过得快了，快到“回头过尽”。
这里又显现出了黄裳复杂的心情。那等待鞓红盛开的时日，他本是不希望迅速过尽，他要享受这个美好的过程，所以，他说从发芽到开花的日子是一回头就过去了的。而真正看到鞓红盛开之时，他又在鸣谢大自然之造化，深感欣喜快慰了，这就是“喜对春工”了。
怎么样？这状元诗人的才情，超群不超群？可赞不可赞？
然而有个天道，纵使黄裳也跳不脱：
鞓红园是物质的，很快就无影无踪了，今天那园子早就变成房地产了。鞓红词是精神的，且是好的精神，那便很难消失，一不小心就重光再现了。例如这一次，蜂鸣将它挖掘出来、推介出来，它就可能再存活一段时间了。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