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光
文/赫柏
也是这样一个晚上,那时的伍家岗还很嘈杂,人们总会在晚饭后噼里啪啦地说一堆闲话,说到天都要塌陷了。我们喜欢傍晚一起散步,趁着天还没塌下来的时候,望一望那轮黄黄的月,它一鼓作气拨开云层,凝视着大地。
第一次观望月亮的时候,我靠在奶奶怀里,手里拿着热乎乎的萝卜饺子,慢慢悠悠地啃。细碎的月光在纸质包装袋上飙车,漂移、回旋、疾驰,害得我看不清萝卜饺子的眉眼。我讨厌如此暧昧的光亮,指着月亮问奶奶:“为什么这光这么暗呀?”
奶奶背倚着斑驳的树皮,坐在草地上,面前是圆又大的砧板,砧板敷着干巴巴的白色面膜。奶奶把它们一张张取下,塞进肉馅,两手灵活地给它们折上花边,让它们长成白白胖胖的饺子。听见我的话,她手中的东西就被甩出去了,没成型的饺子慌慌张张地跌坐在泥土里。奶奶一手严严实实地贴上我的嘴,另一手动作敏捷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别指月亮,小心她晚上来割你的耳朵。”
我马上被骇住,耳根子隐隐发痛,似乎已经流出血了。我一晚上都辗转难眠,生怕醒来后耳朵就没了,如此反复担心了几个夜晚,精神状态开始颓蘼。
隔天早上,奶奶端来一大瓷盘的蟹黄饺子。
蟹黄饺子的美妙在于口感细腻。内馅鲜美、滑润,不似其他馅儿的发柴、发硬。油汪汪的蟹黄裹挟着软嫩的蟹肉,把单薄弱小的皮儿撑得鼓鼓囊囊,用筷子轻触,还会小幅度晃荡,如同胖子柔软的肚皮。捻起时,筷头总容易戳破饺子皮儿,橙黄的蟹油猛地溢出来,只能抓紧把嘴凑上去。
从前我总难以拒绝这样娇柔的蟹黄饺子,那天却提不起胃口。只因饺子的外形酷似新月,想到月亮,我总会有镰刀搁在耳廓上的危机感。于是一顿早饭吃的兴致恹恹,我没吃几口就摔下筷子,背上书包,仓皇地想要逃走。
奶奶高扬的嘴角一点点坍塌,如高山崩溃一般,那些沟壑都被滚落的巨石慢慢填平,顷刻间,就夷为平地,整张脸如死水般平静。她试探性地拾起被我丢下的筷子,重新塞回我手里,眼里没了刚刚的欣喜,劝我道:“再吃点吧,待会儿上课会饿的。”
我忙放下筷子,摇头说:“快迟到了。”
“我给你找塑料碗,拿着在路上吃吧。”奶奶还是坚持,她的声音温柔而平缓,眉头不经意间已经成了一个“川”字,“川”里是让人难以忽视的失落和难过。
我难以拒绝,心里暗暗嫌她多事,表面还是点了点头。她眼里又点进了光亮,找塑料碗的时候脚步带着雀跃,紧绷的肩也松垮恣意起来。
我端着那碗蟹黄饺子,踌躇了一路,始终没下口,扔掉又舍不得。
待到晚上,我们一同散步时,奶奶反复地问:“今早的蟹黄饺子好不好吃?”
我只能讷讷地点头。她就仿佛得了莫大的表扬,愉悦地拉着我的袖子,朝江边走去。大街上的人行横道与江边小径隔着好些平台,每个平台间隔着好多阶梯。要下到临江的路上去,需要穿过一层又一层的平台,走过几百阶梯。奶奶腿脚不好,走路时稍稍颠簸一下就疼得厉害。我本想劝阻她的,奈何她有兴致,说江边空气好,非要下去。她掀了下松软的羊绒帽子,替我拢了拢马甲,牵着我慢慢挪到阶梯边,试探着向下迈步子,猫着腰、低着头,万分艰苦的模样。
月亮高高悬在天上,月光像滔滔的河水,冲掉光阴漏在奶奶身上的沙,让她露出如孩童般蹒跚的步伐。奶奶牵着我慢慢走在江堤上,她抬头看了眼泛着淡淡微黄的月,敞开蟹黄味的喉道,让她肚里的故事淌进我的耳蜗:
“我们乡里有个说法。古代齐国丑女无盐幼年时曾虔诚拜月,长大后,以超群品德入宫,但未被宠幸。某年八月十五赏月,天子在月光下见到她,觉得她美丽出众,后立她为皇后,中秋拜月由此而来。月中嫦娥,以美貌著称,故少女拜月,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所以年轻那会儿,我们一群小姑娘都会聚在一起拜月,为求得美丽容貌和如意郎君。月亮在我们心里是神圣的、不可冒犯的存在,也就有了不能指月的习惯。”
奶奶的回忆很缓,像一只随着水波随遇而安的小船,在我的心海间飘荡。我默不作声,心中对月的惧怕似乎减淡了一点。
小道越走越窄,人潮越来越拥挤,空气里飘荡起一缕缕萝卜饺子的香味。到岩壁拐角处,奶奶对我说:“你就站在这块石头上边,可以看得见我。不要乱走,我给你买去。”
拐角那头是暖烘烘的油锅,周围守着一群顾客。奶奶从最外围慢慢到了里圈,月亮越来越亮,冷白的光淬在她手上,她把双手交叠在一起,轻轻搓磨着,抵御寒凉的侵蚀。
小贩撑开纸皮袋子,从沥油架上夹住一只萝卜饺子,要往里塞。奶奶说,“不要这个,重新炸一个吧。”老板说,“都新鲜着呢,重新炸浪费时间。”
“没事,可以等的。”奶奶说。
我站在岩石上,看冷风刮起她的衣角,望了好久好久,奶奶才匆忙揣着纸袋子过来。她一把将萝卜饺子塞进我怀里,牵着我往回走,模样里带着一些轻快,仿佛上楼梯也变得容易了。
后来,月光混着时光溜走了。我去外地求学,奶奶留在家中。外面的世界没有萝卜饺子,没有蟹黄饺子,也没有她。
唯一能寻到踪迹的,只有那清柔的月亮。它给每一个夜晚赋予生命,把孤独遣散,把温柔请来。月光流淌在崎岖的江滩上,唤醒了每一块岩石的记忆。它们想起了一零年代,那些被萝卜饺子香味熏陶着的夜晚,被月光掌控的夜晚。
儿时对月亮的那点恐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月光磨平。如今回味起来,只记得晚风、月光和食物香气,水乳交融的场面。
满江的水都不舍得淹死这样的夜晚,那些积蓄了千年百年的黑暗都躲在角落里颤抖着。光亮掀开岩石,让他们无所遁形,哭天抢地。唯有剩下的纯白、炽热和温暖,在朝着我微笑。
作者简介:
陆玉婵,笔名:赫柏。重庆合川人,现居湖北武汉,武汉工程大学英语专业本科在读,曾有作品发表于《青春》《三峡文学》《散文诗》《中国青年作家报》《参花》《今古传奇》《意林》《青年文摘》等,曾获悦读者杯一等奖,十一届野草文学奖散文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