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蔡甸文艺》】

2023年3月15日上午,武钢医院病房里,姑妈因脑出血,处于昏迷状态。来探望的有我父亲,叔叔和堂弟,小姑和表弟,堂姐,我和老公。我的大表哥即姑妈的大儿子俯身对姑妈说:“妈妈,你弟弟妹妹他们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你弟弟俭,文,你妹妹燕燕,还有明明,爱玲,翰翰,晶晶……他们都来了,来看你了……”大表哥反复说着大家的名字,姑妈闭着的双眼微微动了一下。父亲上前轻声喊:“姐姐,姐姐……”声音哽咽。姑妈的眼皮颤动着,颤动着,终于撑开一条缝,打开了。那双眼睁得比平时要大,眼珠转动着,环顾一周,把围在床边的每个人的脸都扫视了一遍。姑妈眼里有了光亮,嘴角也轻轻扯动着,头微微点了一下。大表哥说:“醒了醒了,你们来了,她就醒了。”
姑妈已不能自主进食好几天了,靠药物维持生命。说到插管的问题,我父亲认为,如果好不了,插管也只能增加痛苦,不如让老人家安安静静地走。两位表哥虽觉得有道理,但我们离开后,他们还是让医生插了管。两位表哥都说:“实在不忍心,她心里太清白了。”
几天后,姑妈的病情似有所好转。大表哥发来的视频里,姑妈睁着眼,可以微微抬手跟人打招呼,可以微笑,可以说几句话,虽然声音极小、口齿不清,但能听清,说的是担心孩子们花钱的话。大表哥说:“她见到娘屋里人,有了精神力量。”
我们都以为奇迹发生了,姑妈会渐渐好起来。其实姑妈能活到82岁,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姑妈年轻时就有心脏病,好多次死里逃生。70岁高龄时做了手术,装了两个支架,终于好些。后来又查出患直肠癌,做了造口改道手术。而姑妈并非像一般重病人那样要人服侍,她不仅生活能自理,而且活得有质量。她腿脚灵便,面色红润,去医院拿药,医生都惊叹,这哪像个癌症病人!在姑爹身体不好行动不便的那段日子,姑妈还要服侍姑爹,做饭,洗衣,帮姑爹洗脸洗脚。姑妈却觉得对不起姑爹,在她看来姑爹身体比她好,不应该走在她前面。
姑爹是三年前走的。肠梗阻,几天没排便,也不做声。送到医院,上了手术台,就没下来。表哥们担心姑妈承受不住,都没让她去医院看看。姑妈一直耿耿于怀,总是念叨:“我都没看老头子最后一眼。”
姑爹走后,姑妈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常对着墙上姑爹的照片说话。小表哥和表嫂把姑妈接去同住,姑妈的心情才慢慢开朗起来。
姑妈常说,姑爹和她一辈子都没红过脸(没吵过架),自己能活到现在,得亏了姑爹的体贴照顾。我记得一个细节,那还是姑妈年轻的时候,姑妈回娘家,姑爹如果没空陪,就偷偷在她衣服里藏一张字条,写着联系方式、他们的住址、娘家的住址。姑妈从娘家回来,姑爹又偷偷把字条取出来。其实姑妈早发现了,只是不说破而已。
我还见过姑爹和姑妈的金婚照。姑爹西装革履,腰板挺直,风度翩翩。姑妈身材苗条,身着洁白婚纱,长裙曳地,飘飘若仙。两位古稀老人,虽已满头银丝,脸上却不见饱经沧桑的痕迹。他们笑得那么纯粹,姑妈似乎还保留着少女的羞涩、新婚的甜蜜,姑爹则满脸英气,眼里透着温和明亮的光。如果没有爱的滋润,是很难在经历五十年的岁月沧桑后,还保持着这样的表情这样的面容的。
听姑妈说,姑爹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后来母亲又改嫁,据说是抢亲,那天,才六岁的他抱着母亲的腿大哭,可母亲还是走了,带着三岁的妹妹,丢下了他。据老辈们谈论,虽是抢亲,也有可能是私底下媒婆已说好了才来抢的。因为过去女人改嫁往往会遭人唾弃,如果是抢亲,女人就情有可原值得同情了。
姑爹的伯伯叔叔养大了他。姑爹对他母亲也曾有过怨恨,但生性善良的他最终原谅了母亲,他能理解母亲身处绝境时不得不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懂得母亲只能带走更小更需要照顾的妹妹而丢下他的苦衷。
一个从小吃过很多苦的人,也许更懂得体会他人的苦,懂得去爱他人。姑爹就是这样的人。姑爹长得高大英俊,性格宽厚温和,待人真诚。我和姑爹打交道并不多,只是过年相聚一下,甚至说不上两句话。记忆最深的是我在湖北大学读书的时候,姑爹用自行车带着姑妈从红钢城来学校,为我送来一只大西瓜,还给我零花钱。我不知道他们骑了多长时间的车,那么热的天气,寝室里没法入睡,我们把席子铺到楼顶,还要事先浇水让地面凉下来。他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借着路灯,我看到姑爹全身都汗湿了,连头发上都滴着水。姑妈抱着西瓜从自行车后座下来,腿都站不直,那么重的西瓜,有上十斤呢!我把西瓜提上楼顶,邀同学们共享。红红的瓜瓤,映着月色,格外诱人。大家大快朵颐,都说好吃,那份清凉与甘甜令人久久回味。
我堂哥也说他读大学时姑爹和姑妈经常去看他,也是买东西,给钱。还有我的妹妹和堂妹,在武汉读书的时候,都得到过姑爹姑妈的关怀照顾。我觉得我的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爹,他把姑妈娘家人都看作至亲。每次和姑妈回娘家,都说是回家。我们也习惯于说姑爹姑妈回来了。近几年姑爹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表哥和姑妈怕他受不了路途劳顿,春节不要他回来。大家相聚,唯独没有姑爹。姑妈笑着说:“老头子生气了,说我们欺负他,不要他回来。”我父亲说:“唉唉,他想回来,为么事不让呢?”父亲一脸的心疼。
父亲的兄弟姐妹中,姑妈住得最远。我们小时候交通不便,很少有机会去姑妈家,一旦去了,总会得到特别的款待。好吃的都堆在面前,姑妈还不停地关照,一会儿就问饿了没,想玩什么。姑爹和姑妈待人体贴入微,毛巾是全新的,洗脸水、洗脚水都给你放好,温度适中。买的、做的食物也都是我们平时难以吃到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天饭桌上都有鱼肉,有新鲜苹果吃,简直是无上享受。还有藕粉,太好喝,让人念念不忘。游青山公园,看电影,看戏,到武钢厂里参观……“姑妈家的塆子好大呀!”妹妹的话成为大家几十年的笑谈。整个家族不论老少,回忆起在姑妈家做客的情形,都满是快乐与美好。
每年春节姑爹和姑妈总是回来看我们,给每家每户带礼物,给每个孩子压岁钱。而我们要去给姑妈拜年,她总是说:“不来不来,我回来,你们每个人我都看到了。你们来我这里路又远,劳神费力,人多到不齐,这个看到了,那个冇(没有)看到,我还是欠(想念)。”
童年记忆里,姑爹和姑妈回来是最开心的事。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乡下,姑爹和姑妈回来,我们就可以吃到少见的水果、糕点,读到许许多多小人书。《红楼梦》《林家铺子》《小兵张嘎》《三毛流浪记》……我小时候所有的课外读物都是姑爹和姑妈带回的,那些书滋养着我的童年,激发了我对文学的喜爱。
姑妈有一双巧手,和祖母一样精于缝纫和刺绣,我们小时候穿的衣服有很多都是姑妈亲手缝制的。后来我们的孩子出生,穿的也是姑妈做的衣服。姑妈娘家侄儿侄女有十多个,每一个她都惦记着。哪家要生孩子了,她就提前准备好小棉袄棉裤、毛衣、抱裙、帽子、枕头,抱裙上有她亲手绣的精美图案,莲花、牡丹惟妙惟肖,老虎枕头威风凛凛、造型独特,孩子伴着入睡不做噩梦。姑妈不仅给孩子们做衣服,也给我母亲做,记得有件百合色洒金花纹的唐装棉袄,盘扣特别漂亮,如一朵朵梅花,绽放在衣襟上,我很喜欢,姑妈后来也给我做了一件。
姑妈如此用心对待她的亲人,她的爱就那在一针一线里,细细密密不计其数。而她平日并不轻松,她和姑爹都在武钢上班,工作都很忙,姑爹经常三班倒,家里太多事要姑妈操持。尤其是孩子们小时候,身边没有老人照料,无论严冬酷暑,每天天不亮,她就把孩子们从床上拖起来,抱着牵着搭公交车去厂里,交到托儿所、幼儿园。等孩子们长大成家添了孙,又倾注人力物力财力,照顾和培养孙辈。
多病的身体,长年累月的辛劳,并没有磨灭姑妈的天性,姑妈总是那么温和有爱,也总是那么优雅美好。在我心里,姑妈就是女神般的存在。无论什么时候,我见到的姑妈,都是干净整洁、明媚和悦、优雅从容的,生活的艰辛在她身上似乎隐匿了印迹。记得我出嫁的时候,我闺蜜说:“你姑妈气质真好,真漂亮!”那时候姑妈有五十多岁。
对于病痛,姑妈谈起来总是轻描淡写。我多次听过姑妈讲她发病后死里逃生的经历,她绘声绘色,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全然没有那种在苦难里挣扎过的可怜模样。姑爹去世后,小表哥常对姑妈说:“您家要好好活,您家活着就是我们的福气。”小表哥说:“我真佩服我的老娘,一颗牙齿都冇得,只能吃稀饭,精气神还这么好。关键是我老娘不怕死。”姑妈说:“死过几多回了,还有么怕的,活着就是赚的。”
姑妈死都不怕,就怕给人添麻烦,她患肠癌做那么大的手术也没告诉娘家人。姑爹最后一次生病住院也没告诉我们,去世了我们才知道。两位表哥也是这样,这次姑妈生病住院,他们看情况不好,几番犹豫才告诉我们。他们知道姑妈想念娘家人,让她见最后一面。那天从医院出来,表哥表嫂执意请我们到餐馆吃午饭,我们实在推辞不过只好去了。席间,两位表哥都说:“今天都见过了,妈妈走的时候就不通知大家了。舅舅年纪大了,也劳累不得。”我们都极力反对。我父亲尤其郑重地说:“生死大事,娘家人必须到场。”记得表哥当时答应了,可是姑妈6月9日去世,11日下午我们才得知。表哥为没有及时告知姑妈去世的消息而向所有亲人道歉。
农历七月十一那天,小表哥发了个视频到家族群里,大家都看哭了。视频里的姑爹和姑妈笑容可掬,举手投足都那么温和亲切,让人不忍移目。我看了好多遍,都是幸福温馨的画面:小表嫂戴着口罩,两只手各拿一只盛着食物的小勺,喂给爹爹婆婆吃,让他们先尝尝味道好不好;小孙子坨坨先夹菜到奶奶碗里,自己后吃;餐桌旁,小表哥在拍摄,大表哥对着镜头举杯,大表嫂甜甜地笑,围裙还没来得及脱下来;姑爹和姑妈牵着坨坨外出,坨坨蹦蹦跳跳可爱极了;姑妈给坨坨剃头;大孙女和二孙女带着孩子回娘家和爷爷奶奶团聚,四世同堂,其乐融融;还有姑妈回娘家,和伯母、我母亲、婶婶、小姑促膝交谈……
我的两个表哥都极为孝顺,两个表嫂都温柔贤惠,三个孩子也都很懂事。兄弟妯娌相处和睦。我想,用“上慈下孝、人善家和”来形容姑妈一家再合适不过了。好的家风都是言传身教、代代相承的。
姑妈肠癌手术改道后,挂在身上的袋子都是小表哥帮着换。只有小表哥会做这件事,保证造口不感染。疫情期间,小区封闭管理,小表哥每次都要穿过重重阻隔,去给姑妈换袋子。姑妈坐着,小表哥跪在地上,细心地帮姑妈清理、擦洗、消毒……后来由于工作调动小表哥要去外地,就教会了小表嫂。
疫情期间,姑妈用的袋子都是远在成都的大孙女买了快递过来的,姑妈说那是救命的东西。孩子们都与姑妈亲密无间,小孙女出嫁后还经常回来,要挨着奶奶睡一晚。
最后近三个月的日子,姑妈一直插着管,也没有离开过病床。那段时间,大表嫂也生病了,大表哥要兼顾。小表哥要去外地上班,不能一直请假。于是小表嫂主动担起了照顾姑妈的重任,对半昏迷状态卧床病人的日常护理——擦洗、翻身、换衣等等都极为艰难,儿子坨坨还在读小学,每天要人接送,还要做饭洗衣等等,小表嫂忙不过来,就把她母亲接来帮忙。亲家服侍亲家,坚持到最后,令人感动万分。
回想那天我们去医院探望姑妈的时候,小表嫂曾说:“婆婆要走了,我心里真舍不得。”说着眼圈就红了。小表嫂和姑妈曾经也偶有摩擦,难免争吵。小表嫂说:“前几天我还跟婆婆开玩笑说,老娘,好好养身体,再莫跟我吵了。婆婆说,要吵,我有精神就跟你吵。”我想象得出姑妈说这话的语调和神情,声音不紧不慢,声调抑扬顿挫,头微微歪着,眼里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在我眼里,那是姑妈最可爱的小表情,几十年从末改变过。
每个有修为的人都是一本教科书,我的姑爹和姑妈更是。他们用一辈子的恩爱告诉我们夫妻之间应该怎样相敬如宾、互相照顾、白头偕老;他们用几十年与疾病和谐相处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对待病痛、对待生死;他们用朴实的行动默默付出、不求回报告诉后代子孙怎样为人、怎样爱人。
姑爹和姑妈都是普通人,在我心里却一点也不普通。姑爹名“少文”,如果要用两个词来形容姑爹,那就是“文圆质方”“温润如玉”。姑妈名“秋兰”,“兰秋香风远,松寒不改容”,是对姑妈最好的写照。姑妈去世后,父亲曾作诗云:“春桃与夏莲,秋菊并冬梅。众芳应时秀,独不见姊归。一世姐弟情,化作倾盆泪。”
在此,我郑重地写下姑爹和姑妈的大名:龚少文,李秋兰。这两个名字是那么美好,把和暖的阳光、沁人的幽香永远留在了人间。
李雪非,中学教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蔡甸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中国作家》《长江文艺》《芳草小说月刊》《长江丛刊》《江河文学》《海外文摘》《楚天文学》《大武汉》《湖北日报》《长江日报》、新加坡《锡山》杂志、印尼《千岛日报》等,入选“中国散文年会”“我们爱”文丛、“她阅读”经典散文系列、《武汉印象》《湖北作家作品选》《湖北基层文学丛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