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兴源小叙
——兼谈《岁月的浮雕》
杨 葆 铭
兴源大兄: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将你的诗集拜读完毕。在此之前,已经读到过你的一些散见于报刊杂志上的诗作,每次读后,心绪难宁,总想写点东西来表达我的这种感觉。好在诗集现在正式出版了,又有大诗人牛汉先生写序作评,优美的诗作配上优美的序言,相得益彰,让人通过这诗,这序,便看到一个活脱脱的、有血有肉张兴源了。
读完大作,当我的思绪刚从你的诗作中所散发出的那种悲苦情调里解脱出来时,我便想到咱陕北的山野中在春天里所盛开的一种名叫锁牛牛的野花。这花大多生长在深山幽谷之中。那年春天,我去安塞,在路途中见到了这种花。看着它寂寞地在背洼洼里绽放着自己艳丽的花色,独自枯荣而无人知晓,我曾生出许多感慨。历经数年之后,想起了这锁牛牛花,我再也不为它生得寂寞而感叹了。因为这花并不是为了取悦于路人而盛开的,它的开放完全是它自身基因之使然。正如同母鸡生蛋,并不是为讨好于它的主人,而恰恰是为了满足于自己,为了享受释放之后的那种快感。由此我想到了你,一个生长在闭塞的黄土小城里的一个小人物,并无意通过写诗来表现自己的存在,但始料未及的是,当你以诗歌的形式勾勒出自己的生命状态时,却引起世人对你的关注。
这也好。既然你以诗歌的形式表现了自己的存在,既然你通过自己的吟唱阐述了你对社会、对人生的认识与理解,那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已经不属于你生活的那个小城,你已经跻身于20世纪末人类抒发自己情感的大合唱中了。
对于当代中国诗坛的现状我不敢妄加评说。新时期文学,尤其是在诗歌方面所发生的变化确实令人目不暇接。北岛、舒婷的出现,给了诗歌传统的表现方式以毁灭性的打击。那种明快简洁的独白方式,那种弃绝功利、直述胸臆,将笔触直接伸向人类命运的大胆探索确实抓住了文学的本质。但令人遗憾的是,一条大河的开通,难免泥沙俱下。一时间,诗坛上流派纷呈。尤其是80年代后期,所谓的新潮诗人,无意在诗歌的内容上去创新,却一味在形式上兜圈子。谁对约定的诗歌语法破坏越大,谁的作品越是晦涩难懂,谁便可戴上桂冠诗人的红帽子。结果,印刷得富丽堂皇的诗刊蹲在了书亭的架子上而无人问津,诗人们苦心孤意创作的诗歌只限于在诗人圈里流传,而那个看上去毫不张牙舞爪的汪国真却能在这个时候走入千万个读者的心里(当然汪的诗还缺乏深刻),而齐秦的一首《大约在冬季》却能在诗坛萧条的季节里,漫不经心地表现出世纪末人类的情愫。不消说,流行歌的词作者大概已经对现代人露出了一种嘲讽的微笑,可所谓的诗人们还钻在象牙塔里感叹世人不能理解他们的情怀。
好在你生在了北方一隅,生在了杏子河畔这座封闭的小城里。你既接受不到新潮诗风的讯息,也不受它的干扰。你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铺开稿纸,对着青灯抒发着自己对人生、对岁月、对黄土地的思考。于是,你的诗作自然便蕴含了优娴贞静的风度,蕴含着高原的狂飚大气,使得我和众多的读者能够隔着连绵不断的黄土山梁,用心来聆听你,这位浪迹高原的命运歌手,用舒缓婉转的调子,来演唱你对这片黄土的赤诚与爱恋。
遵循人的一种潜意识,我是先读了你这本诗集的后记才正式阅读正文的。从这篇带有宣言性的后记里,我看到了你的坦荡和诚实。现在对诗歌的评价有一种时髦的说法,就是说诗的感觉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诗人对这个世界的感觉不同,他笔底下流淌出来的诗句也就不同。为什么我们同居于北方一隅,同顶着高原上空这颗炽热的太阳,同时看到我们的父老兄弟是以怎样的一种形式在这片赤黄贫瘠的高原上顽强地生活着。但可悲的是,我们对这一切只是看到了,而没有感觉到。我以为,看到往往是表象上的东西,而只有感觉到的才是本质性的东西。你能感觉到,而且会用心去感觉,我以为,你的成功就是来自于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后天学来的,而大多是与生俱来的。你的血液里本身就流动着这种感觉,再加上幼年的你曾由安塞被“廉价”地卖到了志丹,不愉快的童年使你的这种感觉更为细腻和敏感。于是,受了这种感觉的支配,你的笔下便少了几分虚浮,多了几分真诚,少了几分所谓现代派的浓装艳抹,多了见分高原人的豪放与质朴。唯有这样,你的那些洋溢着一种民歌味、洋溢着一种牧歌情调的诗句才能够深深地打动人心。
谈到这里,使我想起了咱陕北的一位作家。他曾写过诗,也写过小说,他曾想靠手中的这支笔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天时和地利都不能给他凑劲,使得他在文坛上闪现了那么一阵,便又消失了。那一年冬天,他见到我,用一种苦涩的微笑给我讲述了一个有关他自己的童话。他说,他是一个屠夫,想去争当一名杀猪状元。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猪捆住了,可是他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了,再也无力将猪用刀子捅死了。这个童话是他编给自己的,这里蕴含着多少残酷与悲凉,个中况味,凡搞过创作的人多少能体会一些。但值得庆幸的是,通过你的这本诗集,使我看到了你的底气,使我看到年轻气盛的你已经将那个“猪”捆压在地上,正腾出手准备向“猪”的心房捅去,只要你憋足一点劲,这个“杀猪状元”就非你莫属了。
谈了这么多,还没有向你表示一下祝贺。祝贺之后,还想问问你,这本诗集中怎么没有将《悼三毛》那首诗收进去,如果是忽略了,那确实是一种遗憾。
注:本文最早发表于1992年《陕北艺术报》,后收入杨葆铭
先生的散文集《秋日小唱》(文津出版社,1993年5月第一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