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社会小说《世外》
——欧阳如一
第十六章、小李村废弃的采石场
高见岭等着白志刚约县领导,就和老李和小李——李家的祖孙俩上了山。
“老哥,咱们这是要去看啥呀?”临行高见岭问。
“我带你去看古代赵国。”老李说,从表情上看不像是开玩笑。
高见岭大致知道这地方,在太行山东麓,有一条深山沟通向太行八陉之井陉,是晋冀咽喉,兵家必争之地。当年秦军灭赵出得就是井陉,长平一战击败了赵军七十万,坑杀了其中四十五万,其惨烈程度在世界军事史上都罕见。他看看这祖孙俩,都脸型刚毅,身材健硕,似有当年赵军之风;可从口音上听他们的祖上可能是从山西那边过来的,属晋人或秦人而非赵人,更确切地说他们是河北人中的山西人,总之他们有太行山民身上那股顽强劲儿。
他们从房后上山,沿山腰有一条牛车压出来的土路,上面长了半人高的青草,有的路段要用镰刀斩草才能过去,走不到一里地就看见了一条很窄的铁轨,踩着枕木和不长草碎石就方便走了。铁轨由西向东地势越来越高,走出不远就看到了几辆锈烂了的老式轧道车和一个废弃了的矿床,遍地毛石和粗石料,峭壁上开凿的痕迹尚新。
老李说:“这条铁道是我们村老张家修的,大概在1920年,我是1949年生人,它比我的年纪都大。以前我们采石用牛车拉,走得就是刚才上来那条路,把荒料拉到村口的作坊,做成粗料再用马车运到保定、北平、天津这些大地方,再到现场加工成细料雕刻安装。有了这条铁道就能把石材运到临河,装船走水路进京,剩了好多运费。它建国后还在用,大炼钢铁把它给拆了,就只剩下这一段。”
这就是中国的早期工业,历史书上说是“资本主义的萌芽”,不等长成就夭折了。高见岭说:“老张家的学生活到现在大概有130岁了,他本来是要考举人的,洋务运动废除了科举制度他就留了洋,不是在日本就是在美国。回国他在北洋政府当官,那时候全国大兴工业,他就在老家办了这么个采石场。那时候这地方有好多采石场,这是当地人的传统手艺。可他办得是新式工厂,有铁轨、轧道车,开山用炸药,产量就比那些用铁锤、铁钎、撬棍的采石场大;按月发薪水还有劳动保护、工伤也有补偿,工匠们就都往这家采石场踊。老张家的买卖越干越大把这一片山都买下了,他善于利用材料:山皮做铺路的碎石、浅层做铺地的石块石板、深层才做汉白玉石雕,就连碎石渣都不浪费,做混凝土的骨料,就成了临河最大的买卖,可他到1949年就垮了。”
老李惊讶道:“你咋知道?”
1949、1952,大陆中国的民族工业没一个逃过这两个劫的,高见岭说:“我就是那个时候的人。”
老李呲着豁牙子笑了——出发之前他说要带客人去看古代赵国,现在客人带他去了北洋政府,就佩服这北京来的专家真有学问。
高见岭问:“老哥,咱们村什么时候最富?”
老李说:“听祖上说我们村最富的时候在大清,张家的祖上是宫里的采办,就落在了我们村。都说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张家人都会做生意。”
高见岭想起了小李村那些高门大院,问:“张家人现在还在做生意?”
“比我大一辈的张家人解放前去了台湾,现在开枝散叶成了东南亚巨富。在国内的张家人也有在外面发了财的,却很少回来。我们村还有一个大户是王家,世代教书。李张王三个姓通婚,你在我家看见那个村花,就是张家人,在给我家做零工。”
高见岭想:从小李的口中听说这一村三姓为争村长闹过矛盾还打过架,可在老李口中好像没这件事儿,就跟着这爷俩往采石场里走。
这座山的汉白玉埋层浅,这个采石场就不是矿坑而是个削平的山头。地质的概念不像土壤,方圆百里可能都是这种“矿带”,白晶晶的汉白玉和羊脂玉一样,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他们看到采石场有一个个大“台阶”和一处处安装过脚手架和传送带的带铁锈的小洞洞,在石壁上还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这证明在张家以后这里可能是“公社”的资产,生产得却是以修梯田为主的石料,那时候就不怕破坏地质、污染环境,浪费资源。建国后高端石材的用量锐减,因为国家把主要财力都用于发展重工业甚至军工,只有像毛主席纪念堂这样的建筑才会用这里的汉白玉,却不能增加这里人的收入,因为
是调拨而非销售,企业就得不到积累,虽然有了电和风镐,产量却不如一百年前。
高见岭问:“老哥您带到这地方想说什么?”
老李问:“我儿子想再开山,你说行吗?”
高见岭熟悉中国北方最大的石材生产基地河北曲阳,他们的石材都来自超大的采石场,这些年国家关停了小矿山并对各地的矿藏资源进行了规划和管理,矿业就成了国企、央企和外企的天下,他说:“嗯,肯定不行。”
“我孙子想在这地方搞旅游,你说行吗?”
高见岭在意大利看过成片的矿山遗迹,以前也是野蛮开采,现在都变成了果园、花园、高尔夫球场和葡萄酒庄,产值一点都不比采矿少;嵌到山里的矿洞都做成了石窟,讲述他们的古代故事;即使是打到地下上百米的矿井也做成了地质迷宫,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而在中国,即使开采水平很高的企业对采矿遗迹也只做些表面修复——覆点土种点树,为了应付检查,恢复植被还得靠大自然,说不定得上百年。他说:“邢台的旅游项目有崆山白云洞、天台山、岐山湖、蝎子沟,它们的古迹和生态条件都比这儿好,还投了巨资,想让人来你们这儿玩?难。”
太阳很烈,场地上连棵树都没有,他们就踩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往山谷里走,高见岭指着一个山崖说:“那儿好像是一尊佛像。”
老李说:“说起来都是故事,我们这儿最早来了个游方和尚,在这里化缘要做个石窟,村里人就给他雕了一左一右两个门神的脑袋,那和尚化到钱就跑了。”
高见岭笑,这老头的儿子李长青和白志刚、屠百业就想干这种事儿。他又指着几块大石头说:“那儿像是刻的石狮子。”
老李说:“那和尚走了就留下这山茬子,村里人就改做了石雕厂,那是比老张家的采石场更早的事儿,最多的产品就是石狮子。”
他们又往里走,见到了溪水和树木,这里别有洞天,高见岭说:“我看到满山都是汉白玉的小动物,这里真能做成景区,假如你们能像当年的愚公。”
那也得让啊,老李想,说:“越往里走年代越久,在那和尚来之前村里就开过几个小矿坑,我小时候在里面捡过青铜的刀,说不定真是赵国人留下的。”
山谷里起了阴风,年轻的李万山有点害怕,说:“爷,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下出的路比上山的路走得快,半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老李家,那两个妇女已经把一锅热腾腾的“掐圪垯”做好,就是山西做法的揪面片,搭配着牛肉汤、陈醋和辣子,他们仨每人盛了一大碗,吱溜吱溜吃着,真香。
老李说:“唔,高博,你是北京的专家,见多识广也经常和中央领导见面,你说这渔民靠水,山民靠山有错吗?不让我们开山怎么活?”
高见岭笑笑,好像中央领导是他家邻居,说:“现在提倡合村并镇,加快城市化进程,北京怀柔、平谷的山民都从山上搬下来住进了别墅。”
老李说:“那是北京,说是封山育林,腾出的旧村都做成了民宿,房价比酒店都贵。”
高见岭想:是应当让山民们有规划并且在满足环保条件的前提下适当采矿,以保留他们的传统手艺,问:“您说咱们村用高分子材料和石粉做石雕行不行?”
老李说:“那也得允许我们就地取材赚了钱再干别的。”
高见岭看看他们吃饭的东厢房,这个家穷得只剩房子和石雕,其他人家的情况可能也差不多,采了那么多石头却没多少积累,说:“我正在做一个泜河治理的规划,争取说服政府同意采点沙做建主题公园的费用,如果这招可行,我也给你们做个矿山修复规划,再说服他们同意你们采点石来做旅游项目,你们村就有了恒产。”
小李高兴道:“这办法好,我把它写进我的竞选方案。”
老李说:“这山是我们父辈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着共产党打下来的,说分给我们怎么又归了国家?你跟县领导说说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