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崴(台北) 画
(本文原载《收获》2024第6期)
高原上的辉映
舒洁
一
十五年前某晚,在茅台镇,姚辉陪我们喝酒。席间,姚辉问我,这酒如何?我答,我怎么感觉这酒是假的?姚辉微笑着说,这说明,你以前喝的大都是假酒。
贵州出好酒,也出好诗和好诗人,姚辉就是其中出色的一位。面对他,看着他飘逸鬈曲的长发,我常常恍惚,不知为何,我总会联想到忧郁多情的诗人莱蒙托夫和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格里格。在姚辉内敛的气质里,有醇醪的沉淀,可谓深藏不露。
在人间烟火中,酒的气息历久弥新,也最为独特迷人。诗歌也是。通读姚辉的长诗集《致敬李白》,字里行间,我能看见的复活不是仙风道骨的李白,是醉意朦胧的李白在时光深处独自吟唱。
在贵州,乃至全国诗歌界,姚辉的诗品与人品都是上乘的,他写作独辟蹊径,待人诚挚友善,谈吐掩藏锋芒;他给人的感觉更像一个谦谦君子,置身黔北山中,品酒赏月,神思万里,山河安宁。于是,他这样对世界说:
一个人正成为泥土和雨滴的备忘录:泥土热握火焰,而雨经历的骨骼超越风声——一个人,面对手势顶端的高原,说出,整个冬天即将靠近的奇迹。
这个奇迹的诗意补充是,接受时间之赐。姚辉已经向时间回馈长诗集《致敬李白》《海龙囤》,散文诗集《对时间有所警觉》《在高原上》,诗集《火焰中的时间》《苍茫的诺言》《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在春天之前》《另外的人》《收集风声的人》《经过我们脸色的那些时光》《群山之侧》《冷暖研究》,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心血之作。这当然不会是全部,作为一个诗人,姚辉的写作正值旺年,在散文诗《当塆》的开篇,姚辉敬献给土地的颂词充满了对人与神的双重敬畏:
神从幼童咿呀的幸福中醒来,像一粒稻种,神在田畴上翔舞。神的记忆也有差错,他忽略了道路绕过黄昏后的那一部分弯曲,他比稻种,迟到了一步。
姚辉的这些诗篇,携着酒香沿赤水河而下,向远方逐渐飘散,这种慈悲的气息不会消失,它融入风中,有一丝丝舞动,就如梦幻中的精灵。我们对姚辉的期待,也只有通过诗歌,才能抵达更高处。
近读2023年第九期《作家》杂志姚辉的十八首新作《虚构的人》,他给了我们期待的理由。还是在《当塆》的开篇,姚辉说:“谁是稻粒和神的儿子?风雨不期而至,将布纹上的天色提升到祖母的回望间——哦,祖母不断苍老,儿孙们的咿呀,不断延续。”
这也是诗歌的延续。姚辉的出现,实为薪火相传。在黔北,在中国新时期诗歌史上,姚辉之前,这片丰饶的土地养育了两位重要的诗人,他们是黎焕颐、李发模。当然,就诗风和诗歌语境而言,姚辉的诗歌更具现代性。如果把姚辉的两位前辈诗人喻为令他仰望的两座故园的山峰,那么,姚辉就是走出山谷,沿河而行,发现了远方世界的人。他通过诗歌发出的声音,与这个“远方”密不可分,浑然一体。在一个全新的视野中,姚辉的诗歌美学体现在对语言的淬炼上,他的一些诗歌意象,尤其是诗歌感觉,清晰可见欧美诗歌的影响。可是,姚辉依托的精神背景没有发生位移,他的乡音也没有改变,在他的血液里,至今流淌着对故地当塆割舍不断的亲情。在对当塆的一再回望中,他选择了倾诉,赤子之心跃然纸上:
我歌唱着——
我们的诺言,正明亮地,缀在天上。
我,已有理由,出示最后一丝温暖的感激。
姚辉是这样一位诗人,他拥有自己精神的山地河流,他善于分享,存在于时间中的一切——往昔、现在、未来,那一丝一缕的光影,从山顶一闪而过的飞鸟,在泥土里萌芽的稻种,慢慢老去的人,新生婴儿的哭声;每当夜深人静,他就以孤行者的身份踱步其间。那个时刻,他也在倾听,他虔诚的感知推动了想象,新颖、干净、火热、独特的诗歌语言纷至沓来。在黔北一隅的某一盏灯光下,他与不止一个诗神相遇,他们对话,夜色在身边无声燃烧。在如此的过程里,姚辉惊异于刚刚出现的分行文字,是这种赐予,让他成为一位感念天地大恩的人。在姚辉的诗集中,我能看到被诗句连缀的夜晚,形态就如圣地上的河流。
二
被姚辉寄寓了无限怀想的当塆,是他的出生地。那是1965年元月的某日,当塆接生了一个未来的诗人。四十八年后,在金秋十月,姚辉为当塆敬献了颂词一样美丽的诗篇《当塆》,以此为标志,姚辉的写作生涯获得了故地的恩准与认同。
那是一片福地,舒缓的丘陵地带犹如凝固的海浪,随处可见葱茏的树木。在当塆所处的那片古老的乡土里,有赤水河支流桐梓河。在河岸远眺,大娄山脉隐伏于苍茫中,像一艘巨轮分开赤水河与乌江,这是自然的分水岭。而当塆之于姚辉,则是生命的分水岭,在他的充满了幻想的少年时代,是仁慈的当塆,为他指明了一种路途。那也是关于未来的、一个人的一生,他的抉择、行走、思考与爱,当他在途中获得人生的第一首诗歌时,他就为此生的精神世界找到了一个核心坐标——爱,它永恒不朽的起始一定属于瞬间的抉择。抉择后,那是什么样的路途?在前行十里就是异地的云贵高原,姚辉在哲思闪耀的《当塆》中确认了这样的定义——
谁说出天地荒芜的理由?以什么方式言说?鸟的四月彤红一片,我在我们艰难的幸福里,辨认,一种生涯无尽的欣喜。
这是一个诗人,一个四十八岁的诗人,在回望恩赐之地时写下的诗篇。从中,在拟人化的描述中,我们依然可以觅见白云绕山,一个雨季以怎样的气息深深吸引着耽于沉思的少年。
1978年,十二岁的姚辉读完初二,从老家的高大坪小学转到大坝小学读初三,其父亲就在大坝小学任教。回溯少年,那应该是姚辉对“远方”这个概念刚刚萌生想象的时期,一个依山傍水而生的孩子,他的“远方”是河流的彼岸,是大山的那边。对少年姚辉来说,“远方”究竟是什么?那是未知、神秘、神奇、陌生、诱惑、渴望,那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梦幻;后来,姚辉就懂了,他在少年时代轻轻触碰的“远方的边缘”,就是如高原辉映一样的诗歌!当姚辉成为一个优秀诗人的时候,昔日的那个“远方”,就如沃尔特·惠特曼在《我自己的歌》中所说的那样,是“尽然崇高的道路”。
姚辉接受了辉映。
1979年,初中毕业后,他考入仁怀县城中枢镇仁怀一中读高中。这个时候,他距离某种启示就近了。那是光一样的奇迹,在到来时悄无声息。姚辉不知道的是,启示出现的标志,不是他在早春清冷的河边迎来自己十四岁的生日,而是即将迈向通达远方的路口。至此,在少年姚辉的视觉中,真实的远方呈现了。
1981年,十六岁的姚辉开始驻足阅读学校和街头墙报上的诗歌,他知道,班上一个同学也在写诗。于是,姚辉就开始了——最初出现在稿纸上的文字,果真如梦幻在飞。是啊,再过一些年,我们依然会问,1981年之于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对于诗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那个年代如何深深影响并改变了我们?
1982年,姚辉考入遵义师范专科学校中文专业,在校期间参与组建“光之子”诗社,刻印油印诗刊《光之子》。这个内刊仅出了一期,却留下了那个年代最为鲜明的精神印痕。
1983年5月,遵义举办了影响巨大的遵义诗会,著名诗人雁翼、孙静轩、黎焕颐、雷抒雁、北岛、顾城等参加,姚辉作为学生代表与会。同月,遵义地区文联编辑的内刊《播风》发表了姚辉的第一首铅印短诗《影子》——
我对我的影子点头,招手
我的影子对我招手,点头
我疑心最先嘲笑我的
就是自己的影子
发表诗歌处女作《影子》时,姚辉十八岁。歌德写作《少年维特之烦恼》时二十五岁;列夫·托尔斯泰写作《童年时代》时二十三岁;舒婷写作《致橡树》时二十五岁;北岛写作《回答》时二十七岁;肖洛霍夫写作《静静的顿河》时二十一岁;里尔克决定当诗人时十六岁……我所列举的实例,不是让姚辉与他们比肩。每一个写作者对生命、自然、命运的体验都存在巨大的差异,我的意思是,当姚辉在这四行诗歌里观望身影时,他就接近了未知,同时听到了陌生而亲切的呼唤。
三
仁怀市高大坪镇街道邻近的当塆村,当年只有十二户人家。在姚辉家不远处,有一条无名河,源于“银水水库”,东流十多里,别称五岔河。桐梓河也流经姚辉度过少年时代的乡镇,距离姚辉家也是十余里。再远处,就是官渡河、赤水河了。黔北河流的谱系,这些生动的名词,使少年姚辉在水的谱系中分辨了自然四季。溪流、河流,这自然世界的血脉,不仅滋养了那片土地,也给予了一个懵懂少年以新奇的幻想和激励。多年以后,当我在皖中合肥的天鹅湖畔静心阅读姚辉的六部诗集时,我发现,水的意象随处可见,在诗歌的缝隙,甚至可闻水声。
姚辉从十二岁起离家上学,每逢周六跟随父亲步行十里回家,周日再与父亲一起步行返校。姚辉说从十二岁开始,他就感觉自己属于远方了。
我能理解姚辉。
在每一个少年的心中都有离家出走的念头——远方,那种魅惑的无形牵引,真的是难以抗拒。对于少年时代的我们,远方就是迷人的传说,像传说里的天堂,那里没有坏人,只有美丽的天使和香甜的食物。
到遵义就读大学,被少年记忆集合的想象,在某个瞬间成为姚辉写作诗歌的推动力。这时,他认定自己已经在故地当塆的远方了,他不再是那个跟随父亲往返当塆和校园的少年了。刚刚接近诗歌世界,姚辉就听到了更遥远的回响,那是一代诗人的心灵,在一个黄金年代,直面大地山河发出的声音,持久而澎湃。
姚辉在读高中时就开始写诗。他告诉我,那时也不知该写什么。他记得最早写的是眼、耳、手之类与身体有关的东西。我会心而笑。我想对姚辉说,这没有错的,写作诗歌,从人的视觉、听觉、触觉开始,由嗅觉到知觉,谁也不能改变初始,谁也无力改变从知觉到直觉的时间。姚辉写作短诗《影子》,就是通过视觉反观自身的方式,他的这首首次成为铅字的诗歌,其意义就如精神的奠基,尽管他在凝视这个“影子”时心怀忐忑,但他永远也不会否认因这首诗歌所产生的对缪斯的热爱和崇敬。他十八岁的记忆,因《影子》而被深深铭记。我相信,在后来的生活中,姚辉曾经多次凝望诗歌中的“影子”,否则也就不会写作出如《收集风声的人》这样含蓄隽永的诗集了。直觉,在一个优秀诗人那里,不是所谓灵感,而是醒着的灵魂始终记得通向神祇所在的捷径。
它们途经意料之外的梦境
比穿越所有风化的幸福更难光
弯曲成某种细致的警惕这些
源自刀刃的魂灵需要花费多少骄傲
才能找到照耀自己的勇气?
此诗引自姚辉的《光》。这是一首充满了感念的诗,这个诗人从他十八岁的“影子”中走来,在灿烂的光芒下还原了真实——爱、痛、发现、顿悟、问询、结论,就在诗歌之光的反射里,有一条路径清晰可见,远方的地平线连着碧空。
姚辉唯独没有质疑他的失落,在《光》的铺垫中,他确认最微小的生命也有喜悦,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来自崇高的诞生。在人类最深的怀念下,一定存在流泪的仪式,比如祭祀,比如碑与墓志铭。
姚辉的失落是面对某种亡失的——“她们在墓碑上沉睡”,它们,它们曾是我们的近邻,哪怕一只昆虫也会接住飘落的尘埃。在《光》接近尾声的时候,姚辉描述了火焰,在燃烧“突然跃起”的瞬间,“光 听见自己无辜的质询”。姚辉的诗歌,他哲理深刻的倾吐,深藏于他平和的外表下,他洞悉很多,除了诗歌,他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我理解,对于一个诗人,这就是孤独。
姚辉不会否认,这样的孤独,是一个诗人在安宁中所迎接的神迹,那还是光。在《人间的河》这首诗中,我们看到了诗人的笃定:
我们需要一条来自天穹的河
让它将苦难掩藏在最深的河床下
让它在断裂过的桨声上堆积
所有波涛坚韧的幸福
四
1984年9月,《星星》诗刊发表了姚辉的诗歌《男孩子》。客观地说,这首诗才是姚辉在正规刊物上发表的处女作。从《影子》到《男孩子》,之间相隔了一年。
那个时期,各地(尤其是在大学校园)各类诗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姚辉也和同学一起组织了名为“雨林”的校级文学社,出过两期油印刊物《雨林》。在班级,他们成立了“伍草”文学社(因成员五人,取五人草创之意),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直坚持文学交流,直至毕业。
同年,姚辉的散文《点亮星星的人》获贵州省首届大学生作文比赛二等奖,并被《贵州日报》刊发。姚辉和他的指导老师去贵阳领奖,他由此进入了文学更为开阔的空间,那个被人称赞的“爽爽的贵阳”,在十九岁姚辉的视线中,就在精神海拔的更高处。
姚辉的诗歌和散文,陆续在《星星》《文学青年》《贵州日报》《遵义文艺》发表。像那个年代的很多心怀文学梦想的青年一样,姚辉先后自费参加了南京青春文学院、《星星》诗刊、北京《诗刊》诗歌函授学习。我也有过相同的经历,虽虚长姚辉七岁,我们一同见证过那个人心沸腾的时代,我们写作于年轻时的诗歌,尽管稚嫩,可那毕竟是蘸着心血写就的,至今未失鲜红的底色。
我在前面提到的遵义诗人李发模,是获得全国首届新诗奖的《呼声》的作者,这首叙事长诗四百余行,于1979年首发于《诗刊》,李发模因此被誉为“诗魔”。
姚辉和李发模相识于仁怀,那时他还在读高中。经学校老师介绍,姚辉和几个热爱诗歌的同学在仁怀宾馆见到了他们的诗歌偶像。姚辉记得,李发模给他们谈了写诗的一些知识,但听者懵懂,不得要领。那时的李发模在写长诗《黑色的星星》,后来姚辉帮他抄了一部分诗稿。姚辉说,李发模是他认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认识李发模后,姚辉在他那里受教多多。
我对姚辉说,我与李发模很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李发模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与诗人伊蕾、高洪波、班果,作家赵本夫、蔡测海、吕雷、傅星、陈源斌、乔良、朱苏进、储福金、唐拣、高红十等是同班同学。我那时供职于京城某文学期刊,常去北大组稿。
和姚辉交流,我们总会说起那个年代。我在上面提及的这些名字,都是在瞬间忆起的,我也记得他们的作品,他们与他们当年的作品,至少是一种追寻求索的象征吧,已经被时间深深镌刻的、留在心灵之碑上的文字,直到今天,未被风蚀。
对那个年代,我们必须保持怀念与致敬——以心、以酒、以沉默的虔诚、以诗歌的灵动。不错,就如姚辉的《致敬》——
河。河的源头该如何
修订?你想从酿者汗湿的
手势上,找到哪一种
淋漓的幸福?
从姚辉在《星星》诗刊发表《男孩子》那一年算起,三十九年后,姚辉已经成为一位成就斐然的诗人,在贵州,乃至全国,他独树一帜的诗风已经受到广泛的关注和认可。姚辉的诗歌中常常会出现“幸福”这个意象,我深以为然。人间幸福,不就是我们对很多细微之处相对精准的把握吗?在文学世界,被一代一代人回望承袭的,应该就是幸福的心情,将我们降生的这个星球,视为充满了残缺的天堂。
读姚辉的诗歌《致敬》及其他,我确信,诗人姚辉没有丢失他十二岁时的凝眸,那个随着父亲往返家中和校园的男孩,在村庄当塆找到了人生和诗歌的依附。而他的《致敬》,除了表达珍重,还有往昔一秒一秒的聚合,记忆堆积的山脉始终挽着河流。就在那里,我们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闪耀。你看,在《星空叙事曲》中,姚辉调动依然年轻的心绪,动情而歌:
你带着女儿那一小段彩绘的道路。“镜子里的星空比画笔锐利。而我喜欢昙花和芍药深处的星空,耐磨,散发黄昏的香气……我喜欢星空留在花瓣中的记忆。”女儿的话绕着星群翔舞,然后,成为,另外的星群——
五
姚辉在他的诗歌中营造了一种独特的气氛,那不仅仅是对“人生冷暖”的研究,仅就他的散文诗集《在高原上》而言,他的每一个字都具有了心灵镌刻的属性。其中的篇什《当塆》,是他敬献给降生地的别辞。这是一封长长的信札,他用心剔除了哪怕一个不洁的文字,他的万般感念,变为覆盖着信仰之光的记述,在这样的气氛里,他谦卑而自信,丰盈而孤独,动情而节制,投入而自省。对接住了他第一声啼哭的当塆,他保持着悉心倾听,他几乎将自己还原为那个充满幻想的诗歌少年了,他因此获得的恩赐是那么丰厚珍贵,那无疑是来自当塆的箴言,清泉般涌现在他的脑海和笔端。
一个出色的诗人不能仅仅“消耗”天赋,这就如同用一生的时间去建筑精神的塔楼,基础重要,它决定了后来的创造能否与最初的灵感相契合。具体来说,姚辉取得的诗歌成就,得益于他扎实的准备。
1984年夏天,姚辉从李发模那里借回一册《台/湾六十年代诗选》,用复写纸抄了四份,他给了李发模两份,自己留下两份。直到今天,姚辉都记得,在誊抄那些诗歌时,他获得了怎样的激励。《台/湾六十年代诗选》无疑是一扇突然洞开的窗口,那也是姚辉看见的精神远方——一个热爱诗歌的、十九岁的青年,等同于接受了完全不同的启蒙。属于姚辉的、那种“精致而永恒的诗艺”(哈罗德·布鲁姆语)就此萌生,他对此的记忆非常牢固。那么,究竟什么才是诗歌最深的记忆?在《颂歌》这首长诗中,姚辉是这样描述的——
那些高举灯盏的手就这样消失在风雨中
当我像某座山峦般艰难地醒来
那些远去的鸟
又占据了最初的祝福
我看见季节轻盈的翎羽成为钢铁
闪电的黄昏斜了
我看见走在路上的父亲
被一支谣曲不断颠覆
被黔北山河宠爱的姚辉,当他听到神赐之语,他首先凝视的是那片无法尽述的土地,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人,其中包括他的亲人。说起少年时代,在姚辉的语气中,总会出现一些具象的事物——一间旧屋,一栋老宅,一个人,一群人,一条河流,眼前身后飘着薄雾的山峦……他的前半生,工作生活都没有离开过遵义地区,那里有他精神的矿藏,俯首可拾闪光的金句。
无须臆测,姚辉一定会写作出无愧于故园恩宠的诗歌,不是我们如今看到的这些诗集。我相信姚辉的积累,他以往的写作是有选择性的、那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就如手的指引和暗示。姚辉在少年时确立的理想,除了物质的现实生活,其核心之地生长着日渐茂盛的诗歌森林。他是种植者,是看护者,他当然是那种如梦似幻的诗歌气氛中的一部分,恐怕他此生也不会真正远离了。
1992年夏,姚辉的第一部独立、完整的诗集《火焰中的时间》问世。九年后,他先后出版了诗集《苍茫的诺言》,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可见,他用思考和写作营造的气氛,其形态具有接续性——火焰、时间、苍茫、诺言、雨……再后来,他在诗歌自由的气氛里完成了包括《在高原上》等心灵之章。我个人认为,此时的姚辉,已经是云贵高原上一位不可不读的重要诗人了。
姚辉通过潜心写作所表达的,是基于热爱的诗歌态度。那个十二岁时跟随父亲去求学的孩子,那个在十八岁时写作发表了诗歌《影子》的青年,在他的诗歌森林中成熟了。必须承认,那个如寓言般的“影子”一直伴随着姚辉,在我一再阅读的《在高原上》这部散文诗集里,我发现了一以贯之的诗歌品质。
这是诗人姚辉坚守初衷的必然。坚守,意味着常常怀旧。诗人怀旧,不正是不朽激情存在的意义吗?
在论及济慈的诗歌名篇《忧郁颂》时,英国文艺批评家沃尔特·佩特这样说:“伟大的激情给我们带来了强烈的生命感、爱情中的喜悦与悲伤、各种充满热情的行动,有的无私有的相反,这对我们中许多人来说都很自然。唯独他确认它是激情——它确能为你带来这种强烈的、倍增的意识之果实。”(《文艺复兴——艺术与诗的研究》)
六
因为一次旅程,我写姚辉停顿下来。关于停顿,我突然联想到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诗歌《在走动与停留之间》,其中有这样两行:“时刻散布。静止不动:/我停留又走动:/我是一次停顿。”阅读姚辉,我发现,在他的诗作之间,他停顿下来的精神状态像两山之间的谷地,他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在《诗的随想》这篇札记里,姚辉说:“诗的当代性源自一个个自足的‘诗意活体’。诗需要一种内视的力量。对自我的深度打量是诗意成形的重要机杼。可以说,正是诗人对时间及万象的自觉内化,使诗意成为可能。”姚辉对诗歌的思考,其所得即来自那个“谷地”。每一个诗人都有精神聚合的一隅,那个奇幻之地存在于无尽浩渺的世界中,对于诗人和诗歌,那里才是富足的原乡。
姚辉最初两部诗集的出版时间,差不多相隔了十年。这两部诗集的书名也充满了“停顿”的隐喻,从《火焰中的时间》(1992年7月)到《苍茫的诺言》(2001年),姚辉是不是实现了他某些设定的目标?我认为是的。诗歌、火焰、时间、苍茫、诺言、呈现,作为诗人的姚辉,始终守望并倾听着诗歌丰饶的谷地。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姚辉“内视的力量”中,有永恒的父母,活在精神的原乡中。严格地说,姚辉的第一部诗集是与陆大庆合出的《两种男人的梦》,其中他的那部分诗歌总题为《学会倾诉》,由李发模作序。在序里,李发模引用了姚辉的话“以感动自己的方式感动世界”,此可视为姚辉最早的诗艺追求。
《两种男人的梦》初版于1991年,今天回望,与1980年代比较,那已是另一个年代了。《两种男人的梦》,实际上就是一代人的梦,在火焰的辉映和时间的凝视中伸展。
停顿,在我们的生活里无所不在,有的有形,有的无形。2022年秋,姚辉的父亲姚显杰病逝,他从此痛失最宝贵的引领,那个给了他生命的人,那个同样热爱诗词的人,在人世留下了诗词集《留椿庐吟稿》《且向南山》,散文集《心有沧桑》等。
在姚辉早期的诗歌里,有一些是写给父亲的。我读其中的几首,一种感觉挥之不去,姚辉似乎接近并在诗歌中描述了某种预感。《夜歌》一诗的首行就是“此刻 我正以走近你的方式离开你”,这无疑是“通灵”的句子,是在一棵旺盛的树上看见了果子坠落。三十一年后,姚辉与父亲诀别,夜歌又起,诗歌中的预感被证实,生死轮回归于秩序。可是,在多年之前,姚辉通过诗歌,就与父亲实现了这样一种有关生死的潜在对话——
父亲那远远敲打骨头的会是谁呢?
整座旷野已布满
你黝黑的名字
我带着夏天前来面对一朵野花
我想安排好蜂蝶纷飞的秩序
而鼓声在远方响起
背对夏天的人
画下旷野倾斜的痕迹……
霞光以及泪水:一些水势沾着歌声
父亲那是怎样的石头
在风雨边缘浮雕出回忆?
整座旷野都在颤动
这种敲打能穿过怎样的灵魂呀
黄昏苍黄
天空腋下的孩子
攥着焦虑的全部勇气
谁能代替旷野沉默?
血滴里鼓声穿过呵父亲
我已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这是姚辉写给父亲的诗歌,读这首《旷野上的鼓声》,让我泪目。这已不再是出现在诗歌里的、泛化的父亲了,这是泣泪之语,源自父子之源的前定。在此处,我不谈姚辉诗歌的品质,如这首具有割裂般痛感的诗歌,几乎集合了姚辉对人间烟火生死离别的全部想象,它的上空回旋着天籁,逝者就在泥土中安眠。对于生者,永世之念之忆就是永世之殇之痛,唯有光明才能使往日复活,血脉里的语言,风中的语言,一如《旷野上的鼓声》,在多年后,在诗歌独有的感觉中,姚辉为父亲送行。
七
姚辉的父亲姚显杰,在年过八旬后跟随灵魂走向另一个时空的长者,一辈子教书育人,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写过小说、剧本,后与他同时代的很多人一样突然停笔。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姚辉倾情写作了组诗《与父亲有关》,这是一组向着未知方向缓慢行走的别辞,他的与病魔顽强搏斗的父亲躺在床上,成为这组诗歌最诚挚的倾听者。身处艰难时刻的姚辉,由此深刻领悟到挽留的珍贵。
父亲记起的道路
可能正在改变方向
三月像歌一样
执着而我必须
在歌的节拍里
找到比三月
更圆满的方向
这首以《歌》为题的诗歌,实为泣诀,它自然引出《重逢》《关于泥土》《栽秧》《河》《祈愿》《呼吸机》《去父亲节的路上》《生日歌》《夜行记》《凤凰山》《祷词》《喊醒父亲》《父亲在梦中》《雨》这一系列诗歌。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姚辉有意,这组诗歌标题的顺序,至少让我看到了奔走在故园之路上的姚辉,到父亲的病床前,他悲戚的身影和神情。
父亲还在忘记
什么?多年前的泥泞
并不能遮掩足迹
你仍将属于
父亲创制的风声
这是《歌》的伸延,但紧握回溯的性质,在姚辉的意念里,他开始以诗歌的名义为父亲总结一生。这位曾经领着十二岁的姚辉去异地求学的父亲,这位给予姚辉慈悲之爱的父亲,那一刻躺在病床上,进入弥留的时间。姚辉的《歌》,即使对于灵魂清晰、即将上升远去天国的父亲,也不是最后的歌唱。在这节诗歌中,“风声”这个意象所象征的永恒拥抱着一切,它超越生死,必将永存。
谁说起足迹足够
深刻的痛处?歌被
花朵托向山脊
我倾听什么?歌
经历过太多祝福
姚辉的《歌》,相信他的父亲早已经听到了,这会让他获得巨大的安慰。在我们无力想象的所在,他恢复了年轻的生命和面容,他会微笑。我同时相信,如果他给姚辉托梦,姚辉也会看见已故父亲亲切的笑容。在《歌》的结尾,姚辉这样写道:
那延展花期的黎明
是歌赠予三月与
花的唯一方向
姚辉的父亲就在那个方向消失。姚辉说,他父亲的性格比较刚直,对他和几个弟妹都非常关心,也尊重孩子们的想法和选择。对姚辉的创作,他从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支持;他会为姚辉取得的一点细微的收获而高兴。谈及父亲的写作,姚辉最深的感觉是朴实真切,那是生长在乡土上的人与事物,贯穿着童年的记忆,读来非常亲切。
最终,在父亲的病榻前,姚辉模仿神的笔触,为给予他生命的父亲,为这位具有强大隐忍品质的人,写下了《祷词》。这首诗歌呈现出来的体系,是属于姚辉的另一个世界——他的父亲,已经在那里获得了永生:
请移开所有缠绕的昏暗
神啊请抬高您的手势
给我父亲一种活的
信心与可能
所有人都为您活着
神请允许我父亲为您
和您应许的时辰
活下去
请赐给每块疼痛的
骨肉以勇气
神我们不再急躁
我们只是等待
我们只是祷告
请告诉我父亲
真有理由继续活在
您最辽阔的风里……
八
2021至2022年,姚辉的两部长诗集《海龙囤》《致敬李白》分别由孔学堂书局、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标志着,依托黔北山水,姚辉的诗歌领地已经拓展到他少年时代神思的远方。我也是写过几部长诗的人,我深知,在结构长诗的最初,一个诗人就在一条漫长艰辛的精神之途多次往返了。一旦进入写作,就要奔向某个不可设定的终点,若中途停下,或者停在即将接近终点的地方,最初的结构也会坍塌。这需要定力,需要持续充沛的激情,需要如信仰一样的召引——相信远方的存在,那命中的等待。
被我们称之为大诗的文本,来源于一个诗人独特的宇宙,他不一定在这个宇宙的核心,沉默与孤独也不是边缘;在杰出的诗人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既是纵火者,也是灭火者。荷马是这样。但丁是这样。托马斯·艾略特是这样。我深知写作长诗的甘苦和无人倾听的孤寂,当我读完姚辉的两部长诗时,我真实的感觉是,我在漫长的跋涉里发现了同道。我想对姚辉说,我们,实际上是走在那些伟大诗人的后面,我们理解的不朽,是他们留在诗歌中的光辉,他们依然活在光辉深处。
在《诗的断想》一文中,姚辉说:“诗是一种本真意义上的返回。诗的寻找是漫无边际的,但它总会与每一种赤裸的灵魂有关——它不会辜负灵魂不舍的定力。诗在不懈的寻找中触碰种种艰辛之远。诗从灵魂出发——诗也让灵魂成为最终的目的。”
除了降生地当塆,姚辉是从哪里出发的呢?“诗从灵魂出发”,作为诗人的姚辉,他精神的出发地,是世界诗歌之林里那些一再发出过预言的诗人,他们共同指向的魅惑之地,在那里,只有神能知晓后来的诗人们能走多远。
翻开《致敬李白》,看见这部近五千行长诗的首行,我就知道姚辉成了。相隔千年,姚辉与李白在诗歌中对话,探讨生与死;歌与梦;苦与乐;喜与悲;醉与醒……姚辉以这部完美的长诗向一位不朽的贤哲致敬,就如完成了梦中郑重的托付——这托付来自李白,他们以酒相邀,于梦境里对坐,举杯畅饮,纵论天地情怀。《致敬李白》起始的两行是这样的:
你应当被琳琅的星辰
再惊醒一次
这就有了,我指一部长诗的灵魂。空间有了,叙述的对象有了,感觉也就有了。接着,我看见姚辉怀着谦卑进入了一个千年奥秘,他走进了一颗伟大的心灵。纵观姚辉的写作,他浪漫主义色彩鲜明的语言极具音乐性,他善于将最真实的东西隐藏在语言的另一面,我们看到的画面是平和的,在画面的纵深,有湍急的河流,有巍峨的高山,有辉煌的日出,也有人的呐喊。
古道:一个蓦然回首的人
影响着路的历史
而你走着你如何
让山河恢复一种谣曲
既定的光焰?
这是《致敬李白》中的几行。不仅在这部长诗里,即使在姚辉的很多短诗中,他也保持着与自然和人对话的方式,他常常问询,以解心中的疑问。
问询,仰望,眺望,驻足,垂首,这不断的轮回恐怕要伴随一个诗人痴迷写作的一生。在姚辉写作长诗《海龙囤》前十多年间,他曾四次去海龙囤,这个草创于唐代、始建于南宋宝佑五年的土司遗址,地处遵义老城西北的龙岩山巅,囤顶平阔,囤上建有九关,囤前六关,囤后三关。
那是一个神奇之地,异象非凡,那些关名,比如朝天关、飞凤关、万安关等,本身就是极佳的诗歌意象。第四次登顶海龙囤,是在数年前的清明节,姚辉是陪他父亲、姑姑去的,他和两位长者转了囤上所有的景点,是夜暴雨大作,翌日中午再遇暴雨,就如天祭亡魂,哭泣不止。
海龙囤毁于明万历二十八年的平播之役,此役异常惨烈,血雨腥风,亡者无数。凝视海龙囤四处杜鹃花海,感念往昔,姚辉在后来的日子里写作了长诗《海龙囤》。以心灵长驰的姿态,姚辉实现了一个心愿——对他的父亲而言,登上海龙囤顶差不多是最后一次离家远行了,在这个高度上,他写诗的儿子在陪着他行走!可以说,姚辉的长诗《海龙囤》,是对一个传奇之地,也是对父亲充满了敬畏的致意。这个机会稍纵即逝,被姚辉抓住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龙囤就是贵州高原和父亲双重的象征。
九
在立冬之夜阅读姚辉的《海龙囤》,我感觉到阵阵寒意和诗句中的陡峭。我被带入了遥远的史实,由唐至宋,由宋至明,由赤水河畔到海龙囤顶,到此刻,金戈铁马的年代被时间凝固,山岩迎着西风。我看到听到了什么?我的脑际突然跳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杰出女诗人巴雷特·布朗宁的诗句:
潘神坐在那高高的河岸,
河水浑浊地流动:
对着那无动于衷的桅杆,
他冷硬的蹄子尽力砍劈,
直到上面再无一片叶子,
显示它刚刚出自河中。
我读姚辉,包括读他尚未发表的长诗《秋声赋》《大足石刻》《普遍的鹰》等,整体感觉到的深邃令我震撼,他高超的抒情技巧,让很多坚硬的意象复苏温度,《海龙囤》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佳作。在贵州高原,姚辉无疑是一位获得了真知的诗人,他很富足,他接受了恩宠,然后他大声说出热爱与幸福。这一切所得,就如巴雷特·布朗宁所言:“显示它刚刚出自河中。”
姚辉是敏感的,直面世界,他懂得将现实中的我与诗歌中的我自如分开,角色的转换决定了感受方式的转变。当他接近并进入到某一首诗歌的氛围时,他就看见了诗歌中的风景,对内心所求所爱,他的赞誉满怀虔诚:
我是回到金鼎山寺前的那抹朝阳
是在木鱼上刻写祷词的手势
是娄山关重新松开的一道缓坡是雨的
缄默是雨送上囤寨之巅的
那几次悠久花期
我在上面引出《海龙囤》中的几行,这首长诗的基调至今没有远离那次事变。昔人纷纷远去,海龙囤顶与海拔都没有改变。在那里,在姚辉的致意中,饱含着他洞悉往昔真相的渴望。
好在,通过《海龙囤》,他再现了一些只能存在于梦境里的细节,就如经历了另一场鏖战。与《致敬李白》不同,《海龙囤》这首长诗的属性有一些寓言时隐时现,在梦与醒之间,虚与实之间,生与死之间,无尽的尘埃不会埋没一个诗人的心语。他的诗歌以近似河流的形态,回答了时间:
大地不会因某种死亡
而放弃艰难活着的勇气
死亡是一次戒备是切入生涯的
最初期盼是失落者滑过山河的渴念
大地不会因为某种沉迷之梦
葬送一代代人意愿中
不懈的逶迤
《海龙囤》出版后不到一年,姚辉的父亲病逝。我始终相信人与自然之间关联着不变的定数,在写作《海龙囤》之前,姚辉陪父亲到达海龙囤顶;在《海龙囤》写就出版后,姚辉的父亲去了天国谷地。这部诗集集合了姚辉对父亲、对海龙囤、对诗歌荣誉的透彻理解,他隐忍疼痛,将这部诗集双手捧上头顶,奉献给父亲和故园山河,这也是一个赤子给予大爱的最高礼仪。然后,他才进入了对父亲持久的追念。我不知这种痛会绵延多久,可以肯定的是,姚辉在很长时间里跟随一个背影,他会默念血亲名词,走在没有父亲的路上,就如他这样在《秋声赋》中歌唱:
我念山川。大月
以琉璃磨制
风一碰便铮然作响
但不能把它换成
你捂在杯中的弦月
获稻者从一禾双穗上
各数出二百二十二枚鎏金
稻粒大量脸谱
于是大悦
我念山川不只系于这
一禾一稻朱批的
天色变了又变
我念枯蝉又为苍空添了
多种斑纹
十
感觉是在黔北境内走了一圈,回到原点,也就是回到姚辉的诗歌中,回到他生命的属地当塆,再一次与那个十二岁的少年相遇,我还想和他谈些什么。姚辉,这个颇具浪漫主义气质和情怀的诗人,一路走来,度过半生,他铭记着什么?
1985年9月,二十岁的姚辉参加工作,被分到仁怀市比较偏远的喜头区云乐中学即仁怀六中教书,他是在第一个教师节那天去学校报到的,在初中教语文。1989年8月,姚辉被调到县城,在仁怀七中教书四年,于1993年7月调到仁怀县委宣传部任新闻干事。这是一个二十八岁青年的工作履历。在这个时间段里,作为青年诗人,他从未停止对时间的叩问和对诗歌的淬炼。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时期,他坚守了,没有放弃。
姚辉说,一个人在外面工作,成家立业,其实所有的故乡都是回不去的,我们是一些辜负了父辈的人。是的,我感同身受,这种缺憾的感觉真的具有普遍性。我读姚辉的《当塆》,能够嗅到他故土的气息,但距离感的存在,不能不让我认同一个诗人对故地流露愧疚的反思,那是不得不承认的残缺,形象的比喻是隔河观雨,你不清楚在彼岸的纵深处,哪一棵树下的雨花更美丽。
被青年诗人姚辉阅读最多的,是泰戈尔、聂鲁达、惠特曼的作品,他也喜爱普希金、雪莱、里尔克、艾略特、埃利蒂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喜欢的诗人也随之变化,那是一些新的名字,他们就像新的山脉,在某一个清晨出现在眼前。与同年代出生的很多诗人一样,关于写作之旅,回溯的意义在于,那些前行者,他们魂灵的结晶在诗歌中闪耀,那是光的山脉,托举着云霓,在云霓的下面总会出现迁徙的候鸟;在土地之上,也有农人正在耕耘。
为群山守灵吧
铜铸之鹰刚放弃
半爿黎明而泥土与
石头会抟制出
另一只鹰
泛红的习俗
这优美的诗句出自姚辉新近写作的长诗《普遍的鹰》。在一个诗人的每一首诗歌里,都有属于诗人的教义,它旨在提示,那燃烧的、流淌的、耸立的、明灭的诗歌语言,从起点到终点都绝对服从神性。在人间,神的化身就是慈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影响这种认知,在姚辉的《当塆》中,我看见他身在乡间的母亲,在熹微的晨光里张望,她的神色与花白的头发,可以释解无限古老的习俗。母亲,那个从少女到老妇的人,是游子还乡的理由,她始终牵动着我们,她才是最深的离愁。任何人,当他在一首诗歌中看见这个画面的时候,都需要语言雨丝般的抚慰。
滚烫的土
裹着最早的神与远方
——姚辉《当塆》
“最早的神与远方”,在穹庐下,在我们将所谓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重复到超过半生时,方才明白,在那“滚烫的土”上,有一个人至今珍藏着我们幼年时学步的脚印,她是母亲,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幸福的营地:
凭借彼此的期望照明,我们,曾穿越长夜。飞翔的鸟引领我们,在远隔千里万里的地方,阳光给予我们相同的慰藉与感悟。
我珍藏着每次远行的第一个脚印,像收藏每个秋天坠落的第一片叶子。成熟的苦痛,使我们总有理由对那美好的一切,频频回首。
——姚辉《我对你说》
行文至此,落寂袭来。在这些天里,关于诗歌及其他,我与姚辉的沟通非常惬意。可是,此刻,我却感受到分别了。两个诗人会意的交流,类似于马车的两辕,我所感受的落寂,是从姚辉的诗歌中走出来,走出他的当塆,他的海龙囤,让我回到现实中,在永不发声的屋宇下独坐,倾听又一个冬季,已经悄然降临。我们都会面对。我们相信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凝滞,就如姚辉在他的诗歌《银色之马》里唱诵的那样:
银色之马
选择在夏天启程
2023年11月9日,于合肥
舒洁,内蒙古赤峰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首届作家班。曾获中国当代杰出民族诗人诗歌奖、《民族文学》诗歌奖、朱自清文学诗歌奖等。出版诗集《母亲》《帝国的情史》《仓央嘉措》《卡尔•马克思》《在河流沿岸》(五卷)等21部。现居合肥。
姚辉的诗
河与太阳
这壮丽难以辜负——
大河在流 我们知道它的
源头 也熟悉它的流向
但此刻的涛声仍是
河第一次说出的启示
没有哪个黎明能覆盖这种
启示 旭日在上
旭日被波涛反复推动
时间给予我们的并不比
波涛忽略的更多
谁瞩望的女人进入到
波涛参差的表格中?她
卸下难以复述的痛
她有等候命名的沉默
而我们的确
曾不断辜负着
一只黝黑的手将旭日
改写成落日 大河
在流 河拒绝过谁改写
命运的各种理由?
偌大壮丽混入
某类尘灰 生存与爱
同样艰辛同样
牵魂动魄……
河 已逐步
适应了太阳倾斜的
所有必要性
山中日出
日出的陌生感
不会因某种山势改变
你最熟悉的山势:左侧是
磨槽塆 右边为椒园
中间的银子岩被雾盖着
下面是大田和它
多余的田埂 然后是
让田埂在夜色尽头
学会飞翔的你
竹篱外的鸡忽略了这次
日出——它们不鸣叫
不按响太阳的门铃不将风
从黑暗中拉开
或者鸡延缓了一己的
警惕性 它忘记了该以
怎样的方式
迎接自己的传说
太阳浮动。在山与山
递交的苦难中
太阳 加刻了一道光芒
——而你已经醒来
太阳将风从远处搬来的
山脉堆到你檐下
太阳 为黎明
更换了最新的秩序
稻谷与人
别设定稻谷与人的距离
稻 自太阳内部出现
但你不能忽略
之前的那些雨声
稻谷之芒也浸透过大量
浅蓝色的雨
我们与陌生人一起进入
稻谷时辰 我们
是稻的另一种身影
是稻磨砺已久的眷念
陌生人说出稻谷的多种
旧事 父亲的稻源自
汗与血无边的波涛
稻谷与人:没有一种距离
是既定的——无数
飞翔之稻组成灵肉颤抖的
拼图 田野逐渐空旷
谁必须记住稻与风
共同的甘苦?
有人,以稻粒纪年。
松山湖畔
隐形之雨 进入
风险管控第二层级
雨甚至正逆时针而至
并将某类欧式
松影程序化
酡红火车自建了一个
偏左的站台 而雨向西
滑行 一爿被打上
马赛克的沉默可能是
值得扩展的沉默
思想和爱共用
黑色模块 这是雨所
允许的 其他杂色模块
自动把自己划拉至
爱的侧后方
河找到了多余的桥
所以能将灵肉焊接到
平板的湖上
那揭开天宇的手
能否再次触及整座为雨
预设往事的湖?
自带芯片的鸟将
毛羽贴在十月表面
雨的承诺并不
针对曾乐于接受
折叠的遗忘
别询问一棵异形树
所概括的
鸿蒙减震效应
雨替我翻开那卷
线装书 指着《殿试
藏珠于渊赋》说
欧阳文忠公还会交给你
另一片把松影
磨砺成珠玑的湖
野马
马疾走 它想从山峦中
找出那束绛紫的火
超越所有规则的马
扬鬃长嘶 山浮上朗朗
天宇 这最本真的马
能否让奔突之火
成为历历雕像历劫
不变的痛?
马蔑视多种风云
马指晨光为梦 当旗帜
倾斜 一个歌者擎起
大幅霜色 马始终在背弃
那持续酸软的旗帜
一匹逸出汗青的马
让灯晕浑浊 马如果
回到你熟悉的路
就会为灵魂之雨呈上
雷霆与诺言
群山为何惊悸?马
祖先般一掠而过
暮色陡峭 马肯定会
将梦境烙在你
逐渐陈旧的背影上
马 携趔趄落日
又踏碎了那条逼退
往事的路
灯的假设
灯的形式化倾向
比较严重
这不是批评灯
只是提醒灯捻或
流淌在灯管中的某些
想法 应尽快恢复
削除黑暗的
早期方式——
你和灯焰架构的习俗
已较为持久了
但近来情况有变
灯在不断更换那些
光芒的色泽
据说大量的暗在按需
增长 一些巧夺天工的
暗正耐心守候各种
超出甘苦的需求
是灯需要歌谣
还是黑暗更需要歌谣?
灯对某类赤红的光
仍保有信心 灯又将
另一束翠绿的光
交给灯芯般酸软的你
灯与鸟翅交换过
谁的怯懦?
一群脱离纸页的字
将灯光
紧紧围在几经
质疑的诺言深处
水
差点忘了水让我们
练习幸福的事
“什么幸福?”似乎
还有被幸福不断
遮蔽和蔑视的幸福
水 拧紧一己的未来
对于疑惑者 水
并不简单提供答案
或许水对幸福的
解释逐渐变得
充分 水曾让一些
次要的幸福重复
我想向大海要回一滴
寄放已久的水
它早就适应干凅了
它无法拓印
海宽阔的遗忘
忘我的鸥
带着燃烧的水势归来
鸥记得帆的侧影
它 不会再次弄乱
潮汐的道路
水把幸福搁在
梦的灰烬上
我和水固守的源头
像某种传说 水
为何要让奔涌的幸福
尽可能 远离
我们共同的往昔?
在阴影中
风出示红色影子
风 就要离开街口
将自己搁入
最后一道车辙
朝着黄昏逆行的车
躲过了几种黎明?秋天
像一个记号 但无法
提醒你该记住
哪些与道路失去
关联的影子
菊花和米:它们想
交换的身影只能倾斜
风中飘飞的菊
让米开始重复饥饿
孩子在肩上找寻另外的
秋天 他不想认出
那些去年的车辙
祖父的路埋在黑土中
路 也正高高举起
紫色阴影——
一块滚动的巨石
褪净祖训 它竟然
预知了即将降临之霜
灰暗的厚度
请回到阴影左面
那辆试图抛锚的车
仍会向左延展
自己总在更改的路线
野菊花
坡麓上摇曳的菊
在努力延展风返回
呓语的花期
——祖先的坡麓
菊让山形开始改变
一朵紫菊好像
又超出了旭日的叮嘱
我想将某些风
留在菊的瓣与蕊中
风甚至多次放弃了记忆
它宁愿自己只是菊的
倒影 或死生契约
风拍打坡麓
在鸟翅与薄雾间
确认菊怀念的方向
如果母亲问起
菊的未来 坡麓能否
修正既定的缄默?
落日铿然 这
不朽的落日在走下
坡麓前 又紧紧
搂了搂那丛
让天穹嗡嗡嗡
旋舞的菊
弦月与海
在被完全世俗化前
弦月想缩短自身
与海的距离
这片海是既定的
即使你把它搁置在
绢帛左下角
它排列于肋骨外的鲸鲵
仍维系着亘古
井然的秩序
圆月到弦月的进程
被描述成
一种纯灵肉事件
月晕附着在风的呓语上
你 甚至可以代替
风与月勾连的
某种救赎
月的轨迹会不会
重新超越潮汐?
在某些时刻 弦月
坚持隐于神的烛照中
为你修缮一些
值得传递的光芒
那页脱离了谁吁喊的
海 猝然跃起
它想更换月与潮汐
很难达成
一致的警觉
悬空
——致杨键
那钵还停在空中
不坠落。或者说
仍保持着一种横向的
坠落 它不至于
总低于你们
过度浪费的风雨
钵的质地有些含混
铜 还是黏土?
还是抱愧的墨渍?
火无法回答 但钵
含蕴着火的回声
而我不能只盯着
你们木桌上的碗筷
米粒的光芒那么
逼人 请忽略
钵存续了
多年的饥渴
钵压碎的手势变得
异样 现在是
节余型秋天
转过头会是即将
复原的昨天
那钵还停在太阳
试图拆散的
暗影上
月亮
被月亮谈论时
你有些疑惑
月亮的时辰与你
大致相同 它让市街
退远 但会留下
你难以虚拟的足迹
将月亮纳入
传说已然不合
时宜 这是让月亮
祛除月亮特性的年代
咿呀学语的孩子
撞碎了 月亮
哑默的范式
而月亮仍旧值得
谈论 月亮忘记的
路径值得谈论
旗杆多出的影子
开始弯曲 月亮疲软
并迅速成为
旌旗无限下垂的
部分——
被黑夜忽略的谈论者
又浪费了月亮保存
多年的预言
湖
在离海三点二公里处
他们 造了一座
弓形的湖
水声自觉铺开
从铁管中涌现的水
本能地感知着海的距离
水好像真需要
这段有雾的距离
景观设计者赋予水
多个层面的意义
但已经没人对此再作
深究了 一泓蜷曲的水
模拟 梦境的形状
那么海应当是
楹联的上一种句式
它所对应的湖在奋力
撑开澎湃的肌理
湖左岸的秋千
朝右岸荡去 你可以向
秋千索要多年以前
首付的半卷风声
湖的干涸速度
得到了谁的应许?
你 可以把整座海
搁进湖狭长的
命运深处
北固亭
我不去北固亭
是那楷体之亭振羽而至
将千秋骨力严谨地
施与我灵肉
翼然之亭还未
学会飞翔时认识
那从鸟脊上腾跃的
梦境么?筑亭者已然
确立你不断
寻找的紧要方位
从初夏看过去 亭
有些刚毅 这亭
又加重了我们和时间
横越险阻的宿命
如果允许我在
巨鸟骨架上
悬搁这嘶叫之亭
我将攥紧与
血脉同向的波涛
直接进入稼轩词上阕
与下阕间所预留的
亭榭秩序
面对
对面是那个
四处寻找你倒影的人
隔你有些远 但他
知道你对灵魂的
设定方式 他曾参与
你漫长的灵魂建设
他是否也在找寻
其他人的倒影?
他和你之间并不存在
互通的路径 你们
是某种不断变幻的距离
此刻 他离你
越来越远
他的灵魂怎样完成
对你的覆盖?倒影那么
完美 你为何总惧怕
这面对面的寻找?
他丢失过什么?你的
倒影让火焰变暗
你会不会真想放弃
这飞翔的倒影?
他开始疼痛
你熟悉这样的疼痛
他 已无数次
成为你旋转的倒影
姚辉,贵州省仁怀市人,贵州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出版诗集《收集风声的人》《致敬李白》、散文诗集《在高原上》、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10余种。获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九届中国•散文诗大奖、山花文学双年奖、十月诗歌奖、星星散文诗年度奖、刘章诗歌奖、《作家》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南方诗歌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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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先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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