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鞓红牡丹原产青州,北宋开始名冠天下,近代已无人知晓。冯蜂鸣发现鞓红文化,并考证出鞓红就在青州偶园,树龄300多年依然茂盛。从此,鞓红牡丹及其文化,遂被当代所识。
冯蜂鸣研究成果《鞓红即青州红》一书,特邀冯志伟诵读,于此发表,以飨诸君。

(上图摄影:彭向东)
周弼 • 第一带鞓红
到栏杆那里看一眼牡丹,就瞧不起所有的花了。
周弼看鞓红的态度,比那人还要尖刻。那人轻薄的是万千花,周弼却指名道姓地轻薄起来。又是取笑人家肥了,娇了,又是命人家“别做丛”,还要把春风塞到鞓红的叶子里,让所有牡丹,连春风都见不到。
这个周弼,真损。

(上图摄影:彭向东)
有个叫做周弼的,如同他身后的《红楼梦》作者一样,在历史文化里被遗弃了。他们的生平,叫人难以寻觅。他们笔下的东西,却如恒星一样,任谁也抹不掉。
这个周弼,我们只知道他善于做诗,还擅长花卉画。他虽未给自己取名“花翁”,但对花卉,尤其是对牡丹的见解,还是高屋建瓴的。这段叫人为之一振的诗句,就是其中之一:
牡 丹
(节选)
当头第一带鞓红,
腻紫娇黄别做丛。
盘盂擎出最迎日,
碧玉万片藏春风。
【注:
周弼:1191年生,卒于1257年前,字伯弜(“弜”读作匠),汝阳人。
当头:为首。此指牡丹为百花之王。
带鞓红:即鞓红,因鞓红又称“腰带红”。
腻:肥。
盘盂:两种盛物的圆形器皿。
最:极,无比的。】
周弼以为,在花的国度里,牡丹是当头的,称冠的。鞓红又在这个“当头”的队伍里独占鳌头,所以是:
“当头第一。”
单单这样,也算尚可。爱的本性都是自私嘛。可周弼不该折损人家魏紫姚黄。
谁都知道,美的尺子是随年代变化的。外型上,唐代以胖为美,瘦是丑,所以杨玉环是美女。宋代,以瘦为美,胖是丑,所以李师师是丽人。内涵上,唐代尚娇,所以杜秋娘是“别有风流”;宋代崇雅,所以李清照是“绝代风流”。这些,周弼比谁都清楚,可他却直言“腻紫娇黄”。说魏紫是“腻”,腻是比胖还胖的肥。还说姚黄是“娇”,娇媚的“娇”。有人说是娇贵的“娇”,大错。古汉语里,“娇”没有那个意思。
周弼先给魏紫姚黄一个评判,接着又处置,让人家“别作丛”。“别”是分离,分开。就是把人家从为首的阵营里,分出去。
周弼的视野里,这就只有鞓红了。他再恭敬鞓红,也便越发放得开了。
“盘盂擎出最迎日,碧玉万片藏春风”。这两句虽是继续抬举鞓红,那意思可就多了。
唐人舒元舆,曾说牡丹是“迎日拥砌”。因此,“迎日”还是牡丹的意思。“最”不是“极”和“无比”么。周弼说,鞓红擎出盘盂般的花朵,那神态,是牡丹里登峰造极、无可相比的。
下一句的“碧玉”,是鞓红的叶子。南唐诗人李从善曾说,“碧玉叶参差”。那么,“碧玉万片”里藏的“春风”是什么?
由李白那时的唐代起头,春风就与牡丹结了缘。李白说牡丹是,“春风拂槛露华浓”。权德兴说,“澹荡韶光三月中,牡丹偏自占春风”。罗隐说,“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就是白居易赞美姣人,也要说“春风吹绽牡丹花”。
原来,春风是牡丹的情侣。两个人形影不离的。
结果,周弼就让春风藏在了鞓红的绿叶里。
这显然是,周弼偷用了“牡丹偏自占春风”。把牡丹们共享的春风,抢夺过来交给鞓红,让它独自占了。
这也太过分了。鞓红占去了春风,那姚黄魏紫,那万紫千红,人家怎么办?
唐人观牡丹时说过:
临轩一赏后,
轻薄万千花。
到栏杆那里看一眼牡丹,就瞧不起所有的花了。
周弼看鞓红的态度,比那人还要尖刻。那人轻薄的是万千花,周弼却指名道姓地轻薄起来。又是取笑人家肥了,娇了,又是命人家“别做丛”,还要把春风塞到鞓红的叶子里,让所有牡丹,连春风都见不到。
这个周弼,真损。

(上图摄影:彭向东)
与周弼隔了两个朝代之后,清代有个叫高士奇的,他就比周弼厚道得多。
高士奇,1645年生,1704年卒,字澹人,号瓶庐,又号江村,祖籍钱塘(今杭州)。因学识出众,才华超群,被康熙皇帝请来做了老师。鲁迅评论《红楼梦》的时候说,薛宝钗的生活原型就是高士奇。
我们看一个高士奇的词,《洛阳春》:
拗花不到花开处,
怕沾衣香露。
摩挲棐几看鞓红,
慵谱髯翁句。
药阑料得开无数,
倩园丁分取。
黄蜂粘翅柳粘絮,
肯蓦入、重帘否。
“拗”是折断。
“药阑”指牡丹栏,因牡丹又称“木芍药”。
“倩”是请的意思。
这是高士奇晚年辞官之后,居住杭州时作的:
想折花,却不到花丛那里去,
似乎是,怕香露沾染到衣襟上。
抚摸着红木桌几,欣赏上面的鞓红,
老夫慢慢地寻找诗句。
我推测,牡丹栏里开放了无数的花朵,
只请园丁认清鞓红,取来插瓶。
黄蜂都有翅膀,春柳都有柳絮,
你们愿意不请自至,到重帘内访问鞓红吗?
高士奇在题下还有个小序:
草堂牡丹盛开,病不得往。折取瓶中,置卧榻侧,时时插换,颇得畅观。
病中的老人,没有不想到死亡的。高士奇想到死亡之后,唯一想见的却是鞓红。而且,他还极尽奢华地接待贵客,让鞓红端坐在“棐几”上。“棐”读作匪,就是香榧木,又称“玉榧”,是最珍贵的红木,罕见得很。
高士奇觉得,不是香榧的桌几,可如何配得起鞓红。
高士奇这般爱戴鞓红,也是对其他牡丹不待见的。他说,“草堂牡丹盛开”,肯定盛开的是多种。所以他就不想亲自到那里去。他说“病不得往”,只是其一。词中讲的“怕沾衣香露”,方是要紧的。他害怕沾染上其他牡丹那芳香的露水。所以,这才“倩园丁分取”,命园丁去代他取了来。
唐人孙鲂,在《牡丹》诗里曾说:
蝶死难离槛,
莺狂不避人。
既然这些会飞的,都对牡丹舍命相爱。高士奇便说,黄蜂和柳絮,还不赶快飞入重帘里来吗?最好的鞓红牡丹,在我屋里呢。
我在这里推出高士奇,是想说,这老高爱鞓红,哪里也不比周弼差。可人家就不贬低别的牡丹。这就是绝不轻易折损他人。因此,《红楼梦》读得不深的人,就会联想到温柔敦厚的薛宝钗。
方岳 • 袍紫与鞓红
方岳赞颂的是鞓红,也是隐士。然而,只要知道他作诗的套路,俱都是“以意为之,语或天出”,那就应该知道,这是他自画的肖像呢。
单叶的鞓红,不为世人赏识。虽然它高雅得如同花神仙葩,却与山间的袍紫一样,唯有山月清风做伴,饮露餐霞。这,令人惋惜吗?
此刻,介绍个叫方岳的。此君,与诸多人物很是雷同。竟也是才气里隐着铮铮铁骨。这种人在当时,想不做风云人物都难。
他的官,从知州做到了吏部侍郎。副部级,也算个官儿了。可他,就是不与上头理好关系。尤其是对那贾似道。
贾似道比方岳还有名气,却是奸臣奸相的名。此人的姐姐做了贵妃,他也就步步高升,成了宰相。可他不讲政治,只讲蟋蟀。还做了斗蟋蟀的专家。出版了大著《促织经》。
“促织”就是蟋蟀。他决心在五经之后,再增一经。结果就如那想借出书而沽名钓誉的一样,反而露出了“笔者”的卑琐与无知。贾似道也随即得了个雅号:

(上图摄影:彭向东)
贾虫。
后来,元军攻下襄阳。这般国土失陷的事,贾似道都向皇帝保密。有个大臣慌颠颠地来找他。他正与几个小美女,趴在地上斗蟋蟀呢。
这般的贾似道,正是很会打理关系,人缘儿极好。
有一夜,皇帝宫内登高,见西湖上灯火通明,便道:
“定是贾似道,狎妓玩乐吧。”
太监们赶紧笑道:
“丞相偶有玩乐,但很具才干。”
那个方岳,却连太监都不及,不仅不做贾虫的跟屁虫,还揭露人家:
不大想“共济艰难”,只为自己“计较利害”。
其实,这是皇权时代的官员常态。拿这事儿来说贾似道他们,就等于说,“你们是黄种人”,并无贬低。可那时的腐败分子就受不了了:
方岳不是有些文采吗,那就叫他终生做诗去吧。
因此,方岳的诗,也就成了南宋土地上的大山。元代的洪焱祖,对他概括得比较中肯:
以意为之,
语或天出。
“或”是句中的语气词。洪焱祖说,方岳的诗文都是表述心意的,所有词语都是情感的自然流露。这就与那无病呻吟,故作卖弄,别同天渊了。
元明之间的戏曲、小说里,经常有一句经典的话:
不如意事常八九,
可与语人无二三。
这就是方岳的。
现在我们要欣赏的方岳之作,同样这般经典:
卖 花 翁
不论袍紫与鞓红,
一朵千金费化工。
人共醉花花亦醉,
莫教山圃不春风。
【注:
方岳:1199年生,1262卒, 字巨山,号秋崖,新安祁门(今属安徽)人。
袍紫:一种野花。
化工:天工,指大自然生育万物的功能。】
投眼乍看这《卖花翁》,并没什么:
不论野花,还是鞓红牡丹,
都是天工的造化,一朵就值千金。
人围着花醉,花也因人而醉,
可不要叫山间花丛里,不来春风啊。
似乎平淡无奇。
然而,只要看看陆游的“卖花翁”,我们就明白内理了:
君不见会稽城南卖花翁,
以花为粮如蜜蜂。
朝卖一株紫。
暮卖一枝红。
屋破见青天,
盎中米常空。
卖花得钱送酒家,
取酒尽时还卖花。
青春花开岂有极,
日日我醉终无涯。
亦不知天子殿前宣白麻,
亦不知相公门前筑堤沙。
客来与语不能答,
但见醉发覆面垂。
“盎”,是腹大口小的盆。陆游说花翁家里,屋顶见天,米盆常空。
“白麻”,是唐宋册立皇后、太子,任免将相时,用白麻纸书写的诏令。陆游说那花翁,从来不关心朝廷的事。
“相公”是官吏。“堤沙”即沙堤,为迎接宰相、大臣,用沙子铺筑的路。这是说花翁,官场乃至俗间的事,他也一概不闻。
这是陆游亲见的陈姓卖花老汉。陆游还在小序里称卖花翁是“隐士”。这隐士,家里穷得叮当响了,卖花得的钱却只用来喝酒。余者一概与他无关。图的就是长醉不醒。因为世间太肮脏,眼不见为净。
陆游的诗,是用故事说出了他对超尘离俗之人的仰慕。
这时,方岳就站在了陆游的肩膀上,直向隐士的境界里攀去。
陆游并没说,花翁卖的是牡丹。方岳就在宣纸的土壤里,借着陆游的笔作锄杖,栽出了一株遗世独立的鞓红来。
杨万里曾说“岭花袍紫不知名”。
袍紫是山岭上不知名的野花。方岳的“不论袍紫与鞓红”,说的就是:
卖花翁虽是低微无名的野花,却又是冠盖花魁的鞓红。然而,卖花翁自己是“不论”这些的。
第二句,“一朵千金费化工”,显然不是在说花。花儿若是“一朵千金”,花翁卖一次,能换多少酒?他又如何喝得了?因此,这是说花翁这棵鞓红,珍贵得世间罕有,正是个上苍造化的精灵。
下一句,“人共醉花花亦醉”。
为便于理解,还得先看看汪莘论牡丹的句子:
论花固是花中杰,
论人亦是人中祥。
不觉我醉花亦醉,
不觉花香入亦香。
方岳借来了汪莘的诗意,却表达了两个意思:
一是说,卖花翁醉花醒月,超尘离梦,花魂也要为他陶醉。
再是告诉咱们,他这既是“论花”,说鞓红是个“花中杰”;又是在“论人”,说卖花翁是个“人中祥”。
《汉书》说,“神光并见,咸受祯祥”,“祥”就是见了神光的人。
方岳的末尾一句,“莫教山圃不春风”,这是诗人在向上苍祈祷:
卖花翁这个鞓红,是您“费化工”而钟灵毓秀的。您可不要让他凋谢,务必让山野之间,无日不春风啊!
方岳赞颂的是鞓红,也是隐士。然而,只要知道他作诗的套路,俱都是“以意为之,语或天出”,那就应该知道,这是他自画的肖像呢。
单叶的鞓红,不为世人赏识。虽然它高雅得如同花神仙葩,却与山间的袍紫一样,唯有山月清风做伴,饮露餐霞。这,令人惋惜吗?
方岳已经告诉咱了,上天花费多少化工,才造就一个人物。只有远避浊尘,享受那“人共醉花花亦醉”,这才是珍惜生命,珍惜精神呢。否则,可就是出卖自己了。
那才是可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