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明:笔名萧枫。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纪实文学学会理事。发表文学作品600多万字,著有报告文学集《歌颂与诅咒》、《圣火与锁链》、《卑微与崇高》等10部,长篇报告文学《探秘第三极》、《中国牌矿工》、《信仰与使命》、《权利与良心》6部,电视片解说词9部,部分作品为高校辅导教材。曾获中国新闻奖、报告文学奖、散文奖及政府嘉奖等20多次。
寻找失落的文明
——柳孜隋唐大运河遗址的发掘与思考
张亚明
一、隋运河没有失踪
有人推崇说,连接南北的京九大动脉与横贯东西的长江母亲河,组成了一个奇妙的坐标,是中国最苍茫、最壮阔的长虹,是世界上最宏伟、最瑰丽的画卷。其实,当你置身始于春秋、完于隋代、北连海河、南接钱塘江的大运河,便更能领略到这条世界上最长的人工运河独具风采的雄浑、博大和厚重,让你肃然起敬,使你为之折腰。
我向往大运河——向往大运河那川流不息的精神;向往大运河那一往无前的气慨;向往大运河那九曲归沧海的执着;向往大运河的凛然豪迈之气。为了采写有关大运河的报告文学,我曾从北京通州溯流而下,专程闯入了中国唯一南北走向的大运河的怀抱,领略了大运河的风骚——怀壮志一腔,挟豪情一片,一路跋涉,一路欢歌,搏击、冲刺、挣脱、腾跃,恰似一腔热血,一帜旌旗,向着茫茫宇宙,宣读着心灵的演说,不负大地的养育,不负母亲的重托,奉献着生命之歌……终于汇入钱塘大潮,完成生命的升华,一展壮美的雄姿,踏上新的里程,谱写出崭新的生命乐章!
我一路惊叹不已,激动不已。
古老的京杭大运河像一条奔流的血脉,穿过朝代更迭的风云际会,融汇着南北多元的文化,飞跃崇山峻岭,阅尽人间春色,驮着历史的厚重一路壮歌而行,祖国沃野便勾勒出一条横贯南北的生命曲线。
面对波光粼粼的大运河,谁都会情不自禁地进入广阔的思维空间,谁都会遐想入云,神思飞扬……
纵览中国地图,人们会惊奇地发现,我们的祖先以如椽巨笔在中华大地上留下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字——万里长城是那阳刚、雄健的一撇,而大运河,则正是那阴柔、深沉的一捺。
当然,提起长城,人们难免会联想到秦始皇的暴政和“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而说到运河,人们也就自然会联想到隋炀帝的淫奢,以及白居易“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柳”的诗句。
秦始皇修长城和杨广开运河的历史之举,有着惊人的相似,都因广征民力百姓怨声载道,都激起了人民群众的起义反抗,最后都败亡了自己的江山,都被史书说成是不顾人民死活的暴君。
假如我们暂且不论秦始皇、隋炀帝等人当时的心态是光明还是黑暗,是该歌颂还是诅咒,不可否认的是,在人类历史上,无论是那阳刚凸起的“一撇”还是阴柔凹陷的“一捺”,无论是那难以逾越的防御功能还是那最大限度的沟通作用,无不强烈而隽永地显示了人类的智慧、人类的意志和人类的力量——它自豪地向世人宣布,这是中国人为人类创造的两大人工奇迹,也是中华民族古代文明的象征!
有人说,她一头系于北疆的豪放,另一头蓄满南国的细腻,是纵卧神州的长廊;
有人说,她缀一路蹁跹流云和两岸丽景,是先祖遗留的一条华帛的锦绸!
一座长城,一条大运河,永远在世界面前闪烁着灿烂的光辉。
然而,历史总是留下诸多遗憾——在中国,人们从上小学时就会知道大运河,可谁能真正说清大运河?
每当史学家们翻开浩翰的竹帛史卷,就会在微微收缩的眉宇间,隐隐透露出一种迷惘与困惑,他们犹如步入了幽深的历史断裂带,两边悬崖峭壁,中间一条空谷:万里长城的史料丰富翔实,京杭大运河的考证也微词不多,可隋运河哪里去了?
我们今天所说的大运河,开掘于2500多年前的春秋时期(公元前485年),完成于隋朝,繁荣于唐、宋,取直于元代(公元1293年全线通航),疏通于明清,前后共持续了1779年。
第一次开凿大运河是在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末期。公元前485年,统治长江下游一带的吴王夫差为北上伐齐,争夺中原霸主地位,调集民夫开挖由苏州至无锡、常州的运河,把长江水引入淮河,使长江和淮河的运河连为一体,因途经邗城,故得名“邗沟”,全长170公里。
第二次是在公元七世纪初,隋朝统一全国建都洛阳,为控制江南广大地区,疏通长江三角洲地区与洛阳的交通阻隔,公元603年,隋炀帝下令开凿洛阳经山东临清至河北涿郡(今北京西南)长约1000公里的“永济渠”;隋大业元年(605),隋炀帝曾命皇甫仪发河南、淮北诸郡男女百余万人,以东都洛阳为中心,开挖了从黄河至洪泽湖入淮河、全长1300余里的通济渠,公元610年又开挖了长约400公里的“江南运河”,相继改造疏浚了邗沟。大业六年,第一次沟通了海、黄、淮、江、塘五大水系,完成了纵贯南北全长2700余公里的全国运河系统。“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白居易的词,佐证了那时通济渠的河道畅通。而韦应物的诗句“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则抒发了诗人从扬子津乘船回洛阳时的实感。
第三次是在十三世纪末元朝定都北京后。为使南北相连,不再绕道洛阳,元朝花了10年时间,先后开挖了“洛州河”和“会通河”,把天津至江苏清江之间的天然河道和湖泊连接起来,清江以南接邗沟和江南运河,直达杭州。而北京与天津之间,原有运河已废,又新修“通惠河”,形成了北起北京,南到浙江杭州,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5大水系,全长1747公里的京杭大运河。新的大运河比绕道洛阳缩短了900多公里。
历史往往给人们留下假设的机缘。作为南北的交通大动脉,京杭大运河历史上曾起过“半天下之财赋,悉由此路而进”的巨大作用。但是,在隋唐鼎盛时期发挥了巨大作用的通济渠到了南宋,统治者为防金兵南下,河上设施受到严重破坏,多次淤塞被迫改道。1194年至1855年的661年间,“黄河之水天上来”——素有地面“悬河”之称的黄河数次大决口,导致通济渠在黄水泛滥中悄无声息地吞噬消失。
从此,这便成了几代史学家一直没能猜透的斯芬克斯之谜:通济渠的确切走向、流经路线在哪里?具体流经地点是哪些地方?
众说纷纭的学术争论,莫衷一是的繁复考证,谜一般的隋运河,难倒了我国的几代学者。历史,呼唤着新一代人去捡去拾,去勾画一幅真实可感的历史复原图。
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无不想当个清官断清所有历史官司,但往往力不从心。因此,先哲同仁耗费的青春与生命,黄河桀骜不羁的肆虐与“暴行”,曾使一些年青气盛的探求者产生了不无偏颇的意识流动——隋运河失踪,罪责在黄河。于是,在“大跃进”狂热过后的1962年,有人就愤然发出了“枪毙黄河”的声音。水利部门首当其冲,扒庙撵神。黄河两岸也纷纷炸坝平渠,废库还田,“不再引黄”。对这种极端之说学术界虽未苟同,但当时的彷徨与无奈却由此可见一斑。不然,面对《中国文物地图集》的编纂,那么多有能耐的史学家为什么会感到无从下笔呢?
考古学家登上了历史舞台。一个个神秘的地方汇聚了一群群神秘的人物,慢慢揭开一层层神秘的蒙纱。然而,我国当代著名运河史专家黄景略先生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尴尬而无奈:“在编文物地图集时,有个全国运河图,我看了许多材料,就是查不到唐宋运河遗址……通济渠这段,我不能只画两头的开封和洪泽湖,可是,中间没有点怎么能画成线呢?明明运河有唐宋的,也有明清的,但就是找不到唐宋的记载……”
隋运河,这个镶嵌在民族心灵上的巨大问号,谁能抹去?
历史不会断代。
文明不会失落。
当时代的脚步匆匆跨入新千年之际,在飘逸着夏秦汉唐遗风的安徽省淮北市,在深藏着丰厚的古文化底蕴的濉溪县,一个令学术界震惊的消息迅速传开——“柳孜集发现宋码头,隋运河驶出大唐船”!
海内外考古学界的专家学者纷至沓来。
嗅觉灵敏的海内外新闻记者跟踵而至。
随之,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香港大公报》、《香港文汇报》等海内外20多家媒体相继以重要版面和黄金时段发布了这一消息:“淮北隋唐大运河考古有重大发现……”
二、神秘的宋码头
柳孜集,这个淮北平原上普普通通的偏僻乡村,以隋唐大运河遗址的发现而扬名海内外。
从安徽省淮北市驱车西南,穿过喧嚣热闹的濉溪县城,顺濉阜公路再走20多公里,到了百善镇向西一拐弯,便在铺青迭翠的原野中看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柳孜村。乍一看去,柳孜村与淮北平原上的众多村庄一样平常无异:普普通通的砖瓦房,错落有致的四合院,摇摇摆摆的鸡鸭在觅食,随风飘舞的杨柳在拂绿……没有噪音,没有污染,处处显示着一种幽静与安祥,仿佛万物生机都交织在这种幽静与安祥之中。
智慧的人类,自古就创造了保存自己历史和文明的方式与途径,并以此为自我生命的验证、不灭和延伸。谁能想到,历史学家苦苦寻觅而争论不休的隋运河遗址,竟在这个不起眼的村落下面隐匿了千年之久?
我和新华社、人民日报的几位记者在淮北市博物馆长武时良的陪同下,来到柳孜村中间下了车,眼前是一座一人多高的保护院墙,西侧一个偏门上了铁锁——这里便是古运河遗址的发掘地一号探方。
“啪”的一声脆响,看护人员将大锁开启,木门缓缓推开,我那颗早已骚动不安的心跳荡起来——空旷的院内,一座长方形的石构立体建筑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们看到,码头建筑并不精细,所用石块并非统一制作,形状大小、长短厚薄都不一致,间或还杂有几块汉画像石。从挖掘的剖面可以清晰地看到码头的结构,基础明显大于砌体,为瓦砾层与黄土层间隔夯实处理。砌体为填心砌法,底部朝上1.5米的石墙部分采用石灰浆砌法,上为干砌,层缝用碎石杂以粘土夯平填实,砌体有“支山”石使用,砌体的东、西、南三边均采用由下而上的飞檐砌法……
“瞧,五艘唐代木船就是在那里出土的……”。武馆长指着码头石基北部介绍说。
“饥饿的眼睛贪婪地吞吃海景,只为一只美味的帆。”我在吟诵沃尔科特诗句的同时,看到了运河上的帆。
帆是河的理想,船是河的语言。
我看到了许多许多的船在叙说,从只坐一人的木桶方舟到隋炀帝下江南的艨艟大船。
我站在陡立的码头石壁边沿,脚下,似乎有种波涛拍岸后的微微颤动;眼前,古老的运河水正跃动着生命的波光扑面而来,原以为早已停止呼吸的历史,正喧腾着生活的激流呼啸前行。
啊,隋运河奔腾不息,盛唐船搏风击浪,宋码头傲然挺立……现实的生活,葱茏的生命,不屈的性格,淋漓尽致地映射出古代社会多元的本质和人类的光辉……
拾阶而下,跳入坑底,手抚斑剥粗糙的石壁,一股不可名状的美的激流在我全身涌起——这里闪耀着历史的光辉,这里闪耀着人类文明的客观美、真实美、悲壮美、超凡脱俗的美。
这不啻是一部“人”的宣言,人的生活,人的理想,人的喜怒哀乐,人的酸甜苦辣,都充盈在这杂砌的石头中间。一切以人为中心,就连石上留下的釜凿斑迹、断续的线条,都鼓荡着人的力量,人的激情,人的高贵——两千年的封建社会最不把人当人,当这些改变了千年冷落、遗忘的命运,逼视着庸俗、市侩、委琐混杂的现代社会的石壁重新挺立之际,怎能不令人怦然心动、抚而爱之呢?
几位“老记”也纷纷跳下探抗,用手指抠着叠压分明的文明积淀层,仔细寻觅着古老的文明。
每个人都有收获。
新华社的刘林芝找到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瓷片。
人民日报的廉信找到了一只带尖的铁器。
我却只找到几只根部紫黑的人的牙齿,和几片碎骨——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我仔细审视着手中的牙齿和碎骨——任何伟大的古代文明,都伴随着统治者野蛮的暴力,都浇注着劳动人民的血汗。而这运河,这码头,难道不也浸润着运河祖先们的血与汗?这无数的历史碎片与残物,难道不正是当年成千上万的徭役民工、成千上万徭役民工的妻子、成千上万徭役民工和妻子的儿子的劳苦、辛酸的凝结?
是啊,隋炀帝开运河时,全国人口不过5000万,而强令征占的民工徭役最多时却达200多万人。史书上曾有记载,修筑隋运河,百万民工死亡十之四五,运河沿岸举目可见累累白骨,运河水中流淌着百姓的鲜血。
“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是此河”——这首唐诗,深刻地揭示了俗称汴水的通济渠的开凿,给当时劳动人民带来的灾难是多么的深重!
恍惚间,我在热烈和闹猛中分明看到一只悄然远去的庞大船队,一只穿越千年时空从大运河驶向天边的小舟。
一幅隋炀帝出游图浮现在我面前:烟笼雾锁,柳絮飘雪。岸边,一排排纤夫沉重的脚印;河面,一只只平缓滑行的龙舟。纤夫奋力前行低沉的号子声,官宦船上作乐的嘻闹声,形成强烈的对比与反差。
史载,隋炀帝在位13年,京城朝政不足三年,长年在外巡游,荒淫奢侈无度。每次巡游,近万只舟船浩浩荡荡,首尾相接二百余里,拉纤民工8万多人;骑兵在两岸护卫,宫女在船上歌舞。一路上,或小泊登岸赏景,或逗留游憩,或赋新抒怀,或画舫听雨……桨声中,帆影里,一路吟咏一路诗,向东南逶迤前行。
这是何等壮观的风景,这是何等惊人的场面!
船太多了,运河驮不起那么多的沉疴。大业十二年,造船的人日夜泡在水里,腰以下部位都生了蛆虫,十个人“死者三四”。土地无人耕种,粮价飞涨,百姓吃树皮、草根和土末,饿死冻死不计其数。“海内财力此时竭”,他却仍是沉湎酒色,金钗玉坠莺燕飞,“青娥御史直迷楼”,隋末农民战争就在王薄的领导下,高唱着《无向辽东浪死歌》爆发。结果次年,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和改革利益受损的贵族反叛,李渊灭隋建唐。
一座江山的代价换来了一条千古不朽的大运河,这难道就是隋运河的历史?
开挖运河的百姓用生命换来了中华民族的骄傲,这难道就是隋运河的文化?
我坐在5米多深的发掘坑里,面对布满釜痕的石壁,仿佛置身于一道幽寂、混沌的历史深渊,心底升腾起一种前不可追、后不可退的怅惘之情: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乐章。建筑的遗迹又是什么呢?凝固的历史么?不!历史不会凝固,隋运河依然流淌不息,平静、自然、舒展,一如既往地流向了盛唐。
运河是流动的历史,历史是流动的运河。
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应该用历史的眼光评价,一个帝国的兴衰,都有其历史的必然规律,肯定一切和否定一切都有失公允。
隋炀帝的历史功过,谁能说得清?
三 功罪千秋隋炀帝
我的眼前不停地幻化出隋炀帝宫廷寻乐、运河出行的身影。
在参观北京清东陵时,我曾经特别留心察看了清代皇帝的“功德碑”。并非每个皇帝都能得一块“功德碑”,封建阶级也要考察他们的政绩,只有那些从未丢失过一寸国土的,才配受此殊荣,这样的皇帝只有五个。我发现,凡在社会历史进程中起过重要作用的皇帝,如秦始皇赢政、唐太宗李世民等,在他的时代都是毁誉不一的争议人物。看来,我们评价一个干部也不能从传统道德和个人好恶出发,而应考察他对社会进步的作用如何。而我们却常常忽略对干部政绩的考察,“无过”就是功,只要上级印象好,无论工作有无成绩照样提升。
公允的说,当今一个个落马的腐败官员比之隋炀帝,无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几乎个个拥有庞大的“情妇团队”。隋炀帝的一生,确有荒唐之处,但只有两个妃子的他,反倒落了个荒淫无度的千古骂名。
隋唐研究大家胡戟先生认为,对于隋炀帝的评价,污蔑多于批评和事实。隋炀帝二世而亡,丢了祖宗的基业,但这并不能抹杀他在历史上的一切。
公元六世纪末,隋文帝杨坚结束了魏晋南北朝近四百年的分裂局面,建立了中央集权的隋王朝。隋代短命,总共不到四十年,隋炀帝在位也仅有13年,但他在开拓大运河上做出的划时代贡献,谁又能否认?一千二百年后,埃及人开挖了苏伊士运河,全长仅有173公里;又过了45年,巴拿马运河建成,长度只有81.3公里。而隋运河中仅一段通济渠就长达1300余里。可见我们大中华前人的先见与杰出,老祖宗始终站得高,看得远。
隋炀帝在位初期可谓明君,出自于他之手的政治措施、经济方略无一不具高瞻远瞩之气概,确显治国本领;而他遗留下来的诗词文章,也颇具大师风范。他的重建洛阳之举和颇有创意的文功武治也留传后世。他参加了平灭陈国及后来的叛乱、参加了统一天下的战争,并有诸多高出中国古代很多帝王的先河之举。他把教育先行作为现实决策提到建国大纲的高度,重用了大名鼎鼎的赵州桥设计者李春,培养了一大批人才,唐初的魏征、房玄龄、杜如晦等,哪个不是年轻时接受的隋朝教育?他的官制改革可谓轰轰烈烈,人才的选报由过去的举选制改为科举制,由推荐选拔人才改为考试选拔人才,九等爵位削减得只剩下王、公、侯三级,贵族集团的大幅压缩,一些底层草民有了进入上层社会的机会……学校之兴、科举之举引来人才无数;皇都新建,气压周边群雄;运河连通,漕运兴旺,带来物流畅通。无疑,隋炀帝为后代创造了大量的物质资源和文化资源。由隋而兴的“科举制”,一直都在巩固和发展中华文化的世代传承。
隋炀帝的败亡,在于他身兼帝王之气、文人之概的双重身份,经天纬地之材注定了他的好高骛远。三次征辽受挫、被围突厥之后,面对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和蠢蠢欲动的贵族反叛,一改“慨然慕秦皇、汉武之功”的抱负,变得意志消沉,继而追求享乐,连连到东都洛阳和江都出游,下令搜罗江淮美女,在淫乐声色中迷失了自我。改革中利益受损的贵族官僚乘势发动了攻击,最终导致了隋朝败亡,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富盛名的荒淫昏君……。
对大运河知之越多,感觉上却越是陌生。穿透物象和抽象的大运河,流通远古和当今的大运河,我如何解读你的传承和包容?
悠然间,我的灵魂深处传出一片遥远的呼喊和嘶呜,我想到了那个盛唐,敛聚大运河的千年风脉,唐朝可谓达到了其俗世辉煌的峰颠。而使唐朝的鼎盛得以延续的玄宗皇帝,在千年之前肯定也曾龙舟浩荡,“烟花三月下扬州”。假若他看到码头石壁上釜凿斑痕如同工匠累瞎的眼睛,正从黑暗处射出幽深的光,他会想些什么呢?
唐玄宗称帝初期,励精图治,威震四海,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政治气氛宽松大度的朝代。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对这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胸襟气度放声高歌,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超级巨人李白,则把盛唐精神上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遗憾的是,后期的唐玄宗李隆基终未逃脱历代昏君腐败堕落的结局,拜倒在风情千种的女人杨玉环胯中。杨玉环的肉体使他得到了销魂的性爱与满足,杨玉环的刺激使他懒于勤政和国事,于是,沉醉脂肪怀抱且不能自拔,违反人伦纲常且至死不渝的爱情就成了他走向失败的开始。先是李林甫、后是杨国忠,两个宰相都是大权独揽,再加上老奸巨滑的宦官高力士,游仞于权力之间投机取利,因而宫廷政治严重腐败。但无论这些权贵怎样争权夺利,怎样嫉贤妒能,怎样专横跋扈,怎样奢侈豪华,怎样鱼肉百姓,玄宗一概无心过问,只知尽情享受杨玉环的超级性爱。结果,杨国忠与安禄山明争暗斗的激化,导致了安禄山反唐兵变和杨贵妃自缢,盛唐帝国的气象一下扫得七零八落,杨玉环也成了历史规律的替罪羔羊。面容憔悴的杜甫目睹盛唐气象破灭,嘶哑的歌喉发出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鸣。中唐的再度繁荣跌进晚唐的衰飒。韦庄站在南京古城墙上为六朝的沦落哀悼:“江南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首唐诗留下最后的叹息,宣告中国历史上的这道辉煌,终于黯然熄灭。
这条古老的运河流经的土地上,留下了太多太厚重的文明密码。
古老的五千年文明古国,我们灿烂的大汉、大唐的太阳——难道你真的就这样沉沦了吗?走进长安大唐帝国的皇宫,我曾经感受到到盛唐的富庶,帝王的奢华,王者的大气。金色的皇位,摆放在大唐芙蓉园的紫云楼(唐时名为太极宫)大殿中央。这里曾经拥有过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商贸中心,这里曾经拥有过当时世界上最强悍的军队,这里曾经拥有过当时世界上最博大的胸怀,这里曾经拥有过当时世界其他国度不曾有过的民族向心力,丝路从这里起源,文明在这里诠释。
我沉思良久,似乎悟到了什么——
历史,是功绩与罪恶的混合。
文化,是文明和愚昧的集结。
当年的隋运河,跳动着千年文明史的精华,也沉淀着千年淤积的糟粕。大运河装满王者的雄心、涵盖了他们霸业的兴衰;大运河也流淌着庶民的心酸,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故事。
太阳的暂时沉沦,是在蕴育另一个无以伦比的辉煌。隋运河永远不会消失,因为粼粼波光里也曾映射着“大唐太阳”的光芒!
我们不能不承认,人类的文明史总是蕴藏着深刻的历史辨证法:隋运河的挖掘,使当时劳动人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带来了唐宋时期的经济繁荣。正如唐代诗人皮日休在《汴河怀古》中所写:“尽管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这说明了什么?
皮日休一个唯物主义的假设,算是对隋炀帝与大运河作出了辩证的评价。一个朝代的兴衰沉浮,自有一个朝代特定的历史背景,假如撇开“水殿龙舟事”,隋炀帝开凿运河的功绩足与大禹比肩。
生命的运河承载着苦难、铸造着千古辉煌、积淀传承着悠悠华夏文明。人间的美与丑、善与恶、对与错,其实和圣洁的浪花、奔腾的运河并没有多少必然的关系!
放眼中国历史,各朝统治者无不在推翻前朝、建立起自己新的朝代时,方方面面与前朝划清界线,以显示自己与前朝的绝然不同。项羽一把火烧掉阿房宫,亦即这种心态的典型证明。然而,惟有在运河面前,它们俯首,它们屈从,没有哪个朝代敢将前朝开凿的运河毁弃,没有哪个朝代敢将前朝的功绩加以彻底的否定,它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传递和更新。
——这就是运河的神圣。
——这就是运河的伟大。
大运河可以超越所有时代,可以超越所有政治,以自己的独特的品格,书写不属于任何朝代、只属于自己的历史。
这,难道不正是隋炀帝的巨大历史功绩?
“汴水东流无限春,隋家宫阕已成尘”。历史就这样生生灭灭、断断续续地传承着发展着;运河也这样曲曲弯弯、急急缓缓地传承着包容着,从历史的深处流来、向历史的远处流去,由沟入渠、由渠入河、由河入湖、由湖入江、由江入海……
逝者如斯。
隋朝去兮。唐朝去兮。宋朝去兮。
隋炀帝的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了解柳孜集的变迁、揭开通济渠的面纱,却是我此行的目的——我从沉思中醒来。
四、柳孜觅古话今昔
我们中国自古是个骄傲之国。地域之大使日本人望而生畏;万里长城令世界叹为观止;四大发明武装了全地球;连我们街上的自行车也是半个地球国家自行车的总和。骄傲呵,中国文明。
然而文明并不平衡。国人的麻木令人吃惊。
记者曾经听说这样一件哭笑不得的故事:
一位镇长对文物普查队队员收集的破碗破盆、石头瓦片不屑一顾:
“你们这些人闲得没屁事干啊,跑到这里来查什么文物?这些破碗瓦片算啥文物?我那猪圈里面几个这样的破盆呢……”
这话出自一位共产党在镇上的最高行政长官——镇长之口!这位镇长应当是当今这一片土地上的最高文明的体现者,然而他却不懂得发掘文明,认识文明,继承文明,光大弘扬文明。
如同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新的重大发现都会引起轰动一样,隋运河遗址的发现,同样震撼了我国考古界和学术界。但正象哲学家所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对任何事物都不会有绝对相同的认识。
曾几何时,柳孜敛聚大运河的千年风脉,可谓是达到了其俗世辉煌的峰颠。漕运盛极一时的柳孜却因黄河泛滥所淤,一如她曾经怀抱的那条静静的运河,变成了宁静安详的乡野村庄,消逝了纤夫的号子,浩荡的龙舟;消逝了捣衣女的芬芳,迎亲船的欢唱……
当柳孜遗址及遗物以其博大的内涵和巨大的艺术魅力穿越时空的隧道、征服了史学界的时候,不管我们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怎样兴奋、怎样评价,在我们运河岸边的老百姓那里,却始终没看出有多大的轰动效应。
皇帝已灭,古钟易碎,文明之路步步维艰。
新时代的科学文明之钟声,何时能敲醒神州大地角角落落麻木的神经?
郭宜中先生在《隋唐大运河遗址发掘侧记》一文中曾就村民的心态进行了真实的描述:“……柳孜的村民们对此并不觉得奇怪:‘这条河就是隋炀帝开的’,‘我们早就知道下面有东西,祖上都是这么说的’。有的还说:‘当年新四军在这里挖战壕打日本鬼子,就挖到过几尺高的台阶’”。
难道是“卑贱者最聪明”吗?
不!
这些村民并不是“先知先觉”,他们的“早知道”也并非空穴来风——存在决定意识,永远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让我们走进深隧的历史长廊,追溯一下柳孜村曾经拥有的辉煌。
柳孜村原为柳子镇。据明、清《宿州志》所载:四千二百年前,柳孜属相城(今淮北市相山)。春秋战国时先为宋地,后为楚属。隋时属临涣,唐元和四年属宿州,宋为宿州临涣县。自隋代开凿大运河后,逐渐发展成为运河岸边的重要商埠。正缘于此,在郭沫若主编《中国历史图集》时,唐宋时期淮北的版图上就仅标有临涣、柳孜两个地名。
唐杜右《通典》及李吉甫《元和郡图志·卷五》,对当时柳孜商务运输的繁忙景象也均有形象地记述:“运漕商旅,往来不绝”,“公家漕运,私行商旅,舳舻相继”。大运河使之“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盛唐时期,柳孜设镇。当时,运河两岸“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河上“舟楫辐辏”,商船云集,商铺众多,“望之不见首尾”,一派“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的景象。
经济的繁荣使柳子镇出现了一种柔媚秀丽的自然景观,河内波光潋滟,堤岸烟柳画桥,是当时的真实写照。春明景合,渔歌问答,吸引了众多朝野人士及学者名流,纷纷沿堤游览怀古抒情,不少墨客骚人留下许多意境深远的诗词歌赋,《濉溪县志》中就有大量题咏“隋堤烟柳”的作品,而颇具影响的当数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隋堤柳》,“种柳成行夹流水”,“绿荫一千三百里”。透过这诱人的风光、诗意的朦胧和超然的韵味,让我仿佛看到了“春光荡城市,满耳是笙歌”的年代,心里涌出一股诗意的浪漫和缠绵。
历史并不如烟。假如转换一个视角,我们透过上百首“隋堤柳”的诗词歌赋还会看到什么呢?大运河开通之后,京都洛阳的隋炀帝迅即诏令全国,“凡在运河两岸栽活一颗柳树者,即赐细绢一匹”。两岸百姓的植树“绿化”不久蔚成大观,千里大堤,柳色荫荫。隋炀帝龙心大悦,赐名运河两岸柳树为国姓“杨”,这就是隋炀帝的生态意识,也是柳树演绎为“杨柳”的答案。
随着运河水的流淌,南北文化的精髓浸润着淮北这块古老的土地,从而滋生出富有地方特色的文化、风俗与民情。据清光绪《宿州志》记载,到了“前明1032年,柳孜巨镇有水井百眼,庙宇99座……”
另据史料,从唐宋到清代,曾爆发三次争夺柳孜镇的大规模战争。最著名的是唐咸通十年,庞勋起义军与唐军7万人马曾在柳孜交战数月而失败——这是历史的悲壮。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柳子孜是当时淮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柳孜在当时有着举足轻重的军事战略地位。
老迈的隋运河,同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一起,编织着中国可悲可叹的历史。农民起义的刀光旌旗在隋运河两岸闪动;军阀混战的血雨腥风、运河百姓的啼饥号寒之声与隋运河水一起呜咽……
我带着长途奔波的饥渴,带着小学时留下的记忆,贪婪地读着读不太懂的史籍中的神密,读着柳孜曾有的辉煌与深奥,读着隋运河的迷蒙与烟涛。读着读着,一股喜不自禁的潜流突然滚过我的胸膛,我发现,当年运河岸畔的柳孜镇,是一个人生拼博的大舞台,豪壮与寂寞,爱情与仇恨,崇高与卑鄙,悲剧与喜剧,正剧与闹剧,都在这里汇聚过、上演过。
我又读到了古运河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洪涛与微波,狂暴与温柔,清澈与浑浊,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都在这里冲突着、交织着。
我也读到了柳孜遗址给传统历史理论和逻辑带来的挑战与震撼:谁能再说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统统是庄园经济?谁能再说封建社会商业经济极不发达?尽管那时没有到处在建的摩天楼,没有到处在吃的公款宴,没有时髦的公款出国旅游,没有舒适豪华的进口轿车,但柳孜运河遗址及遗物正以自己的客观存在庄重地证实,紧紧闭锁的信息门窗从唐代起就已打开,商品经济的浪潮早就猛烈地拍打着古运河两岸……
读史鉴今。凝望荷载历史烟云的木船,我看到历史曾经给我们留下的参照坐标和商业文化方向的理性思考,从郑和下西洋的浩浩荡荡的船队,到神奇悠久的丝绸之路,中国的商业文化源远流长。在经济全球化、商业高度发达的今天,中国的工商业,背负沉厚的历史底蕴如何继承和发展?
啊,古朴的柳孜镇,不息的隋运河——谁能真正读懂你那博大而精深的内涵?
历史是过去的现实。
现实是历史的继续。
尽管当年的柳孜镇已沉寂于飘渺的历史之中,尽管当年的运河和码头也被漫漫的尘沙所湮没,也尽管不见了当年的小桥流水和集市的繁华,现在柳孜集几百户居民当中仍有88个不同的姓氏——当年大运河曾使他们的祖先迁移至此,斗转星移,花开花落,有人在船上出世,有人在河边成长,运河的流淌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的繁衍使古运河充满了生机。
今天,作为隋运河的子孙们对史籍中的久远历史也许已不是那样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运河乳汁养育的祖先们,肯定会把“当年隋运河曾从这里流过”的辉煌历史讲述给他们的代代子孙,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褒贬各异的隋炀帝传说、“裸男裸女拉纤”的故事、金戈铁马的演绎?
就以“马虎汤”为例。这个淮北地区出名的地方风味小吃,尽管人人都爱喝,但名称从何而来,却知之廖廖。
在柳孜,记者与几位老农拉呱,一位白发老者几句话就道出了原委:淮北的“马虎汤”出于隋炀帝年代。隋炀帝为到江都扬州玩乐,兴师动众开挖通济渠,委派大将麻叔谋坐镇指挥。麻叔谋不顾百姓死活,征粮征夫,怨声载道,看谁不顺眼,不是关禁毒打,就是游河示众。谁家有美女,就抢来陪他作乐淫乱,相传还每天要吃一童子,以壮阳滋阴。淮北人民恨之入骨,便将一种粥食称作“麻叔汤”,寓为吃麻叔谋的肉,喝麻叔谋的汤。久而久之,便谐音演绎为今天的“马虎汤”。
无论传说怎样动听,毕竟还是传说,当然不可确信。可大运河给柳孜集留下了深厚的文化积淀,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所以,如果我们认为古运河流经区域的村民们对历史一无所知,那就会犯认识上的错误。但如果认为他们已确实从真理的高度真正了解隋运河的历史,那也不是现实。
故尔,“早就知道下面有东西”——这种形成思维定势的主观意识,使他们对这次发掘并“不觉得奇怪”。但他们知道这些“东西”的真正价值,还当是近几年的事。
五、“补史”与“挖宝”黑潮
中华民族自古就有执著的精神。
为了解开古运河流经路线之谜.1984年,中国唐宋史研究会组织了一个阵容庞大的唐宋运河联合考察队,唐史、宋史、历史、地理、地方史、水利史……全国30多所高校及科研单位的40多名专家学者,怀着对历史负责的神圣使命感,从浙江宁波市出发.循浙东运河、江南运河、邗沟和汴河故道作了实地考察。
文物考察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那样温良恭俭让,是往土里钻,往泥里爬,往石上碰。考察队员白天手拿铁铲子,身背考古包,顺着山坡、河道、石滩,边走,边刨,边拣。瓦片、陶片、砖块、铁块……晚上对拣回的这些标本,一个一个清洗干净,编上号码,判断时代,绘出示意图,写调查纪录,填普查登记表……
41天的水陆跋涉,三千余里的劳苦奔波,考察队寻找蛛丝马迹,在古汴河的遗址设施、沿途地理形势、文物史迹等方面有了颇有价值的发现。
——如今河南、安徽沿通济渠一带的群众,都把唐宋时期故道称为隋堤,而安徽的宿州、柳孜,河南的永城及50年代修建的宿永公路恰好就依势建在隋堤之上。
——在濉溪县三条南北横跨隋堤的河流断面上,考察队员不仅清晰地看到了古运河的河漕宽度及层次分明的夯土痕迹,还在三铺村发现“开元通宝”、元丰等钱币,在百善发现一艘古代木船。
——1985年,濉溪县开展三次规模较大的文物大普查,在柳孜发现了刻有“杨广”、“柳江口码头”字样的隋代石碇,文字隽逸的宋代塔碑,几十块栩栩如生的汉代画像石,几十枚唐代年号的通宝钱币,以及大量的瓷器及瓷片……
大量古运河遗址、文物的相继发现,为丰富史籍内容、佐证文献资料提供了有力物证——柳孜通则运河通,柳孜不通全河停。当年封建统治者视其为国家政治经济的咽喉要道,过往的船只到柳孜集落帆停靠,汴京商贾的琉璃玉器在这里交换,洛阳上船的绫罗衣袜在这里中转,朝廷钦差的忙碌奔波,当朝天子的出巡回返,均在这里留下了朦胧的身影。
于是,我国著名史学家潘镛先生根据考察结果,于1987年7月推出了反响强烈的学术专著《隋唐时期的运河和漕运》,关于古称汴河的隋代通济渠,书中这样写道:“隋炀帝开凿的通济渠完全是一条新的渠道……。近年来在安徽泗县、灵壁、宿州、濉溪等县市,陆续出土的木船以及唐宋遗物等,都为汴河(通济渠)的具体线路提供了实物证据”。
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们带着填补历史缺环的丰硕成果,心满意足地走了。
古运河那些精明的子孙们却从考古队员们带走的碎瓷瓦片、破碗破罐中看到了发财的门路。他们怀着致富的激动与狂喜,按捺不住地开始行动了。
在中国这个贫困的国度,没有什么能比金钱更能勾起贫困者的渴求心理。本来,老百姓盖房掘地、修路挖河时发掘的一些较为完整的碗、罐、壶、石等物,起始不是成为少数悠闲人士的观赏物,就是成为猪的食盆、房的基石,甚至成为农民的尿壶、便盆,就连1958年生产队兴修水利时挖出的一千多块大条石及石锚,也无一幸免地成了牛屋、厕所的墙基石。后来,看到考古队员们如获珍宝似的将那些“破烂旧货”带回京城,老百姓就多了一个心眼:既然有用,就能卖钱。
商品价值的发现,使贫穷的农民们兴奋起来:挖一件破古董,起码给包东海烟!
记者听说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河南省永城县一位文物贩子来此,无意中发现一只花瓷碗,便扔下一包东海烟换了回去。不久,不知哪位灵通人士传出消息,那碗是珍品,到广州一下子就卖好几千……
既然赚大钱,傻瓜才不干!
于是,东西绵延1300多华里的运河故道上,古称隋堤的两侧路沟边,拍掉身上泥土的农民来了,工厂下岗的职工来了,孤身一人或结伙成团的来了……沉寂了千年的古运河突然热闹起来,铁锹、条筐、板车,刨坑、开沟、运土,挖一天,碰巧能换一台大彩电,谁不心动。
据说,这几年也动用公安打击了几次,但收效甚微。
为啥?
别看农民墨水喝得不多,但论道起来却不乏语言的逻辑:“土地承包了,我挖我的地,你们公安不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
后来,看到公安动了硬的。农民们便进行了“游击战”,警车来了就躲,警车前面刚离开,农民又走出庄稼地,照挖!再后来,白天不能挖,就晚上干;地面不能挖,就转地下。
有的拉起院墙,院里拉开战场,有的则在自己的房子里打起洞来。他们眼里,看到的是一张张诱人的“大团结”,一幢幢文物换来的小洋楼,结果,房屋挖塌砸死人,仍没挡住乡邻们滥挖乱卖文物的脚步。
这就是我们的农民?
这就是我们穷怕了的父老乡亲?
是的,尽管经历了几百年几千年的进化,我们的家乡还是太穷了,我们的父老乡亲过去穷怕了。在他们的意识深处,始终没有驱散历史上的阴影:解放前的“水深火热”、民不聊生、58年的“大炼钢铁”、虚报浮夸,60年代的民大饥、人相食,70年代的回销粮、救济款……所以,只要能发财,什么不敢“玩”?
我想起几年前亲眼目睹过的一组镜头:那是春节前夕,记者随市、县及民政部门的领导给那些特困户送扶贫救济款。就在离柳孜集不远的几个村庄,记者先后看到,有个40多岁的中年汉子与一半痴呆妻子养育着三个发育不全的痴呆子女,全家住在70年代的一间透风漏雨的牛屋里,衣不遮体,汤菜充饥;有个早年丧妻的老“光棍”带着二个近30岁的“光棍”儿子,爷仨竟同挤一个地铺、同盖一床破被,土房无门,囤里无粮;而一户穷得连60多岁的老母亲都长年在外乞讨、捡破烂的人家,二个儿子安贫乐道地头顶鞋底摔扑克,二个女儿却以泪洗面去换亲……
今日的贫困落后和古代的灿烂文明并存一处,对映成一种反差强烈而又饱含着深奥哲理似的人文景观。这种近乎残酷的白描与呈现,这种与华夏曾经的文明不相称的荒凉,让我脑海深处挤满了一种深重的忧虑和无奈。
在一户农民家里,进门的桌上我曾经看到一只“挖宝”的战利品——彩色陶罐,上方的圆口破碎了一个角,鼓起的肚子上粗线勾出一个播种者:昂首阔步,甩开两臂,张开五指,撒出去的种子像蜻蜓般展开翅膀,漫天飞舞……张扬的生命力和无遮无拦的烂漫天真,从画面上喷薄而出。
彩陶上的播种者,播撒的是先民对农耕生活的美好理想;今天疯狂的“挖宝”狂潮,同样生长着乡亲们的致富梦想。陶罐与梦想,都是彩色的。然而,审视人类进化的文明历史,这是简单意义上的“殊途同归”吗?
陶罐绘制的涡旋纹在空气中盘旋,我的遐想无疑多了几分苦涩、几分悲怆,历史怎么总爱开着这样的玩笑?世界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众多的古代文明,玛雅文明、两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印加文明等等,如今都已失落在萋萋野草、累累荒墟之中。我们的古老文明也那么易碎吗?我们的历史与祖先同在。而我们祖先勤劳奋斗的生存基因哪去了?我们的民族艰难进化到今天,为什么乡民们不去击节而歌、联臂而舞呢?难道人们的脑袋还会象陶瓷碎片那样残缺不全吗?而这一切,难道只是一种历史的偶然吗?
中国人还应当永远记住,1840年西方列强如何轰开了中国的大门,西方强盗如何疯狂地窃掠了中国古老的文化精华。在这些强盗眼里,中国只是一堆“古董”,即便是圆明园这样“中西合璧”的象征也在劫难逃,这场浩劫让一个伟大民族的自尊几近灰飞烟灭。
曾经养育了人类、孕育了人类的传统文明,在人类尽情地掠夺毁坏之时,就是人类文明面临巨大灾难的时刻。为什么光辉灿烂的中华文化,在近代却应付不了西方文明的挑战?
文化的落后,必然导致民族精神的瓦解。文化落后,也要挨打。伟人毛泽东早就有高瞻远瞩的预警,“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在钙质流失的今天,要动员几亿农民贯通一条思想的运河,工程又是何等的浩大而艰难。
“醒来吧,我们的父老乡亲!”
喧嚣的“挖宝”声浪,引起了淮北市文化、文物部门的注意,面对不少很有价值、甚至精品文物的破坏流失,他们发出痛心疾首的呼喊:“中华文明薪火相传,华夏子孙人人有责。我们都要对历史负责……”。
淮北市及濉溪县领导高度重视起来,一系列有关文物保护的文件和管理惩罚措施相继出台,沸沸扬扬的“挖宝风”得到有效遏制,隋堤及古运河故道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连那棵凝结着时代风云、涌动着热血的涛声的千年“唐槐”,也停止了它那令人颤栗的喧嚷。
柳孜归来的途中,我再次以礼天的崇敬瞻望了运河岸畔那棵呵护完好的千年唐槐树——苍虬多筋的树干,弯曲多结的树枝,葱郁茂密的树冠……千年风霜雨雪铸就的一幅看似淡然而又伟岸的风姿,历经几朝几代的风雨剥蚀仍然昂首傲视着人间。
这棵千年唐槐,本身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你看,这些蟠根怒出地表,好象奋力托负五千年的重载;有些躯干旋转,扶摇云天,好象开天辟地以来一切沧海横流,都从他身上滚滚漫过;至于这些子枝孙柯,旁挺虬出,好象要挣脱什么,好象要获取什么,好象要飞向那不属于它的天空--在它那伸开的胳臂,那张开的指爪里,强烈地表达了热情而大胆的向往。
这就是意志,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我们的民族啊!
站在树下抬头凝望,不由得人不深思。
她也要向历史负责!
沧海桑田的变幻,岁月无情的磨炼,一眨眼,她走过了人生永远无法跨越的一段时光,一株嫩芽成长为如今的参天巨树。封建王朝盛亡兴衰,世间浮生春云秋梦,古老民族歌哭吐纳,都没躲过她的眼睛和耳朵。任凭风刀霜剑的侵袭,任凭万钧雷霆的轰击,她仍是故然坚挺,始终牢记自己的神圣使命——对隋运河历史负责,为人类文明史作证!
啊,古老的唐槐树……
六、解码千古之谜
历史,就象一个高明的导演,往往在人们异想不到的时候,将剧情的发展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1999年春季,淮北市决定,将穿越濉溪县境内的宿州至永城的一条公路拓宽重修。公路原是沿古运河南岸(俗称隋堤)铺筑,在裁弯取直时恰好延伸至运河南侧河床,又恰好从柳孜村横穿而过。
工程在快速推进。
零零星星的唐宋文物不断出土。
一堆压在民房下的石头挡住了施工进度。
足有二间屋面积的表土迅速清除,一个石构建筑平面暴露出来。
信息火速传递到省城。
5月4日,经国家文物局批准,一支由省考古所、淮北市博物馆、濉溪县文管所三级考古人员组成的联合发掘队进驻柳孜集,一场抢救性发掘的战斗迅即打响。
反复勘察,科学测算,慎密考证,考古队长、省考古所副教授阚绪杭的神经元全都兴奋地跳动起来,他有种预感:一个轰动全国的重大考古新闻将从这里诞生!
填补安徽古文化空白是阚绪杭一生的专业志向。这位毕业于南京大学考古学专业的高材生、共和国的同龄人,从70年代中期以来几乎跑遍了安徽的每一个角落。“你是安徽人,安徽考古目前仍是空白,你们有义务填补这个空白。”20世纪70年代毕业前夕,他的导师对他这个安徽学生说过一句话,成为激励他一生努力工作的源动力。他先后揭开了安徽境内的多处远古遗迹:1977、1978年他先后发现侯家寨和薛家岗两处新石器时代遗址,被确立为长江中下游地区的薛家岗文化和淮河流域的侯家寨文化。两个新石器时代文化体系的建立填补了中国东西、南北文化交汇地区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空白,树立了长江中下游水系和淮河流域新石器时代文化的标尺。同时,他还先后主持了潜山县薛家岗、望江县汪洋庙,定远县侯家寨、蚌埠市双墩等新石器时代遗址的考古发掘工作,30多年的考古工作逐渐搭建起安徽古文化的形成框架,也逐渐实现了导师的嘱托。
这位几乎参与了安徽所有考古工作的考古专家,常年风餐露宿从事野外考古发掘,对安徽的古代文化了如指掌,可以说,他的考古生涯伴随着填补与发现安徽古文化的过程,然而,像这样的石构建筑在安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阚绪杭果断拍板:将村中部石构建筑作为一号发掘点,朝西50米再选一点同时布方施工!
烈日如烤,考古队员的热情比温度还高。他们多次修正一号方的发掘方案,不分昼夜紧张扩方,挖至5米多深时,一座沿运河南岸东西走向顺河而建的大型石码头完整地裸露在人们面前,东西长14.3米,南北宽9米,为便于靠船装卸,临水面砌以陡直的石壁。
职业敏感让阚绪杭仔细观察起来,他初步判断,此为北宋时期建造的货运码头,属于我国隋唐大运河考古的首次发现。
边发掘边记录,层层揭露,小心谨慎,生怕漏掉了一丝信息。更为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在码头北部石基附近,淤积土层层层揭去后,五艘古沉船呈现在人们眼前。除3艘严重损坏和碳化外,尚有一木板船和一独木舟奇迹般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向世人昭示着它们几乎完美无缺的生命。
尤为奇特的是,这两艘沉船的东半部竟然叠压在石构基础之下。
码头建在沉船之上,这在我国古运河考古史上又是绝无仅有的发现!
“既要保护码头,又要完整发掘木船”。 破坏了迹象,丢了信息,那是对历史不负责!阚绪杭组织考古队现场会诊,集思广益,制订出“编号拆石、吊车起运、确保原状、完整取船”的施工方案。两艘沉埋千年的古船终于重见天日。
据专家测量,一号木板船身长12.6米,最宽处1.92米。整船平面为长方形,船内存有部分彩色瓷器、陶器及铁器等文物。距木板船北部约四米处,静卧一整段圆木刳空雕凿而成的虫木舟。舟长10.6米,中部口宽1.1米,舱内出土有唐代釉陶质泡菜坛及唐“开元通宝”钱币。
随后,在二号探方相同的文化层中,考古队又发掘出三条首尾相互叠压的木板船,其中最长的一条为23.6米,船邦为三段木板拼接而成,拼接处有双排铁卯钉箍固定。船舱内外土层中,出土了大量青、黄、黑釉瓷器,以及三彩器、陶器、“开元通宝”钱币。
二个探方,发掘面积仅有900平方米,竟有8条唐代沉船和大批瓷器集中出现,数量之多,可谓前所未有,令人叹为观止。
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南宋光宗五年(公元1194年),黄河泛滥,洪水夺淮入海,通济渠从此淤塞,柳孜镇也因此衰落下来。专家考证的结果是,大批唐代沉船之所以在码头周围沉积,可能为北岸洪水突发冲击所致。
我驻足在神密的运河码头,面对这丰厚的文化积淀,一股思古之幽情油然而生,仿佛一幅历史画卷在徐徐展开:在这枯竭干涸已久的古运河上,桅樯林立,百舸争流;镌刻着“柳江口码头”的石碑耸立岸边,羚听着日夜不息的流水声、吱呀吭哟的摇橹拉纤声。在这鸡鸭漫步悠闲的菜畦庭院.当年却是货物堆积如山的商贸埠头。码头两岸,堤坝高筑,垂柳掩映,绿影婆娑,故名柳孜镇。镇里商贾涌动,熙来攘往,百眼水井遍布全镇大小客栈,近百座庙宇香火鼎盛,禅光缭绕;高达80尺的七级“大圣”砖塔祥光霭霭,游客如云……
一条大运河,千里碧水流。商船首尾衔接,都过柳孜集。一时间柳孜集成了大运河的咽喉要道。百业鼎盛衙门林立,酒楼歌台灯火通明,金钗玉坠莺莺燕燕,朝廷命官、富商大贾、文人骚客、贩夫走卒、黑道帮团、小偷流氓、江湖骗子、武林侠客、名伶歌伎等三教九流汇聚,直让扬州黯然、秦淮失色。著名东晋音乐家桓伊和“竹林七贤”之一稽康就是生长在这里,当时柳孜文风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宋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市井纵横、烟柳画桥的繁荣盛景,那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的动人描述,难道就是柳孜集的真实写照?
古运河,一条饱含着历史内涵与现实内涵的历史大书,神密深沉。
柳孜集,一座连接着古老文化与现代文明的神密所在,底蕴浑厚。
隋唐大运河走向的千年历史悬案,似乎在这里得以破解。
然而,柳孜遗址发掘的一座迎河面14米、纵8米、残高5.05米的石构建筑,却又给世人与学界留下了另一个悬案:它是码头,还是桥墩?
据北宋时期日本僧人成寻所著《参天台五台山记》一书记载:“十月一日己(乙)亥,雨下。寅三点出船。……未四点至柳子镇。有大桥。……三日丁丑,天晴。辰时出船。从大船(桥)下拽船。桥无柱,以大材木交上,以铁结留。宿州以后皆如是。”故而许多专家一直认为,这座石构建筑为宋代汴河的石拱桥桥墩。
但是,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古建筑专家方咸达却不认同这个观点。他认为,隋唐大运河在柳孜处的河面,宽达40米左右,现仍有痕迹可寻。而建造此类跨度的独孔石拱桥,宋代无此可能。且根据发掘出的石构砌体分析,当不是石桥之墩。
千古之谜,似乎还没有完全破解。
观察、思考,终于,我似乎看到,一大批专家、学者正在辛勤努力的身影,厚厚的云雾正被驱散,断裂的历史正被修复——通济渠,又欢快地流淌出光彩烨烨的民族文明。而在这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衔接当中,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将在淮北大地得到和谐的统一!
七、填补历史的缺环
历史不相信假设。
历史的秘密都必须从历史的进程中去寻找。
在谈论还原通济渠历史真相之际,我们不能忘记他们,正是他们,带着碗筷,扛着铺盖,象我们民族的母亲女祸炼五色石补天那样,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用全部的学识和心血,默默修复古运河上那破碎的历史。
“刺刺刺……”现代化的电锯截开木料,高高的脚手架逐一衔接,辛勤的汗水日以继夜地浇筑,一座长24米,宽8米的古船保护室平地而起;
“噌噌噌……”闪现现代文明的焊花飞测,巨人般的吊车抓起沉重的历史,科学的设计配以灵巧的双手,两副支撑、拖运古船的槽钢骨架焊接起来,两艘沉睡千年的“庞然大物”被安全地请进“新房”;
“哗哗哗……”现代化的喷雾器喷头将防腐消毒剂浸润在腐朽碳化的古船肌体,“洗澡”、“除垢”,脱水、消毒、杀菌,先进的科学技术,使古船的身躯又闪现出现代的光泽。
文物是不可再生的资源,传承了本民族的历史信息,保护和维护好每一件文物,是每一个文物工作者的神圣职责。每天四次的消毒处理,不分昼夜的精心呵护,古船保护人员在两位“千年客”身旁已度过十个月时间。据说,三年多之后才能将古船修整复原,让世人一睹其古韵风采。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至少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商队就已经从陆路进入了波斯湾,驼铃悠悠,摇落大漠多少星月?差不多在600年前,中国庞大的航海船队就已经游弋在南太平洋和非洲海岸。那如同落霞与彩云般的中国丝绸,那魅力四射的中国瓷器,唐代就已经用东方之光照亮了一条条繁荣的海上贸易航线。
世界的发展离不开中国。中国发展也离不开世界。眼前这一条条穿越历史风云驶来的唐船,是否也为构筑丝绸之路曾经穿行在牵手世界的海面?
带着历史的沉思,我踏上了淮北市第十二中学教学大楼的台阶。层次繁多的建筑立面,明快流畅的优美线条,伴之教室里电脑荧屏的画面变幻、钢琴浑厚的《国歌》旋律,一股强烈而浓郁的现代文明气息扑面而来。
教学楼第五层,是隋唐大运河考古组临时办公室一一新建博物馆尚未落成,出土文物亟需修复清理和保护,便临时借用了几间教室。
古老文化和现代文明在这里和谐交融。
整整几大间教室全部放满了出土文物。
陈列架上琳琅满目,唐宋时期的流通货币应有尽有,还有大量铁器、石器,诸如三足铁釜、铁斧、石磨、石锚、石碑,无不真实地反映出当时社会生产和社会生活的实践——是的,这是历史的真实。尽管这些器物表层显现的是粗糙和原始,但绝没有染上现代的浮躁与虚伪,现代的骄矜与丑陋,也没有表里不一和灵魂污染,每一件文物都无愧为一座中华文明文化基因含量丰厚的纪功碑,我想。
令人震撼的要数陶瓷器陈列室,俨然是一次唐宋陶瓷器大展览,陶瓷器的器型有碗、罐、盆、缸、杯、钵、壶等,几乎涵盖了当时全国所有著名窑口的产品。数量之多,窑口之众,品种之丰,十分罕见,给人一种来自古代的辉煌魅惑,和不期而遇的摄魂唯美。
五十万年以前,当周口店森林里的北京猿人第一次在黑暗山洞点燃起第一堆透射出光明、洋溢着温暖的篝火时,在照彻亘古洪荒同时,人类感受着文明的暖意,一脚踏进了进化与发展的新纪元。
陶器的出现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新的飞跃,从黄帝轩辕到夏的数百年间,华夏先民走出穴居,创造了灿烂的彩陶文化。我似乎看到,在闪烁的火光中,古人在泥罐的胚胎上刻下了各种线条,画出了不同的图案,留下了思想的纹理;同样是炽热的窑火,使那些泥罐发生了质的变化。瓷器占主要成份,釉色至少有黄、青、白、黑及白地黑花、酱色8种以上,多为素面,杂以印花、划花、刻花、窑变、点彩、堆贴等装饰,不少瓷器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有的不仅是生活的实用品,还是高雅的工艺品。其中碗的数量为最,造型各异,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作为考古专家,阚绪杭的研究重点一直是新石器时期的考古发掘研究。那些七八千年前的远古遗迹以及古朴的陶片更能探索安徽古文化的源头,也更符合大学时代老师的嘱托与要求,所以对瓷器他就特别精通。他告诉记者,目前已确认的,就有寿州窑、青州窑、耀州窑、磁州窑、景德镇窑、定窑、建窑、越窑、萧窑、长沙窑、均窑等20多家名窑的产品,还有一些不明窑口的瓷器标本正在进一步确认,其时间早从隋唐,晚到宋。
在众多的瓷器中,我看到一批全国罕见的艺术珍品,那精美雅致的宋代瓷砚,形神合一的降龙罗汉,纹饰细腻的梳妆粉盒,线条流畅的黑线罐……。站在从岁月深处走来的陶盆、陶罐面前,那些造型各异,图案和纹饰非常优美的彩陶和灰陶,总会激起我丰富的联想。让人感到唯美的,是磁州窑生产的经典器皿物件,均以牙白作底衬,黑釉为图案,于自然纯朴里漾出沉静、大气的憨笑。即使是破碎的瓷片,在幽黄的光晕里也闪烁着朴素的微笑,当然那是宋元的笑,恬静、自信,毫无矜持之态。我在猜想,在她们还未沦落风尘之前,是哪位幸运窑汉的粗手,在她柔腻的胎体上摩挲?她这般媚人的娇羞,又是经过了何种烟与火的历炼?又是什么原因,令她那宛若母腹的圆润,未见日月身先碎,碎成一地辛酸?
阳光从窗口钻进来,射成一种追光效果,使原本有些幽暗的陈列室泛起一种暗蓝的、也可以说是介于黄与紫与黛之间的光影。正是这光影,把伫立那里的一件件瓷器光耀成美,美得扑朔迷离。她们象一个个身着唐宋服饰的现代演员,演绎着祖母般的微笑,静观我们这些身处喧闹、内心浮躁的不肖子孙偶回文明家园,纵情瞻仰。
更令人叫绝的,是那色彩艳丽的艺海明珠“唐三彩”,传神逼真的三彩“童子吃果”,图案别致的三彩“三足器”,以及三彩兔、三彩鳆、三彩罐、三彩灯、三彩钵……精湛的艺术风格,脱俗的艺术手法,都反映出盛唐时期制陶业已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
我绝无厚古薄今之意。
早在一万年以前,我国就成为世界上最早出现陶器的国家之一。而盛唐时期之所以能继汉代铅釉之后,生产出白、绿、黄三种颜色为主的多彩釉陶器,盛唐经济的繁荣和艺术的高度发展,是关键因素。造型、配釉、上釉、烧制,多种彩轴技术的创新,制作工艺和雕塑艺术的完善,使唐三彩成为我国陶瓷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尽管“安史之乱”之后,伴随贵族阶级厚葬风气的消失,以陪葬为主要用途的唐三彩渐被淘汰,但国外的波斯三彩、新罗三彩及奈良三彩,却在唐三彩的影响下不断发展起来……
珍贵的文物,民族的瑰宝!
走进这里,就是走进了古老艺术的庭园,走进了自然交响乐的殿堂。无论画面释放的是雄浑、壮阔的运河涛声,还是清越、悠长的隋堤细语,都令我心醉神迷。不管是春明景和的渔歌问答,还是烟柳画桥的迷蒙市井,都使我倾心不已。
我倘徉在美的世界心醉神迷,活跃的思绪在不停翻飞。在窑工心中,这一套套缸、钵、瓶、罐,一只只碗、壶、坛、盘,都是一个个即将远嫁的新娘。这些新娘上车前,一定会禁不住回首张望,那乌云般稠滞的窑烟,那耀亮半边天的窑火,那母腹般的甜蜜温馨的笼盔,那由奶奶姥姥驱体站成风景的笼盔家园……
抚摸着那一件件闪耀着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之光的石器阳陶瓷器,我似乎听到了工匠们汗水滴落陶坯上的声响,艺术的旋律,超越地域和国度的界限;生命的情意,没有种族和语言的隔阂。我仿佛感受到,祖先把后世子孙推入现代文明社会的那股巨大力量,也好像看到了我们社会主义现代文明深深根植的沃土……
本真的面貌亟待修复,清澄的心亟待还原。
瓷器修复室,一片静谧的繁忙。
修补工正在用一道道传统工艺克隆着古代美术大师的妙曼造型,刻刀、毛刷掠过之后,一件件容颜黄褐、饱经沧桑的破碎的美便成了极其自然的美,有圆底钵,小口大腹的尖底水瓶,还有各种形状的盆、杯、碗、皿、壶、罐、瓮等,从蒸煮食物的炊具到汲水、运水的工具,从饮食、储物的盛器到葬墓的陪葬品……复原的陶瓷器分类摆放在陈列架上,在时空里升华着文明的诗意,提升着经典的生命价值。
儒雅谦和的博物馆馆长武子良一开口便是他的工作———如何进行文物修复。据武馆长介绍,许多出土的文物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并非一开始就是那么完好无损,由于年代久远和环境的变化,出土文物都会因年代、发掘现场土壤湿度等不同程度地受到侵蚀、损坏,这就需要对文物进行修复,还原历史原貌。柳孜遗址出土的陶瓷器很多.仅碎片就有几万片。一般人眼里,文物修复工作就是粘粘补补,没什么技术。其实,文物修复就像看病要讲“望闻问切”一样,需要借助很多设备进行检测、实验,最后才好根据诊断“对症下药”。这种修复专业性特别强,是个极富技术含量的活。出土器物时间跨度一般都长达几千年,很多残破、碎裂、锈蚀,需要很专业的技术手段和修复手法。室内整理、清洗、登记、拍照、建档、入库工作也很繁杂。在考古工作者日以继夜的辛勤劳作下,现在已有500多件陶瓷器得到复原。
真感谢这些默默耕耘的考古艺术大师们。有人说残缺也是一种美,华夏千年的文明岂容撕裂?人类文化的遗产岂能以败笔的形态苟存?为了拯救民族文化的珍贵遗产,为了修补古运河上破碎的历史,他们把高超的艺术造诣,和对历史的虔诚,全部凝聚在这些破瓷碎片上。
你看这几位修复技工,好像在进行一次历史躯体的外科手术,正把一个八仙馆瓷瓶的20多块碎片,小心翼翼地进行粘接。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镊子、毛刷、各色陶土等,外面的世界分外嘈杂,而他们却恍若未闻,用自己内心的宁静守护着一件件出土的破损文物,静静地用心还原着一件件文物器具的精美原貌。
严肃的神情,紧张的节奏,嘴唇微抿,额挂汗珠,他们仿佛是在抢救一条条生命:瓷片在他们眼里,是被撕裂的肌肉、被碾碎的骨骼、被扯断的神经与血管……刻刀在精雕细刻,彩笔在工笔描绘,心中的美与陶瓷中的美相契合,心中的激情与陶瓷中的激情相碰撞,于是,破碎的瓷瓶复原了,历史获得了新生。
注视着自己的杰作,修复工们醉了。
记者看到,很多碎成几十片的器具,经过他们的巧手都已恢复了原貌。其中有一个从耀州窑出土的陶圭,出土时已经碎成七八片,经过重新粘接,再打磨、做釉,又成为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们说:“文物是先民智慧的结晶,体现着时代的特色。文物修复工作要遵循这样一个流程:拼起———作色———做底——— 做旧,要‘修旧如旧’,既要体现原器物本身的气质,同时还要让人们重新从视觉上享受到艺术品的高贵。”
一位修复专家这样对记者说:“其实,文物修复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技巧问题,它是一项集知识、悟性、经验、创造、技巧于一体的系统工程,涉及文物学、科技史、铸造、雕塑、美术、制造工艺等各个领域,还要精通物理和化学。修复人员必须具有广博的知识面,广博的知识是保证文物修复真实性的基础。”
无论古今中外,修复都被视为一件极富技术含量和个人特点的“手艺”,恢复受损部分或者重塑丢失部分的过程需要严谨的推理、合理的设计、小心的操作和足够的耐心。要将一个文物完全还原,往往需要十几天甚至几十天的时间,必须要极度认真仔细,文物的色彩、大小、重量、纹饰,哪怕有一点点不符合要求,修复的文物都会成为废品,会给国家带来损失。
在重新修复的陶瓷器上,我看到了不同类型的图画和图案,既有象征意义上的几何线条的构图,也有写意手法的花鸟禽兽的勾勒,既有世俗生活场景的描绘,也不乏宫廷仕女的投影……透过这些充溢着动态美、线条美和旋律美的现实主义装饰图案,我们不仅能够触摸到唐代社会生活跳动的脉搏,也仿佛见到了那些无名的民间艺术大师,正以自己含辛茹苦的创造力,丰富着祖国绘画艺术的宝库!
紧张繁忙的修复工作仍在继续——这是对博大精深的中华古国文明大厦的修复,是对曲折迂回的中华民族历史长河的疏浚!
在默默耕耘的文物修复工作者的手中,史无记载的历史缺环将被填补结实,无数未知的古代生活领域将被重新展现,无数先民的天才智慧将要重新焕发光彩……
八、全人类的遗产
2000年4月8日。煤城淮北。
柳孜隋唐大运河遗址重大发现新闻发布会。
全国最优秀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云集一堂——他们有的拄着拐杖,有的被人搀扶,有的步履矫健,从国家文物局、从中国社科院、从故宫博物院、从中国文研所、从省城文物局、考古所、博物馆、旅游局……走来,那一双双闪现着现代文明光泽的皮鞋、旅游鞋,纷纷踏上了这块古风淳厚的土地。
他们是来寻找谜底的——他们带着历史唯物主义的镜子,要以柳孜运河遗址的发掘为切入点,沿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或思考,或考证,或评价,去揭开蒙在古运河上千年之久的历史面纱,让谜底大白于天下!
是呵,历史上,隋炀帝首开的大运河就是通济渠,就是指洛阳到淮河这一段,这一点,谁都不否认。
但围绕通济渠流经路线的学术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们都怀着对历史的虔诚,眼睛瞪的发酸,嘴唇吵得发麻,一个个各执已见,互不相让,一说是从洛阳引谷水、洛水入黄河,再从黄河人汴水、向东流经萧县、徐州入泗水、人淮河;另一说则是直接由汴河经商丘东南入淮河;除这两种占主导地位的学术观点之外,还有不同的文献记载和研究者的不同说法。
早已失去了往日喧嚣的柳子,不再有桨声灯影里的繁华似锦,那些曾经的往事象褪色的花布变成了依稀旧梦,沉在了运河故道的浪花之下,迷失在了岁月的沧桑之中,任凭着专家学者指指点点,争论不休。
“芝麻之门”终于打开了,千年之久的历史悬案终于有了结果,经专家考证,通济渠即新汴河,与老汴河的分叉点在开封西南,新汴河过开封后,即折向东南经商丘人淮河,具体流经地点为,陈留、雍丘(今杞县)、襄县(今睢县)、宁陵、宋城(今商匠)、永城、柳孜、宿县、灵壁、泗县至洪泽湖人淮河。
听,面对来自海内外的新闻记者和全国考古界的专家、学者,安徽省文物局长章家礼浑厚的声音正在发布会上回荡:
“淮北市柳孜隋唐大运河遗址沉船、码头和大量文物的发现与出土,是我省乃至全国大运河遗址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新发现。首先证明了隋炀帝开凿的通济渠确切走向和流经路线,更正了众说纷纭、史书不一的记载,起到补史、证史的重要作用”。
国家文物局常务副局长郑欣淼则高度评价:“这次考古发掘解开了许多历史疑团,是迄今为止我国运河考古的重大成果,具有重要的学术研究价值和现实意义!”
是的,在我们这个政治清明的时代,他们拥有最雄厚的资本。他们从祖先留下的遗迹、遗物中去寻根究底,从浩繁的史籍文献中去粗取精,结合隋、唐、宋各个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进行考证,旗帜鲜明的指出:
——隋运河码头的出现,对唐宋时期大运河漕运制度改革提供了佐证,它说明通济渠发挥了巨大的枢纽功能,始点运至终点的运输方式已改为分段运输,当年的柳子镇既是漕运的中转码头,又是较大的商品集散地;
——众多沉船的发掘,对研究当时运河船的种类、用途、及造船技术、船木质地、木材保护等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
——大量瓷器的集中出土,为唐宋陶瓷业的生产、运销以及出口外运等方面的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实依据,而其中辽代瓷器的出现,对研究当时南北政权的交流更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发掘的实物表明,大运河是隋、唐、宋时期交通运输的大动脉、朝廷的生命线。通过这条河,公家漕运保证了洛阳、西安、开封等三代京城的物资供应,私家商旅促进了全国的物资交流,由此带来了运河沿岸城镇商埠的兴起与繁荣;
——柳孜遗址的发掘,不仅为研究中国运河史、交通航运史、水利史和隋、唐、宋三代史增添了新的实物资料,同时也为研究我国古代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商贸、交通、旅游等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考古依据;
——发掘的唐代瓷器上对联、诗歌、民谣、店名等文字内容,体现了当时民风民俗的风格及文化内涵,作为整个民族艺术长河中的一个环节,对研究唐代文学、民间艺术具有重要价值;
对历史的审视,只有在相隔一定的距离后才能清晰。柳孜运河遗址涵盖的极为丰富的历史内容犹如一面古老的镜子,显现着人间的光明与美好,折射着人类的智慧与创造——
正是隋运河,带来了运河两岸商埠的兴起,商业、贸易、旅游业的繁荣和运河经济带的形成,
正是隋运河,改变了唐宋间江南缺煤、北方缺粮的状况,缓解了一次次的能源危机和旱灾粮荒;
正是隋运河,促进了中国汉字的使用、汉语的普及,密切了南北人民思想、感情、科技、文化的相互交流;
正是隋运河,推进了中华民族的大团结,巩固了全国政治的统一……
这就是柳孜运河遗址蕴藏的博大精深的历史内涵!
这就是柳孜运河遗址留下的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
我的思维突然进入另一个隧道,我想起了正在为中华民族能够庄重地加入WTO而进行的马拉松谈判。
英国人威尔斯在《世界简史》中曾经将盛唐时期的中国与中世纪的欧洲进行过对比:“当西方人的精神由于神学的纠缠而失去光泽的时候,中国人的精神却是开朗、宽和和不断探索的。”
日本学者井上清在《日本历史》一书中更明确地肯定,唐代中国文化已属“世界性文化”。唐代出现盛世景象,正是改革开放的结果。
中国加入WTO,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转折点。在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30余年之后,作为一个古老的文明国度,我们进入“经济联合国”的道路,是否过于漫长?
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国家文物局考古处处长宋新潮曾对运河这样的评价:
“中国有两项伟大的人工奇迹:一是长城.防御工程,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二是大运河,交通运输工程.在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和统一中起着纽带怍甩,其作用的显赫超过了丝绸之路,对中国古代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影响是深远而重大的,它和长城一样,都是中华民族古代文明的象征,都应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难怪国家林业部部长江泽慧和文物局常务副局长郑欣淼针对柳孜遗址的保护问题发出了共同的声音:
“柳孜遗址及其发掘出土的文物,不仅是淮北市的,而且是全国的、全人类的。我们必须明白肩上的责任,要站在历史的高度,遗址保护好,利用好!”
九、让历史告诉未来
这是在哪里?
耸立的高楼大厦挤兑着弱小古朴的相山庙,铮亮的“奥迪”轿车追赶着春秋相王的马拉车,疯狂的迪斯科舞曲压倒了乾隆“惠我南黎”的喃喃咽语,宽阔的高速公路正在取代着古运河的交通、运输功能……
也许是现代文明的风暴来得太猛烈了,在春秋时期曾为相郡的淮北大地上,灿若群星的先哲们纷纷从墓穴里探出头来,东汉著名的唯物主义先哲桓谭,春秋宋国的著名政治家蹇叔,三国时期著名思想家、“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东晋著名军事家桓伊、雕塑家戴逵……一个个睁大眼睛,发现在当年他们曾经播洒过古代文明的家乡,传统文化正与现代文明发生着激烈的对抗。在贫穷与愚昧逐渐消失的同时,一些灰暗肮脏的东西又在滋生,假话大话空话成为官场的某种时尚,跑官要官卖官培养了一批政治流氓.自私与虚伪、金钱与女色、权力与腐败、经济与犯罪。
古代的政治家、哲学家、思想家们不甘心自己的子孙蜕变,他们在进行着跨越时代的思考:人类创造了文明,但文明意味的是进化。怎样才能使人们的精神领域净化?怎样才能使运河子孙们养成良好的道德情操?
他们正在历史的隧道艰难地思索,猛然间,他们看到了希望:“弘扬中国古代文明、创新奋进再造辉煌”的大旗正在高扬,“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共同拥有”——这一独具中国社会主义特色的文明形态,正在淮北人民心灵的河床上汩汩流淌……
这些古代先哲们欣慰地笑了。
“柳孜遗址作为中国古代运河遗址的典型代表,既是重要的人文景观,又是特殊的文化资源,切实加强保护利用,对弘扬中华古代文明,推动两个文明建设,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这是来自全国各地专家学者们的一致呼声。
让历史告诉未来——这是他们深沉思考后的一致共识。
是的,历史天生是现实的教科书。当现代工业文明覆盖全球、电子流行音乐轰轰扑来的时候,当各种文化交融杂汇、各种观念激烈对抗的时候,一个至关重要的主题摆在了世纪之交的人们的面前:从历史深处延伸而来的传统文化能否容纳现代文明疯狂的节奏?民族的伟大复兴靠什么?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能否实现物质和精神同时富有?
善于以史为鉴的华夏子孙们清醒地看到,我们还没产生今天的孔子和庄子、今天的《离骚》和《诗经》。我们有世界上人数最多的大学群落,但却没有自然科学里的爱因斯坦、哲学里的康德和马克思,也没有经济学里的亚当、斯密,文学里的托尔斯泰,艺术里的毕加索和贝多芬……人口众多、地大物博已不是炫耀的资本,四大发明已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们不能总是靠着西方输血而生存,我们现代文明的架构,我们伟大民族的复兴,必须继承优秀传统文明之遗产,汲取千古民族文明之精华。因为,任何一个抛弃自己文化传统的民族,很难建成真正的现代文明。
人类即将进入新的千年。而在西方价值观已被装饰为一种要世界强行膜拜的“图腾”之际,“文化”何尝不是“枪炮”?何尝不是“巡航导弹”?何尝不是“电子战争”?何尝不是“核武攻击”?何尝不是强权的外交、政治和军事?
中国人必须以自己的文明方式,为伟大民族复兴开辟一条明丽而广阔的康庄大道。国富民强,民族复兴,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也需要强大的文化力量。对内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增强中华民族凝聚力,对外积极吸收借鉴国外优秀文化成果,维护世界文明的多样性,这就是我们的必然选择。
唐《贞观政要》则记录了唐代思想求变的轨迹:“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由此可见,上下一心,改革求新,是何等地深入人心。
创新是新世纪的通行证。柳孜运河遗址的发现,恰恰给矢志创新的运河子孙们带来了一个契机。大运河深涵着一个民族所向披靡的特有气质,一往无前的奋进精神。内涵丰富的柳孜码头遗址和弹痕累累的准海战役总前委指挥部之间的巧妙衔接,历史的文明与今天的文明和睦相融,必将导致一种崭新的文明形态的出现。
历史的激情与现实的激情汇合起来。
科学的头脑与务实的作风结合起来。
沉淀的往事折叠成历史,历史又将在回忆的眼眸中重现。煤城淮北上上下下行动起来,柳孜遗址的保护、研究、开发、利用工作全方位开展起来——建立组织,制订规划,宣传教育,狠抓落实——效率与激情,得到了充分体现。
从城市,到农村,广泛地宣传柳孜遗址发掘的成就及价值,文物保护的重要及意义——让广大公众,特别是青少年,认识中华民族的根,现代文明的源,在全社会形成文物保护工作的良好氛围。要让人们知道,文物就在他们的田畴里,他们的犁耙年年都在翻动昨天的梦幻;文物就在他们的脚底下,他们的房舍就建筑在先人的千年废墟上;文明就在他们的手中,一不留神就会将本来残断的史迹撕得更碎……
古老的淮北大地上,以创新为标志的世纪之门即将打开。
本真的面貌亟待修复,清澄的心亟待还原。“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抢抓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科学分析,慎密论证,《柳孜遗址保护利用“十五”规划与实施方案》迅速出台——成立中国大运河研究会;建设柳孜中国大运河保护研究中心;疏通恢复一段河道,筹建一个考古工作站;筹建“中国大运河博物馆”,陈列大运河史及出土文物;召开国内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展考古、历史、地理、旅游等多学科综合研究,再现昔日运河风采。仿建柳孜宋人一条街,重光柳孜古镇风貌;加快旅游景点开发,加大基础设施投资,建立中国北方地区有一定规模的大运河遗址保护区,在安徽形成南有黄山、北有柳孜的旅游大格局……
光辉的蓝图,灿烂的前景!
这是历史文物与现代建设的有机结合,古代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和谐统一。
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曾经预言,最古老的中国可以使世界充满青春。
中国的时刻表已经悬挂在新世纪的门楣上,滴滴答答的声响,是巨龙的心跳。
人类文化的遗产岂能以败笔的形态苟存?申遗!一个刻不容缓的主题。
2000年6月25日。人民日报。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
日前,国家文物考古部门对1999年的400多项考古项目进行评比,淮北市隋唐大运河遗址以全票通过,被评为1999年我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安徽省文物局已向国家文物局正式上报,淮北市濉溪县柳孜隋唐大运河码头,将作为大运河遗址进行重点保护,其保护体系建设将列入国家“十五”规划……。
一个崭新的文明大国正在东方崛起,一个伟大民族振兴的脚步声正在震动寰宇。
踏着改革开放的鼓乐,延揽着四面八方来风,肩负时代赋予的重任,勤劳智慧的华夏儿女必将在底蕴丰厚的古老大地上,创出更加辉煌的业绩,与华夏子孙共同迎来伟大民族的复兴!
(2000年7月10日写于淮北市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