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救赎
文|| 向理同
野狗寨在半山腰上,一面宽近百米的山,坐北朝南,像太师椅的椅背,两边垂直往南延伸,差不多同样面积大小的地块,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亩梯田。很多年前,有乡里的算命先生经过野狗寨,看到野狗寨的地形,这分明是太师椅的形状,野狗寨五十年里一定会出大人物。如今五十年早过去了,老一辈死的差不多了,年轻一辈不断成长,大人物没出,大学生倒是出过几个。
从大院子到野狗寨,一公里的路全是山坡,越爬越高,只有一条泥巴路通向大院子。野狗寨是个小院子,只有7、8户人家,20多口人,除了祥哥一家,其他人都姓向,只有祥哥家姓李。说是院子,房子也不是很集中,没有院门,太师椅上稀稀落落坐落着7、8户人家。村子叫新塘,新塘是个大村,有2000多人。野狗寨所在的组叫老坝上,以前叫生产队。因为组里有条小河,准确地说是条小溪,小溪是四都河的支流,大院子就在溪边上,组里的溪上曾经有座坝,挡水拦洪,坝上还可以供人洗衣服,于是大院子就叫老坝上,老坝上的人都姓向,野狗寨姓向的这一支与老坝上姓向的同宗同族,据说先祖都是从江西迁移过来的,是不是江西迁移过来的,那是五百年前的事,没有准确的考证,反正都姓向,都是一个先祖。
野狗寨的天,比村里别的地方亮的要早些,也许是半山腰的原因。
天边初露鱼肚白,晨曦如细纱般轻柔地拂过野狗寨院子背后的山峦,雾气像是大自然精心布置的纱幔,缓缓往老坝上院子游走,野狗寨的屋顶披上了一层梦幻的黑色。黑雾下的院子,显得格外宁静。清晨开始在朦胧中渐渐苏醒,夜色的帷幕还未完全拉开,太师椅手把上的田里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香气。院子里几只早起的雄鸡开始打鸣,几声“天亮了”或高亢或低沉,打破了院子一夜的宁静。鸡已经叫过三遍了,祥哥每次都是鸡叫三遍就起床,十多年了,天天如此。屋外还黑着,祥哥拉开电灯穿上衣服,刷牙洗脸后,祥哥打开灰白的布包,布包里装着手术小刀、一把手术钳、一个长长的系着棉线的针、一包药粉,一瓶酒精,这些都是阉猪匠的器具。顺手拿起桌上的唢呐,迎着晨曦出了门。
祥哥是阉猪的,在这里叫阉猪匠,阉猪就是给猪做绝育手术,公猪母猪做了绝育手术后,一门心思只长身体了,又壮又肥。阉猪匠是一门手艺,祥哥的阉猪手艺是跟满叔学的,满叔是乡里有名的阉猪匠。满叔本来是想把阉猪手艺传给自己儿子的,儿子不喜欢阉猪,嫌脏,讲起不好听,不肯接受。有时候,满叔帮人阉猪,祥哥经常跟去,还喜欢问这问那,满叔觉得祥哥爱学,是块做阉猪匠的料,于是打算把手艺传给祥哥。
阉猪匠都会吹唢呐,满叔也会,满叔说吹唢呐是为了告诉人家,阉猪匠来了,招揽客人。满叔把吹唢呐的技术也教给祥哥。满叔只会吹几首曲子,祥哥学会后,会吹很多曲子,有些曲子还是自己创作的。满叔不但会阉猪,还会给猪治病,算半个兽医,阉猪越来越多,兽医的技术也越来越高,久而久之,满叔的手艺在十里八乡有了名气,大家都请他。满叔把给猪看病的手艺也传给了祥哥。祥哥今天去的这家是半个月前就约好的,主人家到祥哥家里来请祥哥,约好了时间。主人家里有两头猪,一头公的一头母的,祥哥的喇叭老远就在主人家的村口响起,主人知道阉猪匠祥哥来了。
祥哥决定先阉割公猪,再阉割母猪。祥哥跨进猪栏,轻轻抚摸公猪的背脊,安抚公猪紧张的情绪,然后飞快地在公猪脖子上打了一针,公猪慢慢安静下来,趴在稻草上。祥哥取出喷过酒精的手术刀和缝合针线,熟练在公猪下腹割了个小口,迅速而精准地摸到了睾丸的位置,轻轻地取出睾丸,用棉线把伤口缝了几针,撒上消炎药粉,小猪开始慢慢动弹,祥哥轻轻拍了拍小猪的背,小猪一下弹起来跑开了。
母猪的阉割要复杂些,同样的镇静处理后,祥哥通过母猪的腹部侧面进行手术,这是一个更为隐蔽且便于操作的位置。祥哥很熟悉,立即找到卵巢和子宫角。同样进行了细致的伤口清理、缝合和消毒。他仔细观察了母猪的呼吸和反应,确保一切正常后,才将母猪放走。
主人客气的端来热腾腾的茶水,留祥哥到家里吃饭,祥哥一如既往地客套着,一般情况下,祥哥是从来不到客户家里吃饭的。
祥哥收拾好阉割器具,揩干净手术刀上的血迹,小心地把手术刀包了三层。主人拿出两块钱打赏给祥哥,这是规矩,是祥哥的劳务费。那时候两块钱还算是值钱的,城里人的工资不过就是五、六十块钱,祥哥收好钱与主人道别,今天,还要去另一家。
八妹姓颜,是从外村嫁过来的,八妹不仅样子长得乖,而且很丰满,不臃肿,脸秀秀气气。八妹和老五结婚的时候,是元定铺的新婚床铺,一铺被窝大门开,金窝银窝财喜来;二铺被窝生贵子,儿孙满堂享清福;三铺被窝家平安,一年四季顺风水;四铺被窝百年好,家庭和睦永绵长,元定边唱边给八妹铺被窝。
老五在被子里放了个大红包,20块钱,元定铺床拿到了红包,满脸兴奋。那一天,元定的话格外多,拉着八妹问这问那,相当投机,还悄悄和八妹耳语,搞得八妹脸红了好一阵。
元定是八妹嫁过来第一个接触的野狗寨的女人,八妹把元定当自己的姐姐了。
八妹的老公老五是石匠,在村里的山上开山烧石灰,先把青石岩从山上挖下来,再用手推车把石头倒进宽5、6米,深十几米的石灰窑里,窑的最底层铺上木头,上面盖一层厚厚的黑炭,黑炭也是从山上挖下来。
开山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石灰窑上经常有人受伤,断手断脚的事情老五听了很多,还有死人的。但开山的收入好,于是老五坚持在石灰窑上开山。
老五被抬回来的时候,还没断气。老五是被工友用门板抬回来的,是石灰场棚子上的门板。老五躺在门板上,门板被血染得黑红,有些吓人。老五的胸口积了厚厚的血污,血不流了,可能是流干了。抬老五回来的工友说,放炮时老五负责点炮,跑不赢,一块大石头砸在老五的胸口,把老五放倒了。
八妹跪在放老五门板旁,老五没有睁开眼睛,老五确定是死了。八妹声嘶力竭想哭出来,嘴角不断抽动,胸脯一张一合,仿佛压着块石头,哭声一阵高一阵低,慢慢浑浊成哼声,八妹哭累了,眼睛肿了。
按习俗,正常死亡的老人,都要请道士挑下葬的日子,至少是七天,多的时候是30天。老五是被石头压死的,属于“伤路死”,三天便下葬。老五上山的那天,天下着毛毛小雨。祥哥专门为老五挑了一首既悲又痛的唢呐曲,祥哥自己做的曲子,没有名字。祥哥吹的时候,自己的脸上淌着泪。
八位“丧夫”前后两头,粗大的麻绳将黑漆漆的棺木绑在一个大木条上,这全套的抬棺设备叫龙杠。棺木上盖着一块厚厚的红布,红布上面绣着九条龙,前头一条威武雄壮的龙,指引着方向。
“丧夫”头大喊“起杠”,八个壮汉“丧夫”一声“哦豁”,祥哥的唢呐声立即响起,一阵悲切的长调,哀怨婉转,如诉如泣,棺木前方的孝子们跪在地上,一片苍白,漫无目的地哭声响了起来。
老五上山后,八妹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女儿守在门口请母亲吃饭,八妹哪里还吃得下饭,天都要塌了。
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八妹不敢想。
元定每天都要来陪八妹。八妹的公公婆婆身体也不好,家里的地差不多要荒了。
祥哥默默地帮八妹看着地,阉猪回来的空闲时间,祥哥就会帮八妹照看田地,犁田耙田,插秧打谷,祥哥样样做得来。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前十分钟还艳阳高照,热的人死,转眼就是一阵大雨。祥哥和八妹只得躲进一间茅屋,准确的说,是一间堆满稻草的屋子,屋子四周都是农田,八妹的田离得不远。屋子是七十年代建的,大约100多平方,里面用木架子分成一格一格,屋顶盖的是青瓦,当时是生产队建的,建好后用来堆放石灰和稻草,石灰是用来中和田里的酸性,野狗寨的田是红壤,带酸性,需要用石灰来中和,石灰的成分是碳酸钙,石灰不但能杀虫、中和酸性,还能给稻田补钙,于是,屋子经常用来堆石灰。分田到户后,临近的几户人家把屋子从新维修了一下,把屋顶的稻草改成青瓦,现在的屋子,堆了稻草。
祥哥和八妹不约而同躺在稻草上,外面的瓢泼大雨还在肆无忌惮地下。八妹把上衣脱得精光,草尖钻进八妹的腋窝,祥哥觉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亮眼。八妹那形如大肉包的两只乳房,晃得祥哥一阵眩晕。
祥哥双手握着八妹的两只乳房,直盯盯的看着,仿佛欣赏一件有年头的古董。八妹的乳房像两个硕大的肉包子,过年敬祖宗的肉包子,祖宗们喜欢吃的肉包子,满满的肉感,祥哥喜欢把八妹的胸当成肉包子,祥哥喜欢吃肉包子。八妹的胸在村里很有名气。村长是个假正经,有个特殊爱好,喜欢评测妇女的胸,村长曾经一本正经的评测过全村妇女的胸,当然只是目测,用手测量妇女们不会同意,也有人被村长实际测量过。村长说:八妹的奶奶(乳房)像两只正要成熟的嫩南瓜,全乡排第一。全乡是不是第一没人知道,村长也没有证据,只得凭着多年阅人的经验评判,八妹的奶奶确实很大,微微下垂,吊在胸前,像两只丰满的风铃,风一吹,颤颤作响。
祥哥的手颤巍巍地摸着八妹的奶奶(乳房),祥哥有些激动,也许是害怕,心突突地跳的厉害。
祥哥说:八妹,我恐怕不行,雄不起来。
八妹说:莫急,祥哥,你比老五雄火,一定行的。
祥哥说:我原先也是雄的,自从结了扎,和你元定姐就不雄了,一次都不行了。
八妹说:祥哥,你一定行,慢慢来,莫急,你抱紧我。
“我怕不行啊,结扎后,每次跟你元定姐都不行了。”
“祥哥,没事的,你一定行的” “祥哥,来吧。”八妹像在鼓励,又像在索取。
“日他老门清(溆浦方言,老门清就是“母亲”的意思),该死卵朝天,祥哥安慰自己。”
祥哥用力抱紧八妹,肚皮紧紧贴着八妹的肚皮。八妹迅速地脱下自己的裤子,还帮祥哥脱裤子。
祥哥以前是可以的,而且是很不错的,元定生下第三个女儿后,乡里把祥哥家作为计划生育的重点户,一天到晚派人到村里督促,催促刘元定去做接扎手术,祥哥的父亲是单传,是随母亲改嫁带过来的,祥哥的奶奶嫁到野狗寨是二婚,那时候祥哥的爷爷找不到对象,乡里人把祥哥的奶奶介绍过来,祥哥的奶奶生了祥哥的父亲后死了丈夫,奶奶便改嫁给祥哥的爷爷,把祥哥的父亲也带过来了,祥哥的奶奶改嫁给祥哥爷爷后,没有再生孩子,于是祥哥的爷爷只有祥哥父亲一个儿子,在乡里被看成是单传,到了祥哥这里,祥哥的母亲生了两个女儿和祥哥。
农村的传统,儿子是传宗接代的种,都希望多生儿子,一个儿子也被认为是单传,祥哥也变成了单传。现在祥哥只生了三个女儿,父亲不满意,一意孤行地认为祥哥还要再生个儿子,祥哥和元定商量,元定说行,那就再生,可是计划生育盯得紧,已经有三个女儿,属于超生了,再不去结扎恐怕要被拆房子。于是祥哥说:你去外地躲躲吧?外地?哪外地?我躲哪里去?元定有些生气,祥哥不断安慰,你不是有个姐姐嫁到邵阳吗?你去那里躲躲吧,等过了这阵风,我就接你回来,村里出去躲的不止你一个人,去吧,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元定终于还是出去躲了,但不是去邵阳,而是去了广州,据说是去广州打工了,在广州哪个地方,甚至广州在什么方向,祥哥都不知道。
不正经的村长把祥哥狠狠骂了一顿,丢了村里的脸,让村里挨了批。现在乡里下命令说:扎不了你老婆,就扎你。祥哥有些害怕,虽然有没有儿子传宗接代祥哥不是很在意,但祥哥还是怕,怕自己的老父亲打自己,怕元定回来了骂自己。祥哥想,自己做了一辈子阉猪匠,到头来自己还是要被阉了是不是报应,自己阉了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还行?自己才45,要是不行了自己下半辈子怕是要白活了。
阉猪和阉人是一样吗?
阉猪要割掉猪卵子,阉人割什么?
不会把它割了吧?祥哥胡乱地想着。
乡里干部来敲了祥哥的门,是村长带来的,村长一脸严肃,今天你必须到乡里去,你如不去,你就把你元定找回来,找不回来,你就得扎。村长,我到哪里去找她,我也不晓得她在那里?祥哥很无奈。
在乡干部面前,祥哥的脸阵阵发烧,热得很,是害怕又是遗憾。割哪里?痛吗?要打麻药吗?和你阉猪差不多,乡里干部幽默地说了一句。那怎么可能?阉猪是把猪卵子割掉,你要把我的割掉?祥哥越发害怕起来。哪里会呢?乡干部严肃地说,就是从肚皮底割一刀,把你的输精管用线扎起来,乡计生干部说的很专业。那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吧?不会的,全国扎了那么多男的,从没听说有什么影响,你阉了一辈子猪,猪受影响了吗?你不晓得吗?阉人和阉猪还不是一个道理嘛。
祥哥鼓起勇气,下了决心,终于还是被割了。
祥哥结扎以后,风平浪静了,但元定还没回来,元定还不知道祥哥结了扎,也许过年,元定会回来。祥哥的母亲哭了三天三夜,说是这下要断子绝孙了,祥哥的父亲闷声抽着烟,用仇恨的眼光盯着祥哥,仿佛要吃掉祥哥,祥哥满怀的无可奈何。
祥哥是组里第一个结扎的,村里男人笑话他:祥伢,你一天天阉猪,现在终于被别人阉了。
结了扎的祥哥,经常问自己,我还行吗?不会有什么影响吧?自己明显感觉到没有以前那么强烈的欲望想那事了,难道我不行了?
元定回来了,听说祥哥结扎了,不哭也不闹,仿佛事不关己。之后的每一次和祥哥做那事时,总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每一次,祥哥总是觉得自己尽力了,但每次都是草草收场,没有成功过,看来是真的不行了。
“日他老门清”祥哥恨恨地骂了一句。祥哥看着躺在身下的八妹,胸口白的像刚蒸出来的糯米饭,还热腾腾地冒着气,身体突然开始由下到上一阵阵发痒,痒的很舒服,祥哥感觉自己雄了,一阵愉悦感觉要上天了。
祥哥想,所有这些,还有许许多多女人那神秘世界的其他事情,他都不了解,也没去深入了解。但他知道,这里的一切是美好、自然的,是长久压抑下的必然结果。这股从身体里发芽、成长的神气,正毫无节制的往外冲,像要炸裂,炸裂成无数的颗粒,悠闲地飘在血管的每一个角落,他不知道这是爱,是爱的结果,他只知道此刻他所有的一切,神秘而美好,就是这种神神秘秘的气氛下所做的一切的美好。
他认为他与八妹的一切,都是友谊,是从泥土里萌生出的友谊。过去的日日夜夜,他为八妹所做的一切体力劳动,都是他发自内心的、心甘情愿的。没有欲望,没有交易,甚至连感谢的必要都没有。他只有固执的认为,八妹男人老五的死让八妹造了孽,一个女人不应该承担这无妄之灾,他应该站出来,站出来无所顾忌地帮助她,他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也不图回报,他认为这一切顺理成章。
八妹满脸微笑,静静地看着祥哥,眼里充满欣赏、满足、愉悦。望着这个脱了衣服精壮的男人,这个刚才与自己在草堆里滚来滚去的、充满野性的男人,这个疯狂又胆小的男人,那原始的野性让她真正体验了一把做女人的快乐,这是与老五不曾有过的快乐,她觉得值了,她这辈子不就希望这样的日子吗?她不清楚这是什么,她只晓得这是她命中注定要选择的那一个,而今,她如愿以偿,她很满足。
往后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这几天,八妹突然想吃坛子菜,越酸越好的那种。八妹早上起来,一阵反胃。
“是不是怀孕了?不可能啊”
八妹惊了一下,祥哥明明结了扎啊。八妹毕竟是怀过孕的,怀女儿的时候就是这种反应,一定是怀孕了,一定是祥哥的,惊吓之后,八妹一阵窃喜。但是不行,元定姐对我这样好,我怎么能对不起她,不应该!不应该!怎么办?怎么办?八妹开始着急。这孩子不要了吧?不行,这是祥哥的,祥哥还没有儿子,我愿意为祥哥生个儿子,但是元定姐怎么办?走吧,去外面躲躲。不,去外面看看。
八妹是半夜走的,半夜里有一趟到广州的火车,八妹应该是去广州了。火车站离野狗寨有12里路,都是红泥巴土路,下雨的时候全是红泥巴。八妹走的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下雨,路上是坚硬的黄土,没有泥巴。八妹走的时候只带了换洗的衣服和一只手电筒。八妹没有惊醒老五的父母,老五的父母睡在中堂屋后面的房里。也没有惊醒女儿。元定不知道八妹要走的消息,祥哥也不知道,八妹谁都没告诉。那晚月黑风高,八妹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两个多小时,带着肚子里不满三个月的孩子赶往火车站,搭三点多的火车去广州。八妹的女儿早上起来喊八妹,没有答应声。
“元定叔母,我妈妈去哪里了?还回来吗?”
八妹的女儿哭着。
“要回来的、要回来的。”元定说的很心虚。
日子像老坝上江边的筒车,一天一天永不疲倦的轮回。七年后一个下午,八妹牵着宏伢儿回来了,回到野狗寨。
八妹给别人介绍宏伢儿是自己的儿子,6岁了,是自己在广州和一个男人生的,那个男人不负责任,生完宏伢儿就抛弃了,跑了。八妹跟元定和祥哥也是这样介绍的。宏伢儿长得跟八妹一个样子,那轮廓、那五官,活脱脱一个八妹。仔细看看,宏伢儿又与另一个人有点像,眉眼之间,还真像。祥哥一阵激灵、吓了一跳,不可能、不可能,宏伢儿不可能像自己。
自己明明结扎了,怎么可能呢?祥哥一遍又一遍否定自己。
祥伢,八妹的宏娃长得像你呢?村民调侃祥哥。
扯卵蛋,你莫乱讲,明明跟八妹一个模样。祥哥说的没有底气,心里怦怦在跳,脸一阵一阵的发热。到我这一代,已经没有儿子了,难道我要绝代了?如果宏伢儿真是我儿子,那太好了,祥哥美美地想着。不可能啊,明明我结了扎的,难道?不可能啊。这时候,祥哥想起了躺在乡卫生院病床上结扎的时候,静静地躺着,结扎医生是个女的,很年轻,讲话很温柔,打完麻药,一套动作下来,年轻的医生朝祥哥含蓄地笑了笑,是的,是笑了,“好了,扎完了”。难道是当时医生没有给我扎?还是没有结扎成功?管卵,没成功还好些,也许宏伢儿真是我儿子。祥哥越想越觉得像,心里美滋滋的。
村里的擂钵塘,是南方农村典型的山塘,形状如擂钵,圆形、上宽下窄,深不见底,边缘直立,黄泥像刀削一样,光滑而且坚硬,水面铺满了水草,这些水草是鱼的食料,晴空下,阳光照在水面,反射出一根根棉线一样的光,照在塘边土坎上的一排枣树上,树叶的倒影铺在水面上,像一幅山水画。枣树有十来米高,上面结满了枣儿,枣儿已经开始成熟,半边红半边青。
宏伢儿爬到一颗七八米高的树上,攀着枝条想摘枣子。祥哥背着阉猪的袋子走过来,祥哥刚到别人家阉猪。
“宏伢儿,你在做么子?”
“祥叔,树上有好多枣子,我想摘枣子。”
祥哥爬上一颗结满红枣的树,枣树有十来米高,树尖刺向天空,阳光的照射下,树尖上的枣儿格外红亮,像泛着笑的孩子脸脸蛋,祥哥爬上树尖,枣树轻轻的左右摇晃,枣树本来就是脆弱的,容易折断,摇晃的枣树更容易折断。突然,祥哥脚下的那根用来放脚的枣树枝断了,祥哥一手握着一把枣儿,一手抓着一根小树枝,脸朝蓝天、背对擂钵塘水面,像一个跳水失误的运动员,狠狠地扎在水面上,水面升起巨大的白浪,像一朵巨大的白花,不断地朝外散开、散开。
祥哥的双眼望向蓝天,蓝天上的白云在不断地飞奔,朝着一个方向,蓝天上仿佛飘着无数的星星,一闪一闪,又像风筝在慢慢下坠。祥哥没有反抗,任身体飘在空中,祥哥的脸上分明带着微笑,眼睛鼓着,四肢像一只蝴蝶张开,在水花的装饰下,慢慢沉入水底。水波纹不断缩小,水面慢慢平静,微风吹过,泛起微微皱纹,空中不断飘落的枣叶浮在水面上,像玻璃镜面上的雕花。
水花溅到宏娃的脸上,宏娃带着哭腔呼喊“祥叔”,不知是水花,还是眼泪,宏娃的哭声越来越大。
村民把祥哥捞起来,祥哥的手中攥着几粒红枣,另一只手抓着半截树枝,紧紧地,眼睛张开,鼓鼓的,脸上泛着苍色,面部肌肉紧绷。
村里人说,祥哥人死了,眼睛没闭上,一定是还有什么心事没有完成,或者还有什么心愿没了,众人纷纷猜测,伏地痛哭的元定姐用手使劲地抹了抹祥哥的眼睛,但祥哥的眼睛再一次张开,一定是还有心愿未了。元定哭的死去活来,村民把元定架回了家。
八妹躲在村民的中间,偷偷地抹着眼泪,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枣叶裹着水汽像片片雪花,一片一片地撒在祥哥那毫无血色苍白的脸上。
八妹不断地用手扇着,不让枣叶落在祥哥苍白的脸上。
八妹把伢儿牵到祥哥的尸体前,八妹和宏娃跪着,仿佛要忏悔。宏伢儿在不停的哭,八妹不停地说着感谢和内疚的话,仿佛是在安慰祥哥,希望祥哥闭上眼睛。祥哥的眼睛依然睁开着,有人说,老习俗,屠夫死了不落气,要用一个水盆放满水,把杀猪刀架在水盆上,屠夫就会落气闭眼。祥哥一辈子做阉猪匠,是不是把阉猪刀摆在尸体前,祥哥就会落气。于是众人找来祥哥用过的刀具,摆在祥哥尸体前,并且还焚烧了纸钱,有人口里念着咒语,喊着祥哥的名字。祥哥的眼睛还是没有闭上。八妹想起,这时候只有一个办法了,宏伢儿是祥哥的儿子,祥哥生前不知道,要宏伢儿认下祥哥这个爹,喊一声祥哥,祥哥可能就会闭眼,宏伢儿毕竟是祥哥的儿子,与祥哥应该有心灵感应。宏伢儿认了祥哥,祥哥可能会瞑目,但元定姐姐怎么办?我不能对不起元定姐,我本来就对不起她了,我不能再伤害她。元定姐姐,对不住了,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你了。
八妹拉过宏伢儿。
“跪下!”宏伢儿被吓到了。
“喊爹爹”!把妹从来没有这样坚定过。宏娃看向八妹,满脸疑惑,边哭边喊, “他不是我爹爹”
八妹强行按下宏伢儿的头,“他是你爹爹,快喊!”
宏伢儿十分不情愿,对着祥哥的尸体哭喊了一声:爹爹!
祥哥的嘴角仿佛微微上扬,眼睛慢慢闭上了,带着幸福、满足的微笑...
作者简介:
向理同,男,1965年3月出生,土家族,研究生学历,湖南怀化市溆浦县人,曾用笔名“飞雪连天射白鹿”、“一汪温泉”。现就职于湖南省怀化市广播电视台,从事电视新闻、文艺编辑工作30余年。喜爱文学,作品散见于《怀化日报》、《边城晚报》、中国诗歌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