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证史——琅琊秦碑的保护与损毁
葛春臻
东方古嵎夷旸谷,有名胜琅琊台,台上有尧帝之春祠,周秦汉之四时祠,“盖岁始所始”,乃古代先民演算历法之处。秦始皇于公元前219年“东行郡县,南登琅琊”,立刻石,颂秦德。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复刻诏书于其旁。刻石的两部分内容均为李斯所书。现其残碑秦二世诏书部分陈列于国家博物馆内,乃镇馆之宝。
秦灭六国,天下一统,始皇巡游天下,共立有七通颂功石碑,分别是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刻石、芝罘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乾隆《诸城县志》载:“碣石自来无闻焉;峄山野火,刻之枣木;会稽刻石,元申屠駉摸刻藏本耳;芝罘诏语《集古录》疑其伪,《金石录》辨其真,然鑿石取置郡廨,不过二十一字而已;泰山刻石,自宋刘跂刮摩垢蚀,始得字百四十有六,明吴同春《游泰山纪》已曰仅存刘所云云之半,迨后移置碧霞宫东庑,则仅存诏书二十九字,至乾隆五年(1740)六月毁于火;而天下之秦碑,独琅琊台刻石尚存八十四字。海岸夐阻,人迹不到,故自明诚后,金石之书不能知其存亡,实似有鬼神捍御焉者,亦一奇矣。┈┈”
琅琊刻石矗立于琅琊山巅,悠悠两千余载,我等后生之辈得观其文、释其义、赏篆艺之精湛,实乃大幸也!然秦琅琊碑所以保存十三行八十四字,是否有神灵护佑,不得而知。历代先贤遵古重文,精心保护,则功不可没。
公元前219年秦皇立琅琊颂碑,公元前219年刻二世诏书,历经劫难,延至晋代尚基本完好。《太平御览》曾据《郡国县道记》载:(琅琊)碑上有600字可识。至宋熙宁九年(1076),琅琊刻石默默矗立于东海之滨,历经1295年,风雨侵蚀,雷电轰击,其保护和损毁状况, 史书并无记载。
宋代大文学家、书法家、画家苏东坡,于宋神宗熙宁七年(1074)十二月知密州军州事。在密州任上,东坡拜公冶长墓、游常山、马耳、筑超然台,遍寻境内山川名胜,钟灵毓秀,揽物慨发,留下了许多诗赋名篇。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苏东坡作《书琅琊篆后》而传于后世。其文云:
书琅琊纂后
秦始皇帝二十六年,初并天下,二十八年,亲巡东方海上,登琅邪台,观出日,乐之忘归,徙黔首三万家台下,刻石颂秦德焉。二世元年,复刻诏书其旁。今颂诗亡矣,其从臣姓名仅有存者,而二世诏书俱在。自始皇帝二十八年,岁在壬午,至今熙宁九年丙辰,凡千二百九十五年。而蜀人苏轼来守高密,得旧纸本于民间,比今所见,犹为完好,知其存者,磨灭无日矣。而庐江文勋适以事至密。勋好古善篆,得李斯用笔意,乃摹诸石,置之超然台上。夫秦虽无道,然所立有绝人者。其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废。后有君子,得以览观焉。
坡公此文,以纪事形式,少有议论。“夫秦虽无道,然所立有绝人者。其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废。后有君子,得以览观焉。”这几句文字尤为重要。一是,坡公对秦琅琊刻石的地位给与高度评价,言其“所立有绝人者”、“文字之工,世莫能及”。二是,坡公对待古代文化遗产的尊重和爱惜。“后有君子,得以览观”。三是,将秦二世诏文摹拓置于超然台上,向世人昭示其对琅琊刻石的保护、传承之重要举措。当年,东坡对保护琅琊刻石是否采取了其他措施?史籍并无记载。但其《书琅琊篆后》的记述以及将残碑拓录,置于超然台的举措,必将对当时和后世保护秦碑产生积极的导向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一是东坡先生是否到过琅琊台?近代文章著作多谓苏东坡知密州时,登琅琊台,作《书琅琊篆后》。其是否登台,史籍并无任何记载,但据《书琅琊篆后》所言“而蜀人苏轼来守高密,得旧本于民间,比今所见,尤为完好,知其存者,磨灭无日矣。”由此可见,东坡是登过琅琊台的。然东坡知密州两年,创作诗歌127首,词18阕,游境内诸古迹时,皆有诗歌传世,惟缺吟咏琅琊台诗,实为东坡诗作之憾事。二是坡公《书琅琊篆后》之“今颂诗亡矣”句,世人皆据此判断始皇刻辞时已剥蚀殆尽,无片言可识。事实并非如此,清乾隆版《诸城县志.金石考》载:“(琅琊刻石)石色黝青,纹理徹,上下多成罅璺,南面迸裂五分之一,颂诗之所以亡也。今存者罅璺又将迸裂,乾隆二十八年(1763),知县宫懋让束以铁,得不泐。”由此可见,至乾隆年间,琅琊刻石南面迸裂五分之一,有五分之四内容即将迸裂,应有篆字尚可辨识。另据孔凡礼《苏轼密州系年》所载:明都穆《金薤琳琅》云及“文勋摹刻既亡”,其亡佚时间,已不可详考。又云其家藏《秦琅琊刻石》“乃宋莒公刻本,仅十有七字,皆颂诗中语”。宋莒公乃宋祁,嘉佑六年(1061)卒,见《琬琰集删存》卷一。据此,似苏轼知密州前不久,颂诗尚有部分存留。
东坡此举,后世文人多有吟咏,清乾隆年进士,著名作家,刊刻家阮元有诗:
《题秦二世琅琊台刻石》
我求秦石刻,若秦之求仙。
求仙不可得,石刻终难湮。
岱石经火毁,峄石徒再镌。
芝罘坠入海,海水潘为渊。
迥哉琅琊台,椎筑何殷填。
黔首三万户,金石三千年。
石高丈五尺,怪铁练精坚。
剥落尽三面,小篆留西偏。
披萝复剔藓,拓纸鸣槌毡。
我来读诏颂,载籍合马迁。
臣斯臣去疾,樛德名并传。
笔力入石理,玉柱劲且圆。
点画说偏旁,益知叔重贤。
所惜颂与诗,变化随云烟。
伧父磨粗沙,俗字镌长天。
余此十三行,斯璺诚可怜。
特立石鼓后,屹峙五凤先。
海风吹不倒,流徙悲斤权。
苏公颇好事,摹刻城台前。
亦惟八十字,文款本末全。
每见宋元碣,残暴如废砖。
乃以嬴氏物,存者犹岿然。
岂有鬼神护,而免列缺鞭。
诚因麻石性,岁月无磨研。
(余所见秦及西汉碑,皆粗麻石,故久。)
得此足亦豪,神发忘食眠。
更思寄同好,南北翁孙钱。
(谓覃溪阁学、渊如比部、辛楣宫詹。)
颜悦道建海神庙护碑
颜悦道,生卒年不详。明代嘉靖、万历年间人士,字君白,号琅琊。是唐代中期杰出政治家、著名书法家颜真卿的后裔。元太定年间,其先人到大名(直隶魏县)为官,遂落籍大名。颜悦道在明神宗朱翊均当朝时期考中进士,于明万历二十三年(1595)任诸城知县。后以善政升任户部知事。颜悦道为诸生时,曾梦游琅琊,因而自号“琅琊”。后到诸城为官,因诸城即属古之琅琊,他感到非常惊奇。次年,颜悦道巡视海防登上琅琊台,多年前梦中景物历历在目,遂刻《登琅琊述》碑详记。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闰四月,颜悦道主持修复琅琊台,建海神庙、礼日亭于台上。为保护琅琊刻石,特立龙头大碑,将琅琊刻石镶嵌在大碑上,立于海神庙院中,字面与殿门相对。使得本已残缺的琅琊刻石得到了保护。
颜悦道建海神庙、礼日亭时,琅琊刻石“碑文尽剥落,石亦断裂仆地。”明万历版《诸城县志.琅琊台.论曰》:“万历戊戌,颜邑候于台上创建祠宇,以祀海神,因掘山巅地,多得古瓦、文石。瓦形如今瓦,但阔厚增倍。其文石为江南花板,方可二尺许,皆鑿为窗棂琐形,渠深可数分不透,盖古台故物,未详何用耳。”
海神庙、礼日亭礼成之日,颜悦道邀请诸城名宦文人于海神庙举行落成典礼。当晚宾客皆宿于海神庙中,次日早观出日,赏海滨风光。
被邀邑中士夫有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历清苑、长治知县、监察御史巡按直隶、《金瓶梅》作者,藏马天台丁氏后裔丁惟宁先生;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琅琊臧氏后裔臧惟一先生;明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官至明陕西定边道兵备副使,明万历《诸城县志》主修陈烨先生;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官江西布政司参政张世则先生等。
陈烨先生对众乡绅观出日所见,在其《琅琊台纪游》作如下记述:“万历己亥闰四月,邑尹颜公邀邑中士夫同游琅琊台,既皆毕登,复相与谒于海神庙前,散步徘徊,四望新庙壮丽可观,海波渺茫,估舟出没烟涛间,远者如燕,近者如凫,竭目力方见之。秦碑断泐,不似畴昔,为之一慨。饮酒夜深,同宿庙中。五鼓相呼起,散发披衣,聚立东山巅观出日。地基隘,无多着足处。恰与东灵山相对,日出山之东,为山所障,不见出地半轮,比离山,已全轮见矣,则凡建巳之月,概非立此山观日之时,后人来游者不可不知。是年闰四月念五日,陈烨识。”
颜悦道建海神庙、修礼日亭,护佑秦碑,有许多诗文传诵后世。颜悦道《登琅琊述》《春日邀邑中缙绅游琅琊台次宪副陈后崖诗韵四首》;丁惟宁《颜明府招游琅琊台海神庙四首》;臧惟一《颜候邀邑缙绅游琅琊诗》;陈烨《颜邑候招同侪辈游琅琊台七首》;张世则《重创琅琊台祠记》《登琅琊台观日出》等。陈烨先生在编修明万历《诸城县志》时,皆入志。现将诗歌录于兹,以便查阅欣赏。
春日邀邑中缙绅游琅琊台次宪副陈后崖诗韵四首
明 颜悦道
其一
远上琅琊第一巅,高台风景倍常年。
云霞故绕停銮地,殿宇新开大壑天。
八表威灵寰海内,千秋遗像夕阳前。
蓬瀛咫尺三山近,一苇谁能破暝烟?
其二
水边磐石郁嶕峣,徙倚高谭兴更饶。
小有芳樽扳玉树,恍疑仙舄步王乔。
回光渐入千峰暝,明月翻生两岸潮。
欢极不妨重列炬,云霞一片烛山椒。
其三
潮声闻说惧初来,就里灵胥果异哉。
应月自成三岛信,喷流虚作六鳌猜。
波翻水国鱼龙骇,浪逐云帆鼓角催。
晓起观涛拟作赋,添盐终属顾生才。
其四
选胜聊寻海上盟,一年景色暮春更。
不占东井群星聚,谁识南溟五老行?
萍水斯文今日酒,风流吾党异时名。
归来投赠阳春句,更有逍遥物外情。
颜邑候招同侪辈游琅琊台七首
明 陈烨
谒琅琊台海神新庙
嵯峨庙貌起山巅,三九乾坤万历年。
土木创兴当胜地,沧溟生色滉遥天。
荒凉警跸登台后,灿烂丹青塑像前。
千载海神逢茂宰,四时香火袅云烟。
列坐海水边石上聚饮
班荆水次倚嶕峣,野服纶巾逸兴饶。
客尽儒流同密产,主称仙令即王乔。
杯行罚约徵诗句,座豁烦襟听晚潮。
日暮肩舆方并返,荧煌列炬照山椒。
观出日
瞳瞳杲杲出东方,正对灵山隔广洋。
接地云霞深拥护,半天星宿尽潜藏。
似闻铜漏犹传滴,早见金轮已溢光。
须测浑仪知旋转,虞渊旸谷总荒唐。
观早潮
起从浩渺蹴天来,朝至为潮果信哉。
岛屿欲摇愁激荡,鱼龙见惯岂疑猜。
残星明灭波光接,应月盈虚元气催。
山顶聚观杯更进,何人赋似木生才。
观渔
潮声半落散朝晖,渔筏纵横绕翠微。
怒浪如嗔深布罟,腥风直欲扑沙矶。
临渊在藻人争羡,并海烹鲜客厌肥。
莫道吞舟能漏网,还看一钓六鳌归。
望泛海估舟
洪涛无际碧天齐,估客飞航路不迷。
杳杳风帆云外尽,苍苍岛树棹边低。
四方市价腾波浪,万里潮声警鼓鼙。
此日倭氛全扫荡,何妨行货到雕题。
谢颜候招游
少狂曾此与鸥盟,回首年华四纪更。
薄宦萍踪成隔别,良缘花县复携行。
桑田未见多迁变,侣伴全非旧姓名。
深荷贤候招致意,登临垂老不胜情。
颜明府招游琅琊台海神庙四首
明 丁惟宁
其一
日永庭虚制锦闲,贤侯邀客眺名山。
天回澄霁双凫起,地切朝宗万壑环。
杖底薰风搔短发,樽前返照伴酡颜。
夜深矫首幽燕迥,北斗阑干月一弯。
其二
谁驱乱石海鸥边,石上金卮促膝传。
潮涌惊看云扑岸,涛平坐见水铺天。
渔歌风度千寻浪,鲗墨霞飞五色笺。
不必安期求异术,坐襟脱尽便神仙。
其三
皛皛汪汪接上玄,粼粼滟滟泛晴烟。
仙家宫阙明霞外,估客帆樯远屿前。
河伯信应惭牛马,麻姑何处见桑田。
独怜杯水坳堂似,安得抟风背负天。
其四
秦王曾此翠华临,此日残碑断碧岑。
千载阳候呈异梦,一朝仙令倡捐金。
风雷应变甘堂港,舰舸还来玛瑙琛。
香火悠悠灵爽在,可知明德肇禋心。
颜候邀邑缙绅游琅琊诗
明 臧惟一
其一
漭漭白云蜃气回,海天极目思悠哉。
风吹银屋潮头涌,日出扶桑海面来。
野老百年相对酒,仙郎此日共登台。
大观如在扶摇上,独愧元虚作赋才。
其二
问谁汇尔渺无边,地轴潜移上际天。
万派趋来曾漏泄,三山列处总回环。
浮槎有路能通汉,驱石何人欲著鞭。
浩荡元功成滉洋,似闻幻语变桑田。
其三
明祠新构海山头,碧翠凭虚俯十洲。
剥落荒原秦石在,飘摇烟霭汉槎浮。
衔杯客坐席青草,卷浪沙滩舞白鸥。
更看临流渔子意,钓竿堪向此中投。
其四
高台临眺展襟期,鸥鸟回翔燕子嬉。
海色天光相掩映,寻芳步壑任委蛇。
人怜石溜频移席,水借沧溟共泛卮。
若问蓬莱何可到,且欢杯酌得追随。
登琅琊台观日出
明 张世则
荡漾晶莹滉海天,翔阳一跃出东边。
巨灵幻戏将丸弄,仙子晨妆把镜悬。
长夜何须燃蜡烛,黎明早已见桑田。
苍生莫虑鲸波剧,一吐光华净扫烟。
颜悦道在琅琊台筑海神庙、礼日亭,为保护琅琊刻石卓有贡献,功不可没。清乾隆年间《诸城县志》有琅琊台画图,海神庙、礼日亭、始皇碑仍清晰可见。据琅琊台周乡民回忆,上世纪四十年代,颜悦道所立海神庙和礼日亭庙宇尚存,后尽毁,湮没不存矣。颜悦道离任诸城时后,明万历四十一年(1613),琅琊当地百姓为其建生祠于琅琊台上。清乾隆版《诸城县志》载:“(颜悦道)去十余年,民为刊碑立生祠琅琊台上。”颜悦道在琅琊台所刻立之《登琅琊述》,是研究琅琊台历史的重要史料,同时也间接证实琅琊台有七十二通龙头碑的实物资料。
程淓鑿毁秦碑刻“长天一色”四大字
程淓 (1619年-1698),字箕山,号岸舫,又号铁鹤子、半野山房主人、槐龙石屋主人等。江西广信府永丰县(今上饶市广丰区 )人,祖籍河南嵩县,寄籍顺天府宛平县。程颢第十四代孙。明崇祯壬午(1642年)举顺天乡试,清顺治元年铨选山东诸城知县,历任乙酉山东乡试同考官、刑部陕西司主事、河南驿传盐法兵备道按察司佥事,授中宪大夫。落职后因家口众多,难还故里,遂举家居河南浚县。工诗,颇多吟咏,有《半野山房诗》三十章传于世。
乾隆版《诸城县志.宦迹录》载:“程淓 字萁山,直隶人。由举人任知县。弱冠美丰仪,而机警有智。值鼎革初,县大猾揭竿起,白日肆掠,良家子多属匿,城空无居人。淓谈笑殲其渠,县赖以安。尤加意振兴学校,士民怀焉。升刑部主事。”
程淓于顺治元年(1644)任诸城知县时,正芳年二十六岁,既踌躇满志,又做事骄浮,不够深稳。程淓登琅琊台时,见琅琊刻石南面已迸裂,遂令人鑿毁,将碑面磨平,亲书“长天一色”四个大字,为隶书(清阮元撰《揅经室集》)。清乾隆《诸城县志.金石考》:“顺治间,知县程淓于石南面磨其迸裂痕,刻[长天一色]四大字。署名而隐其姓。昔泰山摩崖有梁升卿所书《东封朝觐颂》,为后来之好事者鑱毁过半,而刻[忠孝廉节]四大字。钟惺以为愚忍,孰知秦碑亦遭厄如此哉。人固有好名而借人之讪笑以传者,是可诧也。”这是自公元前219年秦琅琊刻石立碑以来,唯一人为鑿毁颂诗碑的记录,后世文人雅士多有讽刺抨击,愤慨并声讨之。
清乾隆朝国史馆纂修,山东胶州籍著名文人,松山张氏后裔张谦宜先生,于乾隆甲申年(1784)有诗。

甲辰岁暮高西园游琅琊回,即程令堑毁祖龙碑请予为诗,以补刘子羽所未畅
清 张谦宜
其一
嬴政一生好残酷,清朝县尹手更毒。
武断斫破谀佞碑,黔首嗤愚消怨讟。
官簪刀笔下穷乡,眈眈虎视驱群羊。
周书孔论如秕糠,焉知祖龙之文章。
其二
古之九鼎沉泗水,虎斗龙争从此起。
假令此物巍然在,建都历代当移徙。
几万人夫几万牛,一番劳碌一番死。
九鼎方之琅琊碑,直是人间瓦砾耳。
仰首告天祈五丁,将碑掷在沧溟底。
千年万年不扬尘,无诌无骄万事理。
诗题所提高西园,指清代胶州著名画家、书法家、篆刻家高凤翰先生。刘子羽,指清代诸城著名诗人、书画家、居琅琊台下的刘翼明先生。张谦宜的这两首诗,以“嬴政一生好残酷,清朝县尹手更毒”开篇,表达了诗人对鑿毁秦碑的愤然和鞭笞,讽刺了官簪刀笔,基层小吏视周书孔论为秕糠和对祖龙文章的无知。
知县宫懋讓,毛澄束铁筑亭护碑
知县程淓鑿毁秦碑南面之后的乾隆二十七年(1762)知县宫懋譲到任诸城。
宫懋譲,乾隆《诸城县志》有传:“字杜州,江南泰州人。由副贡以知州借补来县。懋譲筮仕东省,历二十年,老成练达,政简刑清。修公冶子祠,建常山苏文忠公庙,修学宫内文昌阁,并建教职二署,纂邑乘,搜逸表微心力皆殚。又以县俗丧葬奢靡,作大事约为教,人渐化之。乾隆二十九年春,题补滨州县,人方恨其去,旋以病未赴新任,卒于县馆。”
宫懋譲束铁护秦碑,乾隆版《诸城县志.金石考》有记:“今存者罅璺又将迸裂,乾隆二十八年(1763),知县宫懋譲束以铁,得不泐。”
此时的秦碑,已似风烛残年的老者,摇落于风雨之中,岌岌可危,即将迸裂。宫懋譲令人熔铁,将秦碑束以紧箍,“乃命锻工烧大冶,乌金百钧挥钳锤。巩固象取黄牛革,奚翅炼石补天为。”减缓了碑石的迸裂,为二世诏书留存于后世,功不可没。宫懋譲熔铁护碑之举,清乾隆丁丑进士、开封府同知李林先生曾作歌记之。
宫杜洲明府以铁束琅琊台秦碑作歌记之
[ 清 ] 李 林
明府嗜古如调饥,到县先问秦皇碑。
讼庭无事事幽讨,崇台步蹑三层基。
是时穷冬雪初霁,寒凝巨海堆玻璃。
天鸡喔喔日欲出,凭空拟攀扶桑枝。
剔劂垢蚀认碑篆,宝光飞动灵朝曦。
偏旁了了八十字,石纹欲裂形离披。
如何坐视令湮灭,踟蹰搔首声于戏。
乃命锻工烧大冶,乌金百钧挥钳锤。
巩固象取黄牛革,奚翅炼石补天为。
忆昔秦皇鞭六合,名山到处镌厜㕒。
石刻朴古殊后代,趺首不施灵鳌螭。
重刻诏书制曰可,谁绍述者祖龙儿。
颂诗剥落诏仍在,文字工绝丞相斯。
呜呼秦皇碑有六,碣石早随洪波吹。
会稽拓本申屠駉,石既云亡空存辞。
亦犹峄山经野火,枣木肥被唐人嗤。
吾邑先辈赵德甫,曾拓之罘搜黄腄。
真伪错互不可辨,论与欧阳相参差。
唯有泰山石刻在,岱巅海岸真等夷。
乾隆庚申夏四月,碧霞殿庑红霞驰。
倏然一炬随浩劫,造物哪惜碑文奇。
独使此碑未磨灭,溟波欲撼蛟龙疑。
有时雷车腾霹雳,拳石无恙神扶持。
明府绸缪未及雨,长使穹碑雄嵎峓。
我抚此事三太息,蓬莱清浅何穷期。
暴秦遗迹胡足道,争似夏鼎商盘匜。
石笋石犀同荒怪,安得壮士捉掷之。
以人废言古所戒,摩挲古物生遐思。
昔者东坡亦嗜古,摹刻曾在熙宁时。
清道光年间,宫懋譲所束铁箍亦散裂,刻石崩碎成多块。时知县毛澄筑一小亭覆盖,以遮风挡雨,延缓蚀裂。
光绪二十六年(1900)四月间,一场大雷雨,碑石遭雷击而散失于荆棘草丛。
孟昭鸿等文人志士护佑国宝
孟昭鸿(1883——1947)字方陸,中年更字方儒,别署放庐,斋名宁远堂、静远堂、静修堂。山东诸城人。中国近代著名金石家、书法家、诗人。出生在书香门第,其祖父名继垚(1800——1862)字学山,清道光庚子(1840)举人,曾任江苏震泽(今吴江)知县,颇有政声,有《静远堂诗存》传世。他的父亲名广琛(1832——1890)字献廷,曾任户部行走、主事,援例为郎。亲殁,不乐仕进,归隐乡里,图书庋满架,坐卧其中。工诗善书画,搜罗名人墨迹甚多,有《双松书屋诗稿》传世。孟昭鸿兄弟三人其居末,性格敦厚谨慎,富正义感,不妄交际,毕生致力于考古研究和书法篆刻。
1921年,诸城县教育局长王景祥奉省政府命令保护古迹,派县视学王培祜偕同孟昭鸿赴琅琊台考察。此时的琅琊秦碑经历了秦汉魏晋,唐宋明清2100多年,已坍塌于山巅散石荆棘之中,破碎不堪,景象凄凉。孟昭鸿和王培祜将散落于荆棘乱石丛中的石刻收集保存,经校对尚缺数石。次年春,孟昭鸿与王培祜等又到琅琊台,访求诸道院及居民又得数石。其中一块碑石,在一农夫猪圈墙中寻得。孟昭鸿等再为校对,竟成完璧,黏合后嵌立在教育局古物保存所中。民国十五年(1926)王景祥撰文《秦碑收集记》,由孟昭鸿用隶体书写,由鞠瑞墀刻石以记。铭文云:
吾邑琅琊台秦刻石,残蚀破碎,或传倾落海中。中华民国十年,景祥承之邑中教务,迭奉省令保存古迹,遂属县视学王君培祜,亲往琅琊台,从事搜寻,见零星断石,弃置荆棘中。地处海滨,保护匪易,恐日久沦没,乃亟运城中,详绎其文,尚多残缺。翌年春,王君复往访诸道院及台下居人,又得数石,综校前后所获,竟成完璧。爰命工黏合,嵌置教育局古物保存所中。二千余年古物,由破裂而完成,非有鬼神呵护,曷以致此,因详书颠末,以志欣幸。
中华民国十五年五月,诸城教育局长王景祥识,孟昭鸿书,鞠瑞墀刻石。
在孟昭鸿所著《放庐诗集》中,有关琅琊台刻石的诗四首,现录于兹:
郑笃忱索题郑作祯所临琅琊秦刻石
民国 孟昭鸿
其一
芝罘秦篆久无痕,真迹峄山亦不存。
惟有琅琊数行字,独留片石镇乾坤。
其二
高台断石绣苔华,雨溜痕多画半斜。
偏是郑家嗜秦篆,峄山刻又摹琅琊。
诗人自注:宋郑文宝刻徐锴峄山秦篆摹本于长安。
其三
文字源流感昔今,何堪舊学日消沉。
君家小学传家学,此本贻君得赏音。
其四
北台曾刻文勋笔,好事苏公结墨缘。
君亦胶西为政者,愿镌此本继坡仙。
1938年,侵华日军占领诸城。为保护刻石安全,诸城的文人志士将刻石迁于文庙(今实验中学)孔子牌位后收藏。后因日军欲将文庙作为军火库,强令迁出孔子牌位,人们遂将刻石移往天齐庙。孟昭鸿在《放庐笔记》中记录:“丁丑事变,县署又毁。当局者因拆砖建置营房,移此碑于北城墙下天齐庙中。呜呼,先秦碑碣仅此片石,世变沧桑,保存匪易,为之三叹!”1940年,伪县政府整修天齐庙,又将刻石移至庙东道士房内。1945年,又移至臧氏班经堂内收藏。其间,日军发现刻石,如获至宝,强令送往日军驻地文庙,企图劫往日本。当时的爱国人士崔子山巧妙应付,将刻石装入箱内抬往后营街小学,委托校长李锡琪和教员马警民等妥为收藏,藏于校南院小楼底下。为安全起见,大家将刻石及王景祥撰文、孟昭鸿书写的“秦碑收集记”刻石,一并嵌于墙内,后由徐天石用泥涂抹掩盖。经过多人的努力,刻石得以保存。1949年,胶东行署文管会派诸城人、著名雕刻家、教授石可亲自到诸城收集刻石,在诸城金石爱好者、雕刻家、书法家王子光带领下找到了刻石。后来,刻石被运至行署,后又调往济南山东省文物保护部门保存。1959年,刻石被调往北京,现存中国国家博物馆,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琅琊台秦刻石的保护,是敬畏,是传承,更是守土有责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朝代更替,岁月悠悠,先祖文化,千古脉脉。历经2200多年风霜雪雨,琅琊刻石之二世诏书部分得现代科技手段保护,仍屹立于国家博物馆内,向世人见证并诉说着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生生不息。
谨以此杂文,记念和告慰为保护琅琊刻石而付出艰辛努力的历代先贤!
主要参考资料
明万历《诸城县志》
清康熙《诸城县志》
清乾隆《诸城县志》
《放庐诗集》 孟昭鸿撰
《苏轼在密州》李增坡主编 齐鲁书社
《诸城县志》 邹金祥主编 山东人民出版社
《黄岛古诗存注》 丛林辑注 线装书局
《千古琅琊台》 刘春生 姜世国主编 青岛出版社
《琅琊文化谭屑》 张国光著 人民文化出版社
《丝路琅琊》 翁建红主编 中国言实出版社
《青岛西海岸历史文化概览》 刘洪亮主编 线装书局
《琅琊史话》 彭煜文著 山东齐鲁音像出版有限公司
《琅琊台》 刘圣文 刘伟著 中国文史出版社
《千古名胜琅琊台》 丁振武 夏文硕主编
《琅琊台诗存》 葛春臻辑注 石油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