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在一定或不定日期届时公布的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立项名单,总会牵动一部分人的神经。或愤怒,或不屑,或咒骂,或称赞。这说明这个浩大学术工程,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反应强烈,说明人们还觉得它有希望更好一点。当有一天,人们终于麻木冷漠,乃至于该工程反而变成网上网下的一个笑柄,则表明,该工程也就差不多到了寿终正寝之时。不是自己玩完,就是人家不让你玩了。
关心这工程项目的人,笼统说是人文知识分子。但要具体界定,他们是还奔波在各大院校、各研究机构的各学科专业技术人员。这些人文知识领域的教师、科研人员,一般于经济社会最前沿科学技术没有多大关系,但他们神经却异常敏感,总能最先感知到人文知识和经验被不断挑战而深染忧患意识、危机意识。他们的学习、授业、研究,也就多少会经常处于焦虑乃至分裂状态。基础理论研究也就内杂了如许新视角、新材料,现实应用对策亦掺入了不少新思路、新发明。总之,于他们,脑子的确没有闲过,都是为了与时俱进,都是为了经世致用。
作为浩大学术工程,自然为这些默默无闻的人们打开了一番天地,更提供了不少崭露头角的机会。起码,每年总有那么一次集中申报的时间。有机会申报,也就有可能中标,更何况,这个实实在在的小概率事件总是在申报者心理发挥着大概率作用呢!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小概率又总是打败大概率。又等于那个桃子从开始挂得就比较高,于多数申报者,即使是跳一跳,也根本摘不到。若不细想,会很容易忽略挂桃子的技术问题,一般会扪心自问甚至捶胸顿足埋怨自己的弹跳能力。可是,当每年毫无例外地落空时,便终于有了警觉,突然会发现至少一大半原因可能就在操持桃子“高度”的设计者那里。
2023年(包括是年)之前,申报该学术工程项目都有“选题指南”,申报者不能随意冒犯这个框架,否则,就白忙乎了。如果把这个阶段称之为“预制菜”阶段,一点儿都不过分。其中奥妙,笔者已有两则小文进行过分析。一则是《“文学研究”将被引向何方?——基于2006至2011年国家哲社科基金“中国文学”中当代文学研究的调研报告》(《天津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主要讲“中国文学”中当代文学研究被过度杂糅进其他学科,研究来研究去,文学几乎成了别的学科发展建设的注脚,致使文学性基本被消解乃至取缔的情况;另一则是《关于当代文学研究内卷的一个反思——以2022——2023年国家社科基金“中国文学”立项名单为例》(《艺术广角》2024年第3期),文章通过“在抽象概念推演中,取消了文学的丰富性”、“在‘合法性’设定中,思想和价值将被再度异化”、“在投机讨巧的竞赛中,内卷成了学术的致命危机”三个分论点,实证性地分析了该学术工程在“选题指南”中一步步走向内卷,终而至于变异成相当糟糕的“饭圈”的现实。其中最关键环节是,评审队伍特别是终审队伍固化,导致从选题的设定到圈内人申报一条龙式“预定”流程。这个长期经营的流程,必然会产生出自己的文化。就是在“活页”写作的技术化、生冷怪癖化,乃至好端端的选题非得拆解成时髦词汇,这种“标准”被推而广之、扩而大之,终于成为致命导向的意识形态现象。不言而喻,投其所好反而成了该学术工程最大的诱惑力。不在其圈的申报者,只能拼尽全力向其靠拢,许多时候也得放弃多年的积累而硬生生用自己的大脑当别人的跑马场。或者干脆在人事关系上挖空心思狠下功夫,以期早晚分得一杯残汤冷羹。结果可想而知,边远边缘地区的申报者,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像中心话语者所擅长的那样,动辄代表十几亿人民、动辄把中西对比挂在嘴上;而居于中心却不在圈子里的,只好疲于奔命徒劳地返回“地方”和“地域”,通过再造“地方”和“地域”来获得陌生感。
仅以笔者稍微熟悉的“中国文学”中的当代文学和文论而言,倘若把十几年二十年的结项成果汇编成一册,读者看到的就是来自这两边的异化。在反复倒腾中,中心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边远到底什么处境,完全不明白。明白的只是边远边缘人在踮着脚后跟仰望中心,中心却在屈尊俯瞰边远边缘。
这一浩大学术工程在2024年的“突变”是取消了“选题指南”。对于申报者,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喜出望外的事件。因为取消的前提,是要求申报者申报的选题,与其前期研究积累及他人以往研究成果“有明显递进关系”,这不啻为申报者久矣复一肚子的积压开放了闸门。一时之间,论证“活页”便成了节日一般的仪式,知识分子的师心使气、心高气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俯首称臣、贴耳倾听和不耻下问。一些蝉联通讯和终审会场的评委奔走于各种堂会,以不可质疑的口气发布着大同小异的不刊之论,说什么题目不能出现“在某某某视野下”,以及“从什么看什么”的间接话语选题,应单刀直入、精准提问、严密论证等等。总之,取消指南,给人的感觉是科研的天空又开始变蓝了,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里的盼头好像可以有指望了,心想只要用心挖掘学术积累,精心求证学术增长点,在一堆盲目跟风、伺机讨巧、紧贴意识形态的比拼中,不说胜出,起码有胜出的实力。因为取消指南,在申报者看来,实际上等于归还了学术的公平、公正和透明本质,就是从过程中确保了学术的民主氛围和民主机制。
然而,好景不长,或者说,想象的学术氛围并没有如期而至。
当立项名单甫一公布,申报者傻眼了。第一反应是“怎么带兵的还是原先的老八总啊”?第二反应不是说好了吗,“怎么学术积累就是去库存啊”?第三反应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关于“带兵”的事,马上就有人找出了证据,青年项目“中国文学”中的现当代总共20个名额,西南某985高校刚退休教授的弟子就中标7项;而在所有文学项目中,某社科院差不多人手一项了。仅此一端,若仔细统计“一般项目”和“西部项目”,其他类似占比恐怕不会太低。这说明什么?说明“预制菜”变成了“去库存”。只要老八总不换,就有去不完的库存。
然而说到去库存,可能还需解释几句。首先人们也极其理解文学研究而到博士这个阶段的辛苦和不容易,但事实一再证明,这个阶段的历练,充其量也是量的积累,于该浩大学术工程而言,只有量是远远不够的,更需某种前瞻性、创新性和引领性。那种不超出某个具体研究框架的小打小闹,说白了,只不过是一组相近选题的命题作文。由这些东西冲决其他申报者穷极经年的成果,便不止是谁同情谁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是否还有学术天良的基本人品问题。我们在许多古典侠邪影视剧中不少领略盗亦有道的镜头,人们之所以能够容忍“人头排头砍去”,是因为砍头者大多遵循并践行大家共识的那个“道”。同理,学院库存陈货也许不见得绝无学术价值,但那得看在什么平台。如果事无巨细全堆上该平台,解释得再光滑周全,本质上无异于把学生的考场材料作文都当作文学作品。
由此可见,在狼多肉少的稀缺资源面前,学术价值的相对性,只指解释的相对性,并不真正存在价值本身的相对性。即是说,主要看谁解释。况且,现在是自由选题呢!那就是怎么说都有道理,怎么解释都毫无疑问代表终极裁判了。
近一个世纪之前,鲁迅用小说家笔法发出“原来如此,便对吗”的浩叹。那时候,他老人家焦虑的当然不是舞文弄墨的所谓人文研究。在他心里,其实不见得瞧得起随风俯仰的所谓研究。否则,按他的禀赋能力,也不会从事创作,《中国小说史略》权威地证明了这一点。可是,现在,当无数默默埋头书案的学者,其毕生积累被极少数几个大佬的“饭圈”一下子甩出这个学术体制之时,“原来如此”已经不是专对某种天下公器的质疑了,也已经不是专对某些人良知的绝望了,无言无奈中是彻底的凉凉,这是由极少数人引发的人们对人文学术最后一点神圣性的摧毁。
鲁迅的小说,极少开出药方,这与他一贯沉郁的个人气质有关,也与他所处时代的整体氛围息息相关。笔者在小文结束之时,不想也不敢模仿鲁迅,只想合着新时代透明而公开的基本语境斗胆建言一二。
改善自由选题下的“去库存”及其由此生产出的特殊“饭圈文化”,其实很简单。一是从根本上破除所谓的权威性迷信。每年届时从非985、211高校或非重要研究机构临时抽取通讯评委和终审评委,打断既有利益链。相信在该领域已有扎实研究成果的任何一个研究者,只要出于学术本心,都有评判的能力。二是临时评委下沉各边远边缘地区,和中心的非中心圈,二者平分秋色,打破中心垄断。这是从区位和空间确保学术的新颖性和基层性,给模式化甚至程式化学术输送异质的新鲜血液,以推动已被异化学术还原常态、以促进已被玄幻化学术回归常识。
当然,这更是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学术体系、学科体系和话语体系“三大体系”大趋势使然。其一,目前至少是现当代文学研究,急需边远边缘对固化中心的冲击。同样,中心模式也急需边远边缘思维的补充。如此,学术体系建设中,才不至于从开始就镶嵌有等级化、江湖化、圈子化余渣。其二,一直以来现当代文学学科的资料建设,实际已经不自觉步入误区。无论史料钩沉还是材料搜集、甄别,应该面向少数民族和偏远地区敞开,而不是狭隘地考订某些个别名人的私密日记、日常偏好,这本身暴露了研究的无聊境地。坐标向横向纵深展开,至少方法论上可以确保学科体系建设不至于堕落成为个人树碑立传的歧途。其三,中心话语急需地方思维、地方生活实感的检验,同样,地方中心主义也急需中国式现代化的矫正。话语及其体系,看起来最表面,其实最本质,它是学术的灵魂。只有发现中国式现代化现当代文学研究话语及其方式,某种程度决定学术体系和学科体系的中国式现代化水平。

牛学智,1973年8月出生于宁夏西吉县,汉族,现任宁夏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兼任银川市作协副主席;致力于中国当代文学及文化研究;出版《话语构建与现象批判《当代批评的众神肖像》《当代批评的本土话语审视》等11部理论著作,其中有2部著作2次入选作家出版社“锐批评·剜烂苹果丛书”,1部著作1次入选作家出版社“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研究丛书”;在《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20余篇;主持国家及省部级课题5项;入选宁夏哲学社会科学领域“领军人才”培养工程,荣获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特贴专家,宁夏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宁夏文联“德艺双馨”等人才培养工程或荣誉;曾获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宁夏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