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寡妇
侯文君原创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暗地里都叫她二寡妇。她长得五大三粗,说话斩钉截铁,得名缘由可能跟有几个男人有关,可能与其性格强悍有关,也可能与肆无忌惮有关;具体考证难说真伪,人家就这么叫她。丈夫老憨颟顸老实,三脚踢不出个屁来,就是她的一条狗了,也是一头驴。
她家贫如洗,院落倒蛮大,空荡荡的,荒草蔓生。祖传的五间破草屋透风撒气,裂开的窗纸呼呼哒哒,五六个光腚孩子躺在破席茬头子上冻得哆哆嗦嗦。夏天则是蚊蝇嗡嗡嘤嘤,即使点燃的蚊蒿也是有了上顿无下顿,孩子包括自己都被咬得浑身斑驳陆离,苦不堪言。吃的更是难咽,除了淡味南瓜,就是干巴地瓜,别说有时还得吃糠咽菜。
不知什么时候,小痞子的小叔子二蛋那是经常过来套近乎:摸了鱼虾,不给老婆孩子,先送她;套了兔子,先给她;随了羊肉份子,先端给她。这样一来两往,两人早就不明不白了,生下的三子,说话声调、表情相貌、个身体态竟然跟二蛋一模一样,比他名下亲子还像得多,私生子往往都留记号,比跟原配所生都要惟妙惟肖。老憨竟然处之泰然,他贪吃兔子和鱼虾呢,而且自己确实无能。有次晌午回家,老憨听见屋子里间呼通呼通地响,觉得是否有人砸墙,手拿镰刀,进门探寻究竟。可是一看,却见二蛋跟老婆滚在一块,正热火朝天地猛干,一白一黑的光腚分外分明。他一看,赶忙就把镰刀扔在地下,瓮声瓮气地说:“大热天的,做这个干啥?我都好几天不干了。”兴犹未尽的二寡妇没好气地说:“忘了你吃的兔子了?出去,还没完呢。”呆了许久,满头大汗的二蛋出来了,嘿嘿一笑:“哥,资源浪费也是浪费,开发也是开发,利用也是利用。俺嫂子真好啊。你听听噼里啪啦的响声不是也过瘾吗?我又不碍你事。”老憨瘪了瘪嘴,说啥呢?好像说啥都没意思。
二寡妇的三子是孩子头,这次他领着伙伴去拾柴禾。到了河边,三子看到水汪里有四十多条鲫鱼,条条三四两重,而且水也不多,能够节流涸泽而渔。一声令下,十多个孩子个个奋勇,费力半天,终于捕到了胜利的收获。怎么处理呢?毛头就说:“分了,不够吃的,咱不如一人拿个鸡蛋,一块吃一顿,也显得咱们义气。”大家七嘴八舌,纷纷赞同:“在哪里吃呢?”“就在三子家吃吧。麻烦老太太。”
孩子们从太阳落山就在二寡妇院子里巴瞧,看到二寡妇忙里忙外,人人都感激不已。嘴里的唾沫咽了又咽,都盼望着那个激动人心的盛宴到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二寡妇终于端上了鱼盆,孩子们争先恐后,谁也不客气;但筷子所夹却是空空如也,原来根本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盆水汤。毛头说了一句:“哎,已经没了?哦!没了就是没了。”孩子们一哄而散,但毛头没走,就趴在了墙头,偷窥监视。原来屋里,二蛋正襟危坐高位,老憨在恭恭敬敬地端酒:“兄弟多喝点,多喝点。”二蛋也不客气,眉飞色舞地说:“可有来回点了,你光吃我的好东西,今天我吃你的了。好吃好吃啊。”二寡妇则说:“嫂子陪你喝一盅。听我唱那:苏三离了洪洞县,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三子你给叔敬一杯,别忘了你叔,他跟你爹一样疼你。”同是翁瓮声瓮气的三子出来了,恭敬地说:“叔,光吃你的兔子鱼肉,今天敬你了。你比俺爹还亲。”二蛋满心满意,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两大杯。夜里,他没走,就在里屋跟二寡妇缠绵了一夜。早晨,他刚刚扎着腰出门,被三子碰了个正着,他才知道自己真是二蛋的儿子。毛头呢?就把昨晚所见兜了个底朝天,很快孩子中就传出了三子是二蛋的私生子的绯闻,那肯定得有大人的人云亦云;三子也知道了,心理怅惘颓丧,脸上更黑一块紫一块,感到很没脸。
“你彻夜不归,你还有家啊吧?”这时二蛋的老婆来找男人了,看见狼藉的杯盘,“又捞鱼摸虾来吃来喝,为啥不给老婆孩子吃点?哪是你的家?”这回她有了硬气,娘家兄弟前几天来撑腰了,说着看到盆里的炸鱼就往篮子里拿。二寡妇不干了,生气地说:“这是三子昨天和孩子逮的,凭什么说是你的?”说着瞥了二蛋一眼,二蛋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抓住老婆的头发,几个耳光,打得她直冒火星。她就撒泼地滚在地上,“三子还是俺的来,你看他有多像二蛋。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你跟她一块过吧,你跟她一块过吧。”但她光打雷不下雨,势单力薄,瞥眼一看,谁也不跟他一伙,都在冷眼瞅着自己,最后自己无趣地说:“好啊,好。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踅着身子溜了,很狼狈。这一回合,她又大败亏输,以前有过。
老憨看到还有炸鱼,也许是气了,就跟二寡妇气气冲冲:“你……你……你……昨晚吃鱼,你叫我和那些孩子一样,一口也没吃。你还有良心吗?野汉子却吃饱喝足,我还有尊严吗?”二寡洒然一笑:“你算什么?叫你喝口汤就不错了,还想吃肉。我这身肉不是肉?不就便宜你了吗?还吃什么?我还比不上几口鱼?”老憨实在气不过,就拿起板凳扔了过去,二寡妇躲开了,气急败坏:“三子,他反了,给我打。”三子一把抓住老憨,噼里啪啦就是一顿饱揍,“人家骂我是色孩子,原来是你无能。不揍你揍谁。”
老憨憋气不过,早晨就偷偷地咕嘟了大半瓶白酒,那是二蛋喝剩的遗留。他歪歪拽拽地到了自留地。忽然发现地里的南瓜少了一个,而地上却留有清晰的脚印,正
好旁边就有个割猪草的半大孩子。他招招手,孩子过来了,就含混不清地问道:“是你,对!是你偷了我的南瓜?”孩子哀怜地说:“大爷,我没偷啊。”“那你过来试试脚印。”几次对比,脚印明显失措:摁在前头,后头露出一块;摁在后头,前头露出一块。老憨看看对不上,但看他是二蛋的儿子,醉眼朦胧中恶从胆边生了,就说:“是你,就是你。不是你是谁!”也就胆大包天了,颤巍巍地脱下自己崭新的老笨鞋,那可够结实的,硬邦邦的,就比一块铁块还要扎实。摁在地上,照着屁股噼里啪啦一顿狠揍,孩子疼得直吆喝;直到打累了,老憨才罢手。再看孩子,屁股已是鲜血淋漓。他却躺在地上酣然大睡了。
不远的毛头看见了,就急急告诉了二蛋。二蛋气势汹汹地到二寡妇家告状,“这么欺负我啊?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看着办吧。”二寡妇思忖片刻,就指着老憨怒喊道:“跪下!还反了你了。怎么打人家的孩子!他的孩子就是咱的孩子,叫你大爷呢。”地上的老憨已是老母猪筛糠,魂飞魄散,酒早就醒了。“我没看清他是谁。南瓜丢了,对上鞋印的我就打了。”“对上了吗?你是公报私仇。好,三子,处置权限归你。打他,他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三子知道那孩子是自己的弟弟,他对老憨早就没了好感。老憨就被打得狼狈不堪,又加上胃溃疡发作,一病不起了几个月;弥留之际,他恨恨地说:“二寡妇,你狠,算你狠。我成厉鬼,再收拾你。”
二蛋就跟二寡妇明铺暗盖了,本来就没有顾忌,但也觉得轧伙不留种似乎有理。可三子还在长大,二蛋就托局长的哥哥叫三子到铁矿开车了,那可是好差事。三子也感到自己高人一等,不再为色孩子的身份愧疚。但好景不长,过了几年,晚上开货车到了下坡路,无意中撞上了对面的大树,肇事现场就在老憨的坟头旁边,人们议论纷纷,都说是老憨在报仇。他被撞成了植物人了,那几夜村里的风狼一样的嚎叫,听着叫人害怕。
开头老婆尽心竭力,但二寡妇还百般挑剔:“媳妇儿,你可得给俺照顾好了,找你进门,俺可花了不少彩礼。”儿媳生气了:“财礼少了,俺爹娘叫我跟三子吗?他是谁?你不知道?你这么好,你管,我图的啥?他是三子,他开车有多少个小三子?我才见了他几分钱?”二寡妇也觉得不对了,二蛋就来作伐:“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子。三子这样了,咱总得管他吧?一扎不如四指近啊。你管好了,俺家忘不你。”但三子老婆早就够了,哪管这些,后来就领着孩子跑了。这还是好的,邻村的田寡妇连闺女都扔了,自己不知下落,据说是与奸夫另筑密巢。二蛋反而成了照管他的正桩,他不管谁管呢?可是酒晕子的他能管好吗?
历尽磨难,三子还是死了,死时体重不足百斤。二蛋呢?原本无稽二不干,现在更是天天喝酒,要命的是顿顿醉酒,最后吐酒,一片狼藉。醉酒后,就拿老婆孩子当出气筒,老婆孩子也就对他深恶痛绝了。他在想:轧伙别留种还是对的,自己的祸患在于轻薄。自己就住在了果园的山屋子里,他惊恐于老憨的夜夜鬼魅袭扰,总是用巨石把门堵严。这次又喝醉了,床下都是木柴,竟然吸烟失火,他进出不得,连熏带烧带呛,死了。二蛋老婆让人清除了他的残骸,都不成型了。火化后,挖了个土坑,把他像狗一样地埋了,丧都没出。
二寡妇还犟成弯弯劲,人前总是有说有笑:“我混得不错吧?儿孙成行啊。”可是还有不测,就是她突然血栓了,也不能自理了。吃喝啦撒,都得孩子们照顾料理,而孩子却都颟顸无能,老大更是随他爹,话无文墨,谁见面接触,都对他喊着拜拜。而且二寡妇家人照料不积极,似乎还跟三子的鸠占鹊巢有些关联;三子的房子婚款都是俺家花的,二蛋呢?你不就是吃了俺娘吗?现在叫俺操心受累啊?呸!
二寡妇躺在床上时日已久,最后就浑身溃烂了,烂成一堆臭肉。儿女个个都不愿凑近,更未能尽孝尽力,都觉得身背胡乎二麻约的恶名。她死得凄惨悲凉,光腚来光腚去。死后,这伙冤家对头又见面了,个个低头耷拉角,很没面子。据说阎王爷还在摩拳擦掌呢,黑白无常们是干啥的?
侯文君
作者简介:
侯文君 山东沂源县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写作题材多样:曾在《语文报》、《读写月报》、《中学生学习报》、《中学地理教学参考》等十多家报刊发表过教学论文百篇,也在《浦北文学》《齐风》、《百合花》、《大众日报》、《淄博日报》、《沁阳文学》、《青岛文学》、《山东文学》等十多家文学杂志发表过百篇文章,出版二百万字的《鲁阳杂俎》之侃天下、五彩云、锦绣谷、散文集四部。莱芜区、济南市、山东散文协会、山东作家协会会员。